解衍的目光定格在了那枚香囊之上。
概因那一枚香囊,解衍也曾见过,甚至一度误会白惜时是要送给自己。
如今再一联想过往,那枚香囊右下角,比起“州”字来,似乎更像另外一个字。
――“川”
厂督曾提及,有一个人和他很像,而在说到那人时,解衍仍记得白惜时那潺潺如晴日清水般的眸光。
此刻,望向载着白惜时已疾驰而去的马车,初春的最后一缕阳光落下,取而代之的便是寂寂冷辉,男子衣袍翻飞,双目亦被蒙上一层夜色。
镇北将军,魏廷川?
第28章
白惜时到达临江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第二次来到此间酒楼,得知魏廷川已到,她免去店家的指引,熟门熟路来到了二楼这间最大的雅室。
双手推开清雅的雕花木门,便见高大的男子正负手立于窗边,身姿挺拔,似乎在欣赏这久违的万家灯火。
白惜时没有急于唤他,而是默默立于他的身后,她知道,魏廷川在边疆日日夜夜拼杀期盼的,就是回到京城,再次站在高处,看一看这繁华如水、车水马龙的京城夜色。
如今,他做到了。
白惜时看着男子的背影发呆,此时,魏廷川却已收回目光,转过身来,显然在白惜时进门的第一刻他便感应到了来人,眸子中泛起笑意。
“进来怎么也不说话?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喜欢走神。”
继而才发现白惜时今日不同的装扮,“不过倒是长进了,见我还知道好好收拾一番。”
几年未见的疏离感被魏廷川几句话轻松打破,白惜时也终于在这份熟稔中找回了几分以往相处的亲近自在。
“我几时候没有好好收拾过?”
兀自走近了些,白惜时想,即便以前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也是会将衣服浆洗的干干净净。
世子还是这般喜欢打趣逗乐她。
“不过这身衣服是府里人让我穿的,其实我也不大习惯。”她还是说了实话。
魏廷川此刻已经行至白惜时的面前,闻言又重新打量了她一遍,“我看挺好,小惜时还是适合这样的装束。”
继而又一蹙眉,“其实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你怎么就变成了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厂督了呢?”
虽是玩笑,眼中笑意不减,但魏廷川也确实没想到过白惜时会主政东厂,他以为这样白净秀气的孩子,最后也该是在司礼监处理那些奏折文书。
白惜时亮起一口整齐的白牙,“世子教的好,谁叫我如今身手了得。”
经他这一提醒,魏廷川倒也记起了些宫中过往,还有白惜时那副和人打架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
“也是,你确实……一直都很了不得。”
一看魏廷川的表情便知他又想到了何事,白惜时没有掩饰那两分显露出来的得意,也无比珍视当下这种故人重逢、熟稔默契之感,继而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给魏廷川递了过去。
“过年的时候府中之人做的,记着世子要回来,便让她多做了一个。”
“还是小惜时有心。”
听他仍叫“世子”,似乎执拗着不肯改口,魏廷川亦没有强求,伸手接过香囊一看,眼前一亮,“这模样倒是与众不同,还真是……合我心意,替我谢谢你府上那位绣娘。”
言罢便将香囊直接挂在了腰间,觉得有趣,魏廷川又用手指戳了下那只麒麟的小帽子,白惜时静静地望着男子动作,心中亦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自己绘制的图样,他很喜欢。
待到魏廷川将目光从香囊上移开,小二也端着各色盘蝶敲门而入,男子顺势招呼白惜时落座,“别站着了,你推荐的这家临江楼不错,不知哪些菜色好,我便将有特色的都点了一遍。”
都点了一遍?那得不下二十道菜,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实在是过多了。
订的这间雅室其实也是同理,两个人坐在一张能容纳二十人的圆桌前,尤其显得空旷。
白惜时:“就你我二人,世子为何要了这么大的一间雅室?”
起初她还以为魏廷川也请了其他人,可是现在看来,应该就只有他们两个。
“因我明日还要再来一次,找你一为叙旧,二来也想你帮我参谋,订下明日宴客的菜色。”
魏廷川说到这里似乎很高兴,冲白惜时一扬下巴,“都尝一尝,哪些好吃记得告诉我。”
白惜时依言夹了一片冬笋,“世子明天的宾客很重要?”
“应当算是重要。”
说到这里一改先前闲散的坐姿,魏廷川端坐于椅凳之上,显得有些正式,他望着眼前之人,似乎是想要与他一起分享喜悦。
“小惜时,忘记告诉你,我快订亲了。”
“啪嗒”一声,方才夹着的冬笋失手掉回碟盘之中,几滴热油飞溅至桌面,白惜时见状忙起身拿布去擦,也借着这点缓冲的时间,兀自按下心中那阵翻涌的起伏。
……订亲
他要订亲了?
