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专员一直维持到此刻的面部平静，终于被紧皱的眉头打破。
对她而言，对面的戴忌盈是不足为惧的。但这位不知来路的所谓姐姐，笑里藏刀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直奔着公司命门而来的。
采用没被批下来的工时制，因为之前没有员工懂这些，所以学校直到现在都没出过事。
可如果知道了合同里的关键条款竟然是无效的，还能有几个人心甘情愿被约束，那真就不好说了。
一旦她人力这边没处理好，戴忌盈再把事情闹大，被在职老师们给知道了，会连带引发多大的麻烦，她想都不敢想。
她做到人力的高级专员，虽然处理过很多员工辞退，但也就是在 N、N＋1 或者 2N 这几个赔偿数字间纠缠，她自认为是驾轻就熟的。
打死她也没料到，今天会遇到这么个上来就要釜底抽薪、连根拔起的对手。
而一旁的那位气质上压迫感十足的哥哥，还总是偏着脸，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这位姐姐刀刀致命的持续输出，颇有几分闲情逸致。偶尔，还会朝她和贾经理这边看上几眼，好像在看她们会作何反应，是否有慌乱，是否在难堪。虽然一直不说话，但那种一切了然于胸，又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非常像在配合着先锋部队，跟在一旁无声地倒着油。
仿佛就等着看火什么时候能着起来，他好再往上添一把柴。
李专员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后背，已经有了汗。
至于那贾经理，打从坐下来，就没敢往林芳照这边看过一眼。
林芳照说的越多，贾经理就越后怕，生怕之前在戴忌盈这里留下什么把柄。面对林芳照这样的行家，姓贾的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林芳照该说的都说完，朝李专员点了点头，“所以，现在戴忌盈所要求的，其实，是对你们最有利的一个数额。”
“李老师是专门搞人力的，贵司先前肯定经历过员工仲裁。我在说什么，我想你应该非常清楚。”林芳照目光又扫过对面的两个人，“这就是我们的主张，我想，我已经说明白了。”
李专员听完林芳照所有的话，紧紧地咬着嘴唇，然后拿起手机发出信息。等到外面回了消息，她看着手机顿了顿，随后面向贾经理问道，“贾老师，这个数字你们可以接受吗？反正这个赔偿，都是你们项目自己出。”
那个贾经理自打听了这个数字，脸上的五颜六色就没停过。被人力一问，想都没想就摇了头，“太高了。再降一些，还能谈一谈。”
林芳照转头看向戴忌盈，此时戴忌盈被林芳照刚才一番柔中带刚、有礼有节的话彻底壮起了胆，斗志也被激发了出来，她有些激动道，“这都是我应该得的。拼死拼活干出来的活，还被你们偷偷黑去了那么多。这已经是最低数字了，再少，我就不接受了！”
“戴老师，请再好好想一想，我们还可以商量。”李专员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你们商量来商量去，就是想着怎么从我身上多割肉。我就要这么多，你们看着办吧。”说完，戴忌盈先站起身，然后看身边的林芳照和戴守峥，“阿照姐，哥，我们走吧。”
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了。
从大楼走出来，戴忌盈和林芳照一起坐进戴守峥的车里。戴守峥扭回头看后座的两人，“车里有矿泉水，你们自己开。”
刚说了那么多话，林芳照也口渴了。她先拧开一瓶，给了戴忌盈，又拧开一瓶，递给戴守峥，之后才开了一瓶自己喝了口。
戴忌盈刚才的那股热血劲儿，被室外的风一吹，立马就凉了几分。她手里紧握着矿泉水瓶，有些担心地问，“阿照姐，我……是不是要去仲裁了？”
林芳照看着戴忌盈的表情，知道小姑娘已经有些心虚了，“仲裁就仲裁呗，道理都在你这边了。你提交仲裁申请，证据都准备好，差不多就是你包里装的这些材料。到时候按照仲裁委的要求，把证据目录填一填，按时交到仲裁委去，等开庭就行了。”
戴忌盈从来也没经历过这些，还是有些怕，“阿照姐，你说，如果我仲裁的话，之后会不会不好找工作？其他公司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刺儿头？”
林芳照就知道戴忌盈会问这个问题，她看着这个心里没底的小女生，温柔耐心地解释道，“你这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的。你们公司要是敢不给你开离职证明，你立即就去劳动监察大队投诉他们。给你开的离职证明里如果有半句不利于你的话，一样，你也去劳动监察大队，找人说理。”
“啊？还能这样啊。”戴忌盈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只听别人说，如果仲裁了，就好像有污点了一样，以后就没公司敢要了。
