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顺势起身,解衍不卑不亢已与来者再次对饮,转瞬便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解衍方才那番话,白惜时想,不论是谁,应该都会很乐意有一个这样的下属。
自己一直说他年纪轻,今日才发觉,他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许多。
毕竟是世家大族从小寄予厚望之人,解衍,本该大有可为。
不过若是能够顺利度过这场变故和历练,解衍应该也会越发沉稳自持,未来亦会走得更高更远。
白惜时正兀自走着神,这时候酒楼内悠扬的古琴声一停,片刻之后,欢快活泼的鼓点环绕楼宇,冯有程好奇向下望了一眼,这一眼眸子便亮了几分,立刻转头热情与白惜时汇报。
“厂督您瞧,领舞的是个圆脸盘美人。”
白惜时金屋藏娇的事冯有程亦有所耳闻,加之白惜时方才又说明了喜欢圆脸喜庆的,那么楼下这位便怎么看怎么合适。
白惜时:“……”
她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噎一噎滕烈,冯有程能否不要如此实诚,什么话都当真?
但白惜时吃饱了,左右闲来无事,便在冯有程殷切的目光中从凭栏处望了下去……
唔~不过这领舞的姑娘模样确实甜美,圆圆的脸上笑起来两个明晃晃的酒窝,顾盼生姿、灵动轻盈,舞姿也娴熟曼妙。
欣赏美人从来与性别无关,白惜时即便是女子,也同望喜欢会自己发光发热的姑娘,何况乎相较于雅室内推杯换盏的男子,她确实更愿意用歌舞来陶冶陶冶情操。
因而这一看,白惜时便看了下去。
二楼最大的这间雅室,能入内的向来都是非富即贵,舞娘们也都会不经意关注此间的动向,这时候便见两个男子同时从凭栏处望下来,一个英武憨实,一个俊美阴柔,年轻的小娘子们似乎都更喜欢漂亮的男子,因而跳着跳着,便都会冲白惜时扬起笑脸。
其中,也包括那位领舞的姑娘。
冯有程将一切尽收眼底,乐呵呵与白惜时分享,“厂督,是不是笑到了您的心坎里?”
笑意是能感染人的,虽然白惜时不知道等她们知道自己是个内宦,还能不能笑得出来。但此刻,她确实是微微弯起了眼角。
美好的事物和人都令人愉悦。
直到一舞终了,白惜时才收回目光,但这一收,却发现四周气氛又有略微的不同,众人的注意点,好像有意无意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比方说俞昂看着她,笑得一脸揶揄。
滕烈……耷拉着眼皮淡淡扫了自己一眼,蒋寅一副不理解但尊重的古怪表情,至于解衍,似乎没什么不同,就是喝酒的速度慢下来一些。
白惜时见此情状只觉莫名其妙,她看个歌舞碍着这些人什么事了?
酒过三巡,地龙越烧越旺,酒水菜肴的味道亦被烘托的更加浓郁,白惜时坐久了觉得憋闷,便起身出去透气。
俞昂见她离席,挥手召来伺候的小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小侍听完点头应是,很快走了出去。
白惜时所在的这间酒楼临湖而建,因而雅室的对面便是两扇大的漆木窗,推开虚掩着的窗扉,寒风呼呼便钻了进来,瞬间叫人提神醒脑。
额角的发丝被风扬起,白惜时正散着地龙带来的热气,这时候只听身后一个婉转的声音传来。
“公子,当心着凉。”
白惜时一回头,发现竟是方才那位领舞的姑娘。
见白惜时朝自己望了过来,女子嫣然一笑,“奴家画缇,见过公子。”
画缇……好名字。
白惜时关上窗,转过身来,“姑娘找我,可有何事?”
听见白惜时如此说,画缇明显怔愣了一下,继而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疑惑的表情,难道不是眼前公子唤她过来的吗?
方才店家找到她,分明是说楼上的贵人指名要她伺候的呀。
宫中历练久了,察言观色亦是一绝,白惜时此刻见姑娘如此模样,心下了然,“有人说我要见你?”
