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家主知晓了,又会如何?
啊,家主已经知晓了。
曲水呆呆地想,沈元柔应该是知晓了吧。
毕竟那一路上,他远远地跟在后面,曲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今日不曾出现过,也能听见裴寂撒娇、哭求,闹着要沈元柔娶他,甚至在沈元柔出言拒绝他后,狠狠一口咬在了家主的脖颈上,他从未见过裴寂如此失态。
“明显,有些太明显了。”
曲水说的是昨夜他醉酒一事。
公子泄愤咬一口也就算了,可他后面居然、居然吻起来不松口了。
即便此刻曲水回想起来,也无法表述此事带给他的震撼。
裴寂擦干眼泪,有些苦恼地刀:“这可怎么办啊?”
沈元柔知晓他的心思,会讨厌他的吧。
今日他对李遂独的态度不大好,李遂独若是怀恨在心,向沈元柔告了他的状,他又该如何自处。
“公子可不能让家主知晓啊,”曲水总觉得会很危险,他不安地看向裴寂,“家主的脾性,公子不是不知晓,万一您表明了心意,家主她……”
“我知晓,”裴寂望向天边的飞鸟,“我不会说的。”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会将这份心意埋藏在心底,看着他生根、发芽、开花,盼望着沈元柔接受他,允许他结果。
裴寂将帕子抵在寒凉的鼻尖:“糕应当做好了,我们回去吧。”
发生天大的事,都不能阻挡他给沈元柔送糕。
虽然他不知晓谈又清是怎么知道,沈元柔很喜欢他做的糕的,但裴寂知晓他说的没错。
沈元柔应当会理他的,她很疼爱他的。
白云观很是灵验,既然白云观让他顺势而为,那是不是证明,他还是可以嫁给沈元柔的。
沈元柔持着文书,眉头微锁。
朝堂政事繁忙,边关战事将起,她忙于此事,暂且忘掉了裴寂,却在此时听月痕道:“主子,裴公子来了。”
第47章 您真不喜欢我吗
门口软帘被掀开, 随后是珠帘晃动的泠泠脆响。
沈元柔一袭湘色鹤氅,还未来得及更衣,烛光落在她的身上,虽为女人多了一层暖意, 但也无人敢认为, 她本质是多么温和的人。
但属于成年女人的成熟、宁静, 就像一张密实的网。
她散发出沉稳的味道, 这对于年轻的裴寂来说,无异于诱捕。
他会心甘情愿的,坠落进沈元柔的网里, 即便他知晓,这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极有可能碎尸万段、遭人唾弃,也心甘情愿的被她温柔的用丝线包裹, 心甘情愿的被她吃掉。
就当是一场幻梦, 裴寂只是静静看着她, 就为自己编制出这样美好的幻梦。
他没有出声,收敛了脚步声进来。
见沈元柔没有分出心神来看他,便也不出言打搅,安安静静地攥着食盒立在一旁。
像一只浅色的, 观赏度很高的花瓶。
内室唯有水钟与纸张摩挲的细微声响, 但内室寂静, 这样的声音传达到人耳畔时,便显得愈发明显,让人有些口干舌燥。
在文书被修长的指节合上时, 烛火跟着跳动一瞬,那股沉香气仿佛也被这一阵风带到鼻尖。
沈元柔终于抬眸, 平静地看着在一旁站了很久,攥着檀木食盒,开始有些犯困的少年:“裴寂,困了吗?”
她的声调与往常别无一二,仿佛昨夜不曾发生过什么。
在沈元柔出声后,一旁站着犯瞌睡的人浑身一振:“我不困的。”
沈元柔道:“是么,我瞧你方才快睡着了。”
“没有的,”裴寂抿了抿唇,有点被看穿的心虚,他大着胆子迈近一步,将食盒放在沈元柔桌案的一角,“您忙完了吗,要不要尝一块?”
桌案上摆了许多文书、卷宗,她总是那般忙,满心的朝堂事,满满的桌案上几乎要放不下他的心意。
食盒的盖子打开,糕点清甜的香气也随之涌出,雕花檀木盖他被搁置在桌案上,与桌案磕碰出微小的声响,随后,小碟上盛了块精致的糕,被细白修长的指节送着,至她的视线范围内。
但沈元柔没有看那些糕,她的眸光顺着闯入她视线的指节上移,从卵青色绣暗纹的袖子向上看去,直到对上裴寂的眼睛:“可是有什么事?”