掩饰住一不小心流露出的失措,白惜时不想让他看出端倪,便又若无其事拿起筷子,重新将那片冬笋夹起,送入口中。
待到将那一块卡嗓的冬笋咽下去,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白惜时感叹了一句,“这么快啊……”
魏廷川失笑,“还快吗?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你去看看旁人,像我这么大连孩子都满地跑了。”
是啊,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他和自己又不一样,总归是要成婚生子的。
也应该,成婚生子。
“订亲的是哪家闺秀?”
“兵部尚书刘易的次女,刘晚禾。之前绥州一战,我与刘尚书共事许久,引为忘年交,他亦对我颇为赏识,因而便想凑成我与刘二姑娘的婚事。”
兵部尚书家的女儿,身份家世,也很相配。
听完点点头,白惜时面色如常,甚至强行将嘴角提了上去,“所以明日世子宴请的,就是刘尚书一家,也是借此机会正式与刘姑娘见一面?”
“还是小惜时聪明。你别光顾着跟我说话,继续吃。”
将几道不错的菜色又往白惜时面前推了推,魏廷川继续道:“虽尚未见过面,我与刘姑娘亦不算完全陌生,我们之前已通过大半年的书信。”
“对了,几个月前我也给你寄过一封,你收到没有?”
看着魏廷川此刻的神采飞扬,白惜时不知道为何,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有些不想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然后,他便听到男子如是道:“那封信我便是夹在每月给她的信件中,托她帮我转交给你的。”
“你收到了没有?惜时,怎么不说话?”
“……收到了。”
原来……那信是刘二姑娘转交的,她当时因为太过惊喜,竟忘了去追问一句,只道是尚书府家的下人送来,便自动默认为是刘易,却不晓得,其中还有那样的蹊跷。
白惜时有些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嘴巴里的菜不知为何,也没有上次那般滋味,甚至有些发涩发苦。
原来,她那么珍重那么珍重的一封信,有一位姑娘,是可以每个月都收到的。
说实话,挺羡慕的。
很羡慕。
他们会在信中写什么呢?会写日常,写近来遇到的开心事,亦或是苦闷烦恼……那位刘姑娘会不会每月都守在闺房门口,等待着男子的来信?
魏廷川在那枯燥的军营中,亦会有所期待吧。
白惜时一边吃饭一边兀自想着,即便味同嚼蜡,她也继续吃着,每一盘都尝上几口,魏廷川一会还要等她的反馈,定下明日菜色。
“惜时,你怎么又走神?”
在又问了一个问题没有反馈之后,像是终于发现身旁之人的不对,白惜时虽也回应,却总带着几分心不在焉,此刻倏然记起他内宦的身份,魏廷川眉心一紧,顿生懊悔。
是啊,惜时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他也到了能结婚生子的年纪……
意识到话题不妥,魏廷川敛下神色,又唤了一声“惜时……”
然而此刻身旁之人恰好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喝了盏茶,她。继而才站起身来,颇为用心为他点下几道菜色。
“这几样都不错,荤素搭配、清爽不油腻,既然是宴请一大家子,就选这些老少皆宜的口味,应当是不会错的。”
魏廷川看了他一会,“行,听你的,那就这些。”
“好。”
白惜时唇角带笑,一如方才觉得她情绪不对只是魏廷川的错觉。
眼下饭已吃完,男子避开订亲的话题,又与白惜时谈起了许多过往,但不知是不是对面之人已经长大,亦或是他已不再是个小太监,而是权势在握的东厂厂督,二人像是隔了道看不见的幕墙,始终不如魏廷川想象中那般热络。
这时候又看了眼窗外,魏廷川在来的时候,记得下面是有一条供游人观赏风景的栈道,四周还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此刻,应该已经全都点亮了。
“惜时,一会要不要下去游湖?”魏廷川突然问他。
“明日用过饭,世子是要带刘姑娘一起过去?”
所以他想叫她今日也去提前踩个点?
