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衍在一旁但笑不语,只静静看着白惜时摆高姿态、盛气凌人,像是已经透过他这副模样看清了隐藏在背后真正的白惜时。
晚秋薄雾,霜染红枫,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赵岳在父亲获罪被牵连入宫之后,第一次有机会走出这牢笼般的皇城。望着如黛远山,和这街市上热闹鲜活的人群,曾经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如今却也能令人留恋动容,恍若隔世。
小锁睁着一双大眼,欣喜的四处张望,而赵岳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日那一件肩膀处染上墨汁指印的衣衫,如今还整整齐齐摆在他的床头。
当随着司礼监的大太监们踏入西厂,走下昏暗的牢狱,继而将人人称颂的顺天府尹熊安请出,还有那蒙冤落难的小吏姚立,听见二人亲自向自己道谢,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赵岳怔怔的有些回不过来神。
原来,然乱膊灰欢就注定是卑躬屈膝、谄媚低贱……然乱嗫捎凶约旱墓瞧。
直到看着那二人褪下囚服,走出西厂,赵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前头的江小锁唤他都没有听见。
“赵岳,想什么呢?走啦!”
少年人多少都有些锄强扶弱、助人脱困的英雄情节,因而此刻江小锁也很兴奋,特意几步跑到同伴的身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倏然眨了下眼,赵岳如梦初醒,继而在同伴的催促下,又回头望了眼这长烟落日下的繁华京都,才匆匆抬起脚步,踏上了回程之途。
此去未必再是牢笼,亦可能是,新生。
而当司礼监的一行然鲁顺道肴ィ此刻一辆停在街角的马车才缓缓驶了出来,看着一个活泼,一个也终于有了些生气的少年人,白惜时微扬唇角,垂手,放下了车帘。
直到收回视线,才发现对面之人似乎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白惜时回看他一眼,清了下喉咙,“主要讲道理不听,切身实地感受下,应当会有些用处。”
解衍配合地点点头,“掌印为了两个小徒弟,用心颇多。”
白惜时听完颇为受用,颔首认同,顺带吹嘘,“咱家用心的地方不止这些。”
继而端起手边的一杯热茶,心情不错,兴之所至,白惜时便预备在解衍面前很是有深度的品上一口,以示境界,谁料茶水太烫,入口一惊,最后为了那所谓的境界,她硬是咬着牙齿没吐,强行咽了进去。
然而咽完解衍便发现了他面色不对,男子长腿一迈,跨坐了过来,盯着她此刻发红的嘴唇仔细察看,“掌印,可有烫伤?我看看!”
“没有。”白惜时嘶着气,将头侧向一边。
“怪我没提醒掌印那茶太热。”解衍看上去颇为自责,继而又道:“既然发现烫,掌印便不要强行咽下了。”
白惜时概不认账,吊起眉梢,“你哪只眼睛看见咱家强行咽下了?咱家强行咽下了吗?”
“……没有。”
“那水咱家本来就没觉得有多烫。”
“是。”
沉默片刻,看着白惜时仍控制不住微张的唇舌,解衍眸光停留了片刻,继而一移视线,掀开车帘。
“掌印,前头有家新开的冰粉铺,属下想买一份给柔云带回去,听说味道极佳,冰凉可口,掌印是否也要尝试一次?”
冰物应当可以镇痛。
“唔……可。”忍着那股火辣辣的刺痛,白惜时在男子下车后终于放弃隐忍,继而不忘嘱咐,“无需另加糖浆。”
第58章
白惜时回宫之后, 第一时间去勤政殿面见了天子,皇帝见了她简单问询了两句身体情况,白惜时又感谢了一番天子的关心和仁爱,之后二人的相处便又回归了正轨。
不过就像是与父母或者朋友刚争执完和好一般,这对主仆头几天的相处也透着股疏离,白惜时知道皇帝也是要面子的,这次的据理力争相当于天子妥协,给她派了御医递了台阶,她回来后,便也不遗余力的给皇帝多道了几回歉,以示诚心。
最后皇帝终于大手一摆,叹了口气,“朕亦是关心则乱,你规劝的没错。”
至此,二人的心结算是彻底解开。
而三法司会审之事,亦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但白惜时看得出来,皇帝近来心绪仍旧欠佳,只因他仍记挂贵妃的身体,但自知道宫女王翠容一案被再次审理,俞贵妃却出乎意料的能下床走动了,不知是强打起精神不想让人看她的笑话,亦或是知道她若倒了,她们俞家的风光便彻底到了头。
俞贵妃前半生为废院皇子而活,后半生苦尽甘来、荣宠加身,却一直在为家族汲汲营营。
她好像,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皇帝再去后宫,特别是俞贵妃的翊坤宫,未再让白惜时陪同过,白惜时也同样不想牵涉进后宫之事,经过这次小宫女之死,她已深刻明白后宫的暗流涌动。