“哪有那么严重。”林芳照继续给戴忌盈壮胆，“总之，如果他们敢让仲裁记录影响你的下一次求职，你就立马投诉。咱们国家专门设置了这样的部门渠道，好让我们讨回公道的。所以事实上，但凡正规的公司，都不敢这样做。”
林芳照说这些话的时候，戴守峥一直就在看着后视镜，等林芳照说完，他忍不住回头看她，“林总啊，你这气场，你这张嘴，有人敢惹你么？”
林芳照正喝着水，一听这话，差点呛着，“有的是人敢惹啊。在公司，我就是站在老板一边的人了。如果都像今天这样为员工说话挣利益，那我就是和老板对着干，我的工作，也就别想要了。”
戴守峥也笑了起来，“阿照，我先送你回家吧。”
“先送我回公司吧，还有几件事要处理，我车也停在那附近充电。”
“行，那先送你去公司，再送小盈回家。”
之后，戴守峥先把林芳照送回了万瑞健安的公司大门外。
林芳照下了车，朝车里的两个人摆了摆手，就快速向大楼走去。
车里的两人，则一直目送着她越走越远。
“哥，”戴忌盈向前趴到驾驶座椅的靠背上，“我觉得阿照姐，今天，简直是在放光芒！”
“嗯。”
“我的女神啊，my goddess， the goddess！”
“嗯？”
“就是 my most glamorous goddess 啊，太有魅力了。”
“嗯。”
车窗外的林芳照，一边走着，一边从手腕上褪下扎头绳，把披散的头发扎成了个马尾。她进楼的步伐很快，小辫子随着步伐一颤一颤，裙摆也在轻轻摇曳。
戴守峥一直看着林芳照进了楼，才发动了汽车——
确实发着光。
正如戴忌盈所说的，是那最耀眼的女神。
第23章 “这大帅哥，是你……朋友啊？”
自打周一陪戴忌盈谈判之后，戴守峥就再没约到林芳照。她太忙了，总是在加班。
周五晚上，林芳照到家时，天都黑透了。等吃完爸妈给留的晚饭，上楼洗了漱回到卧室，就已经快十点钟了。
她一拿起手机，就看见戴守峥刚给她留了言，“请问阿照女士，明天什么时候，该我上场？”
林芳照浑身都乏，走到床边便一头栽进大花毛毯里，随手又抓起小黄鸭抱枕抱在胸前，想了片刻后，拨通了电话，“明天上午，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
“我什么时候都行。”戴守峥刚洗完澡，系上了睡袍，随手把换下来的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
一听那头砰的一声，林芳照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关洗衣机门。”戴守峥笑着走出卫生间。
“哦……”林芳照下意识地揉着小黄鸭的肚子，“你工作也很辛苦，睡个懒觉再过来吧。”
“那不行，”戴守峥立即拒绝，“睡过头了怎么办？我早点过去吧。”
“那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上次，我不是把你送到你家小区门口了嘛。”
林芳照忙得都忘了这茬，不过她依然提议，“我还是给你发个地址定位吧。”
“好。”
“对了，我这周已经跟我爸妈渗透着说了一下，就是……有你这么个人。”林芳照踢掉了拖鞋，“他们，非常高兴。”
“嗯。”戴守峥不觉笑了起来。
“我是这么跟他们说的，说咱俩很早就认识了，是知根知底的，只不过，是最近半年才正式开始处对象的。我这样说的话……”林芳照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正好仰面对着印有山峰图案的吸顶灯，“我妈去年来看病，你没打照面，就说得通了，不至于让你显得失礼。”
戴守峥点头，“还是阿照考虑得周详，确实是天衣无缝。”
“然后你知道么，他们就问我，这几个星期的周末，我动不动就不着家，是不是，都见你去了。”
戴守峥走到客厅落地窗前，“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只能说‘是’啊，”林芳照的手指穿过花毛毯松软的长绒，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所以，你可千万……千千万万，别说漏了啊。我这是提前先跟你对一下词儿，咱俩要保持‘口径一致’。”
“好，阿照放心。”戴守峥笑着拉上了落地窗帘。
周六一早，戴守峥九点不到就出发，没到十点，就到了林芳照的小区。
车还没进小区，他就见林芳照已经站在小区门口了，生怕他找错地方似的。
他远远地朝林芳照滴了一下喇叭，随后降下了车窗。
林芳照一见着他，就笑着招了招手，然后跟门卫岗亭说是自家亲戚。等门卫抬杆儿放行后，林芳照给戴守峥指了个方便的停车位，看着他把车停下。
林芳照今天是一身明黄的休闲装，在小区的一片春光里，就像个火爆的小太阳。
戴守峥觉得很好看，他笑着下了车，打开后车门，一下子拿出好几个包装精美的拎兜，朝林芳照伸了伸手，“接着呀。”
林芳照皱眉接住，“你这是干嘛？”
“我这是第一次见你父母，怎么能空手过来。”
林芳照拎高了一看，都是上好的补品，“唉，是我疏忽大意了，我应该提前给你买好的。”
戴守峥关上车门又走到车后，“你提前买好了，先从楼上拎下来给我，然后我再拎上去？”
林芳照被逗笑，“我可以事先邮到你那里啊。”