“是,还吩咐奴家需小心伺候公子。”
联想到俞昂那揶揄的笑,知晓十之八。九又是他的主意。白惜时不喜俞昂,却不会将情绪连带到一个姑娘身上,因而只道“不必。”
画缇有些意外,先前跳舞的时候,公子分明一直在看她,也对着她笑,她还以为,还以为……
“姑娘舞跳得很不错,方才倒是忘了彩头,这回正好补上。”
白惜时也是出来后听人议论才知道,原来这酒楼还有彩头一说,若是喜欢个中演绎,是可以送礼的。
眼下人已经站在面前,总不好太拂了人家的面子。
当面送金银显得太俗,白惜时今日身着一身常服,遂看了眼周身,于食指上取下一枚宽口的白玉银戒,递了过去。
然画缇看看白惜时,又看看那枚银戒,并没有立刻去接。
知晓她应是不好意思,白惜时不欲多耽误功夫,索性托起女子的手腕,直接将那枚戒指塞进了她的手里。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画缇得了戒指也已转身要走,然而方才白惜时因为注意力都放在女子身上,并未发现后头有人,此刻画缇离开,她才眯了眯眼,竟发现不远处的后头竟杵着三樽大佛。
――蒋寅、滕烈、解衍。
画缇此时也见到了三人,一下子脚步都顿住了,似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俊逸公子,呆愣了片刻后,捧着那枚白玉戒又回头看了眼白惜时,最后目光在滕烈与解衍之间打了个转。
但盯着人看久了多少无礼,尤其还是二楼的贵客,画缇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白惜时其实也想不清楚,解衍跟滕烈、蒋寅怎么能凑到一处去?
遂走过去,“为何一起出来?有事?”
蒋寅,“……没事。”
白惜时离席后,俞昂便立即召了小厮耳语吩咐,看起来总有几分不妥。他们和解衍不是约好的,但也都一前一后寻了由头出来。
本意是提醒厂督。
没成想,一出来,就见着厂督往人家姑娘手里塞戒指。
蒋寅此刻才意识到,他们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冒昧了。
第25章
蒋寅既然说了无事找她,白惜时吹够了冷风,便欲叫上解衍一起回席,这个时候却听蒋寅又叫了一声“厂督”。
停下脚步,白惜时回看着他。
蒋寅瞧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定国公围剿之事……多谢厂督出手相救,之前是属下不懂事多有得罪,还望厂督见谅。”
哦,终于知道道谢了,她还以为锦衣卫都健忘呢。
闻言又瞥了眼滕烈,白惜时没说话,继续等着。
知晓白惜时是什么意思,滕烈坐于轮椅上憋了半晌,终是望着那半开的窗棱,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多谢。”
看起来虽不是那么情愿,但总归是说了句谢,白惜时勉为其难应下,端出副救命恩人的架势,“见谅是见谅不了,不过咱家正好有事欲与二位商议,不知眼下可有空闲?”
此刻,正是个谈合作的好时机。
很快,四人重新寻了一处无人的隔间,两两对面,坐了下来。
确认四周无人偷听,简要将东厂欲与锦衣卫协作共事的想法说了,白惜时正色道:
“咱家也没有什么大抱负,不敢说辅佐明君,为万世开太平,但总归是在任期间,想要这朝堂世道再清明些,至少不会去走那下坡路。如此也需要东厂与锦衣卫齐心协力。”
说完白惜时望向对面的滕烈,“不知指挥使意下如何?”
滕烈听完,手指下意识转动着一枚青玉扳指,“厂督应该知道,圣上并不期望厂卫走得太近。”
白惜时颔首,赞同滕烈所说,“私交确实不用太密,目标一致、差事办得漂亮即可。大家也都明了,你我脾性犯冲,咱家私下也不希望与指挥使有过多来往。”
闻言,那只转动的扳指莫名停了下来,滕烈隔了好半天没有接话,面上……也瞧不出是喜是怒。
白惜时不明白他还有何顾虑,“我知秉笔、西厂都有拉拢指挥使之意,但秉笔梁年热衷踩着他人向上爬,袁庆又常以莫须有的罪名要挟朝臣收受贿赂,指挥使公正,相比下来,咱家相信,东厂才是锦衣卫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咱家还救过你的命啊!
滕烈听到这里,却突兀地问了一句,“这么说来,厂督就没有缺点?”?
有,当然有,人无完人,白惜时还没有到自恋的程度。
比方说阴阳怪气、尖酸跋扈、睚眦必报……没事的时候,她还喜欢看点热闹听点八卦,但白惜时认为,自己至少还算有一颗良心。
“指挥使若是觉得咱家有什么缺点会妨碍到你我合作,大可以提出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然而滕烈在听到白惜时此话后,却又改为闭口不言,继续转着那枚扳指,情绪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最后还是白惜时一再眼神催促下,他才侧眸,看了蒋寅一眼。
蒋寅:“……”
跟了滕烈这么多年,指挥使一个眼神,他当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蒋寅觉得指挥使变了,变得精明了,现在得罪厂督的话他不直接说了,他让自己说。
可……蒋寅也不想说啊。
谁说厂督指定骂谁。
白惜时跟着滕烈的目光,同样看向蒋寅,“但说无妨。”
蒋寅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沉、沉迷……女色。”
“什么?”