裴寂先前不会这个时段来访,沈元柔不去拆穿他,不去想昨夜他逾越伦理之事,只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裴寂敛眉思量几息,点头道:“有的。”
沈元柔等着他的下话,便听他道:“先前是裴寂不懂事,让义母担心了,往后裴寂会听话的,”
他说的是当初在春猎场,未经沈元柔允许,擅自闯入马场救长皇子一事。
裴寂顿了顿,抬起温润的面庞:“这是裴寂做的新的口味,就是徐州也是没有的,不知道会不会合您的胃口,想义母给些建议。”
分明只是想要她尝一尝那些糕,却谦恭的宛若请教课业。
沈元柔道:“你的手艺,自然是不用说的。”
她这么说,裴寂袖口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容易稳住声线,压下情绪:“义母……的建议,对裴寂很重要。”
公文被搁置在一旁,沈元柔端起精巧的小碟,就着裴寂方才“懂事”的言论道:“你还年轻,义母没有打算要你多懂事,但是不该做的还是不要做。”
裴寂主动提起昨夜事,她便轻描淡写地将昨夜之事点出,并没有责怪他,抑或是就此事再多言,抬眼却见裴寂面上没有半分波动。
像是根本不认为昨夜是什么逾矩的行为。
沈元柔收回眸光,在他隐隐期盼的眸光下,尝了那块精致的糕。
入口先是清新的香气,她虽喜糕点,却唯爱清甜,裴寂很熟悉她的口味,甜度总能把控得恰到好处,丝毫不会腻。
新的糕点掺着花香,有甜味辅佐,味道格外的好。
沈元柔取了锦帕净手,短期一旁的茶盏饮下一口,才道:“很不错,味道很好的。”
这下,面前的少年才跟着松了口气。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鼓励一般,唇角也勾起了一点笑意:“义母喜欢就好,这些时日我研究了许多味道,明日还想来叨扰义母……”
裴寂眸中仿佛有碎光,高兴起来,也收起了方才的紧张与谦恭。
在沈元柔放下茶盏时,裴寂的角度,能很好的看见她脖颈处的红痕。
方才的高兴似乎就这么卡了壳,裴寂喉头干涩得不像话,眨了眨眼,而后带着一点儿心虚,还有隐秘的高兴,将头低了下去。
沈元柔修长的颈侧,满是红痕,咬痕。
可见他昨夜是多么不恭敬,沈元柔今日肯见他,已是意料之外。
那些痕迹就这么露在外面,内室煦暖,若是穿毛领会很热,她没有遮掩,反倒泰然自若地看向裴寂,后者更是几乎要稳不住呼吸的频率。
“说起懂事,”沈元柔依旧平静地道,“裴寂,你到了定亲的年纪,寻常儿郎会在及笄时定下,你的婚约既已不作数,便该趁此时节定下。”
哗啦一声,那点儿易碎的甜蜜,突然碎了一地。
沈元柔仿佛不知自己对裴寂造成了怎样的影响,看着他面上一瞬间的空白,问:“李定安、东宫太子温景宁,你更心仪哪一位?”
裴寂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怔怔地看着沈元柔,不明白方才她们说的好好的,怎么又提到了婚事。
裴寂开始从自己的身上寻找问题,想知晓是不是方才他的举动,哪里不合适,或者是哪一句话惹沈元柔不高兴了,为何要突然把他嫁出去。
他明明难过极了,却酸着鼻尖,扯出一抹笑来:“义母先前,不是说,可以留我多呆些时日吗?”
“我不曾答应。”沈元柔微微摇头。
裴寂还欲辩驳:“可是……”
可是什么?
沈元柔的确没有答应过他。
不论他当初在春猎场如何耍赖,如何低声恳求,甚至是落泪,沈元柔都不为所动,不曾答应过他的请求。
“……为什么?”裴寂眼眸迅速凝出一层湿润的水膜,他觉得自己现在挤出一句话都很困难,“您,您为什么?”
“裴寂,男儿到了适婚的年龄,哪里有不定亲的,”沈元柔没有去看他湿润的眼睛,只声音温和地劝他,“一直都是这般的,难不成,你要终身不嫁吗?”
沈元柔平静的话语,却赋予裴寂极大的勇气。
方才还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的人,此刻听完沈元柔的话后,豁然开朗一般,裴寂急急地道:“我不要,我不要嫁人,义母,裴寂终身不嫁。”
沈元柔