白惜时想,逛逛街市、赏赏花灯,确实也是大魏年轻男女最喜欢的消遣方式。
“不是,我与刘姑娘还没熟悉到这个地步。”
魏廷川莫名一皱眉,看着白惜时,“我是问你想不想去,你在东厂应也是日日忙碌,今日难得空闲,若是想去,我与你一起。”
“两个男子,看什么花灯。”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还因循守旧,魏廷川忍不住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这有什么?谁规定的男子与男子之间就不能同游赏灯?你想去,咱们就去。”
同游赏灯。
感受到落在自己发顶那不算用力的触碰,这样的提议,白惜时以往若是听到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甚至会为此而欣喜雀跃……
然而现在,她只觉那一整颗心脏都被人紧紧捏住,滞涩的难受,连维持表面的平静都花费了好大气力,又哪还有精力、心情去欣赏那一盏一盏明艳的花灯?
花灯再美再亮堂,似乎也点亮不了她此刻的心境。
因而在魏廷川的又一次询问后,白惜时置于膝上的手渐渐捏了起来,轻轻吐出口气,她显得有些疲累,“世子,改日吧。”
第29章
白惜时回到府中的时间不算晚,因而很多人都还没有睡下,她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换下了这身不大习惯的衣衫。
果然,什么人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强求无用。
她穿越过来的时候便是一个小太监,如今还混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大太监,这辈子应该都逃不掉内宦的身份,若是想要安稳的活下去,也不给别人添麻烦,便要摒除杂念,放弃痴想。
之前,是她糊涂了。
难道她还要指望世子陪她一辈子不成婚吗?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热血男儿的心愿,魏廷川也不例外。
她应该为世子高兴。
白惜时兀自稳了一会心神,不再去想那些求而不得之事,待觉得情绪已经平复的差不多,才重新迈出了主屋,去了书房。
傍晚的时候还留了一批案册尚未处理,眼下估计也睡不着,便当日了结了吧。
不过她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然还有一个人会在书房门口等她。
那人站在一片树影之下,瞧不真切表情,不过,不知是不是那一轮清辉的关系,总觉得有些寂寥萧索。
和她的心境倒挺契合。
白惜时走了过去,推开房门,虽没有回头,但话显然是对身后之人说的。
“怎么知道我会来这?”
“听闻厂督回来的早,想必应该会来此处。”
白惜时没再说什么,于书桌前坐下,待对方站定,她才问道:“有事吗?”
解衍观察着白惜时的神色,其实从第一眼,他便发现了她的不同。
离府时分明眼中都带着光,此刻,那一束光却悄然熄灭,甚至,还泛着浅浅的落寞之色。
落寞的厂督,解衍从未见过,今日他似乎见到了许多面与以往不同的白惜时,而究其原因,应该都是源于一个人――魏廷川。
魏廷川能左右白惜时的情绪,这是解衍的亲身感受到的。
今日厂督的马车呼啸而去,不知为何,解衍便涌上了一股有所未有的危机感,白惜时走后,他便开始关注什么时候回来,因而时间也过的尤其的慢,为了缓解这种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焦虑,他又拿起了许久没有使用的刻刀,雕起了他的木头。
木雕能让他在所有复杂的情绪中,重获平静。
不过很意外的,他的一样作品还没有完成,厂督就已经回来了。
但解衍其实并不想看到眼前这样的厂督,他应该是肆意张扬明艳的,而不是像此刻,将那些案册翻着翻着,便会发好一会呆,然后又像是恍然回神,重新打起精神。
魏廷川做了什么?
男子眸色微暗,待禀报完东厂之事后,并没有急于离去,而是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白惜时。
白惜时起先没有留意,时间一久,便也抬起眼,无声与男子对望。
解衍今天很怪,他想说什么?
“怎么了?”双方静默良久后,解衍才轻声开口。
白惜时:“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了?”
他用的是“你”,而不是“厂督”。
知他是看出了自己的心境变化,询问她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种事情,又怎么可能向人轻易吐露?
白惜时有些懊悔自己没能将情绪隐藏的更好,还是让解衍看出了端倪,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和魏廷川有着五分相似的人,此刻又面带关心地望着自己,她的心绪似乎更加难平复。
好不容易规避了不去想的事,在面对着这张脸的时候,还是会不停在脑海里回荡起那句“惜时,我快要订亲了。”
白惜时移开了目光,第一次不想再去看解衍的眉眼。
解衍也敏锐感受到了她的心绪的起伏,下意识放缓语调道:“我不问了,不想说话就不说话。”
但是他依旧没有离开,改为寻了一处坐下,陪着白惜时一起处理剩下的公文。
不得不承认,有解衍的帮助,效率确实快了许多,之后只用了小半刻时间,那几本案册便悉数完成。
知他看出了自己的难过,或许是发自善意,想要默默陪着自己,但白惜时顿了一会,还是开口道:“解衍,我想一个人静静。”
有些东西,别人终究帮不了,或许只能依赖时间,一点一点将她的妄念抹平。
男子闻言,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