“行了，别这么跟我计较了，搞得我好像是个陌生人一样。”随后他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抱出了个箱子。
“怎么还有？”林芳照眉头锁得更紧，“这又是什么？”
戴守峥大力关上后备箱，“便携式制氧机。”
林芳照看着箱子包装上的字，叹了一声，“我手里这些，已经足够了。”
“给阿姨的，没事吸吸氧，她能更舒坦些。”
林芳照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跟他提过妈妈的病情，她眉头一松，忍不住抿了抿嘴唇，“谢谢你想这么周到，等我把钱转给你。”
“林总，你要是总这样张嘴闭嘴地跟我提钱，我就得老去琢磨，怎么才能让你不提钱。” 戴守峥一面说着，一面锁上车，“这一分心，保不齐的，今天我就能露点什么馅儿。”
林芳照无奈地叹了一声，没接他刚才的话茬，转身带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戴守峥两手抱着制氧机，左右看了看周围的楼和绿化，“小区环境挺好。”
林芳照笑着看他，“没办法跟你那儿比。”
“我那楼太高，你这密度低。”戴守峥看林芳照今天的小马尾扎得高，走路翘得更欢，不知不觉嘴角就带了笑，“这小区要放到你原先的位置，可就值钱了。”
“幸亏没在原先小区，才能这么便宜，要不然我不可能置换了之后还腾得出钱来的。”林芳照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小区里盛开的一大片海棠，“不过我那第一套太小了，住着确实没这里舒服。”
“嗯，阿照属于有眼光，有魄力，也有运气的。”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到了楼下。
戴守峥正要问是哪个单元，只听林芳照“哇”了一声，“常大哥喜提新车呀！这是摇上号了？”北京最早的新能源，车牌和燃油车一样都是蓝牌，绿色牌照是后来的事。所以林芳照看了车牌，并未立即反应出来是新能源。
“哪有啊！摇上号？这辈子是别想着了。我这也是换了新能源的。”这位常大哥身材颇为高大，一边擦着车玻璃，一边跟林芳照说，“我怕不赶紧买，电车也得像油车一样去摇号。我都一连摇多少年了，摇到我们家孩子都要上小学了，也没摇上。我这不看你那电车开着挺好吗，所以心一横，也买了辆纯电的，接送孩子用。”
林芳照笑道：“恭喜常大哥了。”
“谢谢小林。”常大哥随手又擦了两把玻璃，然后目光在戴守峥身上定了定，“这大帅哥，是你……朋友啊？”
“嗯，是我朋友。”林芳照看了眼单元门口，“常大哥，我们上去了哈。”
“赶紧忙你们的吧。”常大哥摆了摆手，继续擦起了车。
林芳照便和戴守峥一起上了楼。
林芳照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戴守峥，“这是我楼下的邻居，姓常，叫常勇。人挺好的，有什么事，从不看热闹，还爱说话。”
戴守峥点头，“你们这小区里的人，看起来挺热情。”
“老小区，很多都是回迁户，不少之前就是老邻居，所以熟人挺多。”
这楼没电梯，林芳照家在六楼。爬到中间，林芳照还问戴守峥要不要歇一歇，戴守峥笑道，“这才多沉呢，要不是照顾你脚步，我几步就上去了。”
“马上就要到家了，”林芳照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就看你表现了。”
戴守峥看林芳照还会这样，笑着给了颗定心丸，“保你满意。”
等林芳照上楼到了家门口，便发现门已经开了一条缝了，肯定是爸妈提前留好的门。她站在门口皱紧眉头紧密双目，深深沉了一口气之后，终于抬手开了门，“爸妈，我们回来了。”
随后林芳照进了屋，向戴守峥指了门口放好的一双新拖鞋，紧跟着自己也换好了拖鞋。
然后，林大成和柳福慧，就一起从厨房跑了出来。
“这是小戴吧？”林大成先开了口。柳福慧则是跟在丈夫身边，满脸笑意地打量着戴守峥。
“欸！叔叔阿姨好！”戴守峥恭敬地跟林爸林妈打招呼。
林芳照把补品放到茶几上，“这都是他给你们带的礼物。”
柳福慧的声音温和又好听，“人能过来就好，带什么东西啊！”
戴守峥赶紧把怀里的制氧机，也放到了茶几上，笑着回道，“我是小字辈的，这都是应该的。”
然后他来到林芳照身边，身姿挺拔又毕恭毕敬地面朝着林爸林妈站好。
林爸个子很高，肤色有点黑，脸上有皱纹，但整个人看起来健康又强壮，兼具着踏实可靠又不可欺侮的气场。
和林芳照一样，林妈的眼睛也很大，但总是笑眯眯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愿意亲近和放松。个子比林大成矮了些，脸色很白，大病未愈的感觉，好在精神尚可。
“阿照，赶紧给小戴倒点水喝，吃点东西，北京天热起来可真快。”两位长辈能看出来是真心高兴，“我们先去厨房忙活着，过不了多久，饭就好了。”
林芳照笑道：“不用把他当外人。”
不过，她还是转身给戴守峥倒了一杯水，递了给他之后，随手抓起干果盘里的两颗瓜子嗑了，之后一边嚼着瓜子仁，一边跟着爸妈进了厨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