后宫从来都与前朝、权势牵连在一起,争斗不可避免,甚至颇为残酷。
回到司礼监之后连续处理的几日堆积的事务,直到五、六日后才得了一些空闲。一有空闲,白惜时便瞧出了赵岳的变化,少年见到人会打招呼,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好了许多,虽仍不是什么活泼开朗的性子,但总归较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
明白这些改变有那日让他出宫接人的原因,但更离不开滕烈这段时日的悉心教导,记着之前的赵岳若有改善便请滕烈吃饭一说,白惜时想想现下也已到了时候。
兼之眨眼入秋,魏廷川亦要在入冬前赶回边关,回京之时是世子请她吃饭,她因心绪波动忘记为他接风洗尘,那么在大军出发前,这一顿饭是怎么也应该补上。
只不过现下世子已定亲,不太适合单独宴请魏廷川,白惜时便想着将这两顿饭合并为一,顺带叫上冯有程、蒋寅等人,如此气氛也显得更加热闹。
定下了主意便吩咐人将帖子送出,时间定在后日傍晚,地点为临江楼。
解衍来到司礼监的时候,白惜时亦询问了男子当日是否得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解衍、滕烈、魏廷川三人似乎不大和睦。
想着这回三个人聚到一起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遂白惜时在问完后又改了口,“那日你可是夜里还要当值?若是觉得辛苦便不用去了,反正都是熟人。”
解衍听完,干脆利落回了一个字――“去”。
当日夜里,解衍便在卫所中与人换了班,空出了后日的时间。解衍在腾镶左卫中的人缘不错,概因一群武将之中,读书人便显得稀罕,且他身手同样不错,几次卫所当中的比试均名列前茅。
除此之外,解衍平日里话虽不多,但时间久了便发现此人竟意外的好相处,有什么事找他帮忙他亦不会推拒,算得上随和低调。
因而不少人都有意与他结交,毕竟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此人绝不会止步于御前侍卫。
但解衍每日却很忙碌,卫所中的聚会也基本缺席,这次得知他后日得空,同僚董飞便凑了过来。
“解兄,我之前与你提过的,我虽没那读书的天分,但家中二弟倒有几分做文章天赋,他眼下正在筹备明年春闱,你若是得空,可否去我家里给他指点一二?”
董飞此人十分热情,之前白惜时称病居家,解衍亦留于府中,那些日子便是与他换的班。
解衍思及白日的确无什么要紧之事,遂一点头道:“好。”
后日一早,解衍去了董飞家中。
但叫董飞始料不及的是,得知解衍前来,比他那二弟弟更高兴的,竟是他的四妹妹。
说来他这四妹妹倒也是京中小有名气的美人,十三、四岁后想要登门说亲的便一波接着一波,不过她这四妹妹挑剔的很,对于男子诸多要求,胖了不行、瘦了不行、矮了不行、丑了不行,总而言之一句话,对方一定得生的俊,还得儒雅通文墨。
这么一寻思,解衍好像确实全都符合妹妹的要求,那既然四妹妹有意,董飞也乐意撮合,毕竟他对解衍的印象也不错,能做妹夫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因而当解衍同董飞去了二弟的书房,半个时辰后,她这个四妹妹便以给兄长送茶点的名义“意外”撞上了解衍,少女脸颊绯红道是不知还有外客在场很快退了出去,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四姑娘对自己的样貌是很有自信的,她相信见过她的男子不说心生好感,也会有所留意,然而当她回眸瞥向男子时,才发现解衍此刻正垂目看着二哥的文章,俊美无涛,神色却矜冷认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瞧他那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糟了,怎么反而感觉更心动?
四姑娘捧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肝,脚步有些慌乱地离开了书房。
董飞心思粗,自然注意不到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此刻只按照妹妹之前交待的,递了一块茶点给解衍,并热情问道:“怎么样,解兄,味道是不是不错?”
解衍尝了一口,言简意赅“嗯”了一声。
董飞很高兴,“你若是觉得好吃日后可以常来,我这四妹妹最拿手的就是厨艺,我叫她再多做些花样给咱们三个品尝。”
解衍听完,抬眸看了董飞一眼,礼貌回以淡笑,但并没有接话。
这一不接话,董飞就不会了,四妹妹没告诉他若是对方不接话应当怎么处理,错过时机此话题很快被带过,最后直到解衍离开董府,董飞原来那组织好的言语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这意思,相当于婉拒了吧?