白惜时微微前倾,甚至怀疑自己所听。
“沉迷女色。”
说都说出口了,蒋寅又看了一眼滕烈,索性破罐破摔,“厂督有大志向,属下钦佩。但厂督看着……又实在像是个会被美色所惑之人,自古因美人误事的先例不在少数,所以,还是会让我等,有所顾虑。”
“……”
对着一个太监,他们跟她谈女色?
对面这二人要不是此刻正襟危坐,正容肃色,她都以为他们是在故意挖苦她。
她怎么沉迷女色?
她就算想沉迷,她有那家伙事沉迷吗?
白惜时不过就是觉得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不易,大部分优势和话语权都掌握在男子手中,女子从出生到终老事事被束缚限制,因而能善待些便善待些。
谁成想这二位却将自己当成了易被美色所惑之人?
一时间连表情都有些崩坏,白惜时兀自克制了会,改为去看解衍,她指望这个得力下属能为自己辩驳几句,然二人视线一交汇,她才发现解衍竟一副喝多了终于开始上头的模样。
还接连几下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
……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二位放心,你们沉迷,咱家都不可能沉迷。”
白惜时一字一句,声线沉沉,“二位多虑了!”
―
与锦衣卫的合作最终还是达成了。
但回程的路上,白惜时亦没什么愉悦之色,谁能想到她东厂厂督的英明,竟是败在了“女色”之上?
解衍的酒劲似乎仍在慢慢上头,不过这人喝多了也不多话多事,就静静地靠坐在车厢一侧,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对,目不转睛地看。
平静的面容上还隐隐藏着几分复杂纠缠。
白惜时被他盯地久了,终是没忍住,抬起眼皮,“有话就说。”
解衍欲言又止。
沉吟了片刻,还是借着酒劲问了出来,“厂督……为何画我?”
画解衍?!
他看到了?
犹如内心最私密的一块被人窥探,白惜时此刻竟冒出几分尴尬,不过她画的其实并非解衍。
今日休沐,白惜时上午便一个人在书房中整理些案册、折子,继而想到春节临近,魏廷川也快要回京述职,便又把他寄来的那封信拿出来逐字逐句读了一遍。
读完再妥善折好,放回了一个单独的屉子当中。
兴之所至,白惜时索性提笔研墨,画起了魏廷川的画像,但毕竟多年未见,她也不知魏廷川如今有没有变化,作画的时候便多少参考了些解衍的长相。
何况乎二人本来长得就很相像。
这本来是一件很隐秘的事,画完后白惜时便将那纸张晾干折起,夹在了一堆书籍当中。
谁成想下午解衍来书房寻她的时候,白惜时一抽书,恰巧连带着那张画像一起掉落了下来。
本来白惜时以为自己眼疾手快,解衍并没有看清,而且当时男子也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却原来,他还是看到了……
并且,还牢牢记在了心中,趁着眼下半醉的酒劲,才开口问出来。
“画的不是你。”
白惜时想了想,还是决定淡化处之。
但白惜时说完,解衍仍旧盯着她看,就这么默默地盯着,隔了半晌,才妥协似的“嗯”了一声,继而缓然移开视线,男子掀开车窗的帘幔,望了出去。
……
这模样明显就是不相信,还敷衍自己,现在还在那深沉地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街景。
白惜时背都稍稍坐直了,又解释了一句,“咱家真没画你。”
画的是别人!
“嗯。”
解衍闻言,又回过头来看了白惜时一眼,“是属下看错了。”
继而重新望向窗外,男子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白惜时:……
他怎么就不相信呢?
这误会解不开了是吧?
算了,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第26章
春节前夕,定国公被围困于大昌圩,粮草断绝、自焚而亡,叛党重要将领死伤过半,剩下的一小半被押解回京,经审问,确实为定国公联合御马监王焕全,里应外合起兵造反。
千闵亦去查了那挥刀自刎的东厂侍卫一家,结果无甚特殊。
好像王焕全会趁机撞墙自尽,确实就是一场疏忽和意外。
至此,两位主谋接连丧命,查无可查,历时三个月的平叛之战最终尘埃落定,京城也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掌印张茂林近来的身体状况更加不好,为了方便照看,白惜时入宫的频次也越发多了起来,很多时候都是宿在宫中。
腊月十五这日,白惜时回了一趟府中,这一回才听孟姑姑提及,解衍即将要及冠。
及冠礼于男子可谓是一件大事,也代表男子正式自立成年。解衍如今既已经没有长辈为他筹备此事,白惜时便让彭管事与孟姑姑一起去操办。
念着毕竟是一生中的大事,白惜时抽空,也为解衍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及冠礼那日,府中热热闹闹,没有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辈在,白惜时便亲自回府为解衍加冠易服,程序化繁为简,但不该少的礼仪规矩也都依次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