董飞不无迟钝的想。
傍晚,解衍去了临江楼。
他到的时候,除了白惜时临时有事被天子多留了一会,一桌子人已经基本到齐。
雅室之内,原先谈天的谈天,望风景的望风景,此刻听见声响,众人一齐望了过来,发现来人不是掌印,一时间神色各异。
千闵、元盛起身招呼,滕烈立于窗边眸色微凉,似是对解衍的出现并不意外,而魏廷川的目光则直直望了过来,就这么坐在上首打量着解衍。
男子与男子之间能够明显感受到那种气场的排斥,尤其是在解衍到了之后,魏廷川本能的蹙起了眉峰。
既然白惜时此刻不在,魏廷川亦没必要掩饰。
手指轻叩桌面,魏廷川带着那副与生俱来的威势,语气轻慢,“解公子看起来颇为喜欢跟着惜时。”
解衍闻言,不惧对方威压,径直走过来拉开把椅子,迎着对方视线坐了下来,继而才认真思考一番,扬唇一笑,大方承认道:“是。”
“你到底是何居心?”
在魏廷川之前的认知里,解衍追随白惜时所图应是权势地位,可当白惜时已然引荐,机会便摆在面前,解衍竟出乎所有人意料选择做了一个御前侍卫。
这个结果非但没让魏廷川松口气,觉得之前担心多余,实际上,反而越发让他觉得此人不可控。
不过这个问题,因尚有外人在场,解衍并没有直接作答,但他坦然回望的眼神显然已经化作无声之言,此时此刻,不仅魏廷川看懂了,连冷眼旁观的滕烈亦看懂了。
解衍的回答是――早有预料,将军何故多此一问?
这一眼,叫魏廷川“哗啦”一声直接从椅凳之中站了起来。
雅室内的温度急转直下,连带着其他一应人等都感受到了这种不大融洽的氛围,蒋寅看得迷迷瞪瞪,千闵、元盛对望一眼,而冯有程瞥了眼指挥使同样严肃的面容,搞不清楚何以至此,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率先跨出一步。
没办法,他就是那种天性见不得冷场之人。
虽冯有程也云里雾里,但并不耽误他岔开话题,恰到好处隔开二人视线,冯有程面带疑惑望向解衍:“不过话说回来,解公子你又要御前当值,又要时常追随掌印,可还有时间会友放松?”
这其实也是冯有程真正想问的,他觉得解衍应该只剩下睡觉的时间。
不过此言一出,解衍尚未作答,此刻已经有另一个人绕过屏风,带着一股户外的凉风,走了进来。
“对不住,一点小事牵绊,咱家来晚了。”
唇角尚且染着笑意,但当看清雅室内几人的来不及转换的神色后,白惜时便敏锐的察觉到不大对劲,笑容也随之淡了下来。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她探究的问了一句,
怔愣之下,魏廷川、滕烈均缓和下了面容,而冯有程第一个反应过来,打圆场道:“哦,没什么掌印,属下就是问问解公子可还有时间会友。”
会友?
问题问得奇奇怪怪。
因解衍此刻是背对着自己而坐,白惜时唯独看不到他的表情,觉得这个问题不至于是方才那种局面,白惜时遂特意向前两步,想要一观解衍反应。
她通过世子方才的眼神,隐隐有一种二人冲突之感。
男子此刻垂着眸,目光正一瞬不瞬盯着魏廷川腰间那一枚香囊,继而感受到脚步声靠近,片刻后再次抬眼,眸中已然掩下锋芒,一双清亮的瞳仁望了过去。
“掌印。”
他起身问候,继而才像是想起要回答冯有程之问,淡然开口,“无需会友,自族中……”
男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兀自停顿了一会,才状似看开一般道:“便也没什么朋友需交会了。”
……
这冯有程也真是,无端提什么朋友不朋友。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念着解衍这段时日的陪伴相助,白惜时亦不想他在这种场合尴尬,很快无声瞥了冯有程一眼,伸手,一把拍在男子的肩头。
“无碍,咱家、千闵、元盛亦是你的朋友。”
第59章
筵席正式开始之后,魏廷川几人都刻意收敛了气势,气氛倒是还算得上融洽。
白惜时提及赵岳近来的改变,感谢滕烈对他的提点关照,亦举杯为魏廷川践行,直言之前诸事繁忙,没来得及给世子接风洗尘,多有怠慢。
且为表诚意,白惜时今日亦与众人一样饮用的是高粱酒,连续几杯下肚,便觉得腹部有一种灼烧之感。
应该是许久都没有碰酒的缘故。
虽然略有不适,但为了不影响大家高兴,白惜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期间有其他人敬酒,她也每每响应,只控制着不要真正醉了便可。
解衍见此情状,中途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之时手中便多了一碗蜂蜜水,继而什么话都没说,很自然的搁在了白惜时的手边。
蜂蜜水有解酒之效,白惜时低头看了一眼,不知解衍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不适,借着其他人互相敬酒的空档,端起来将那一碗温水饮尽,片刻之后,腹中的那股灼热感果然好受了许多。
白惜时颇为受用,微微侧向解衍,“就是太甜腻了些。”
解衍:“那我给掌印换盏清茶?”
白惜时想了想,一点头道:“可。”
稀松平常的对话,类似的内容几乎每日都在发生,白惜时与解衍二人都没当回事,但是看在魏廷川眼中,却是不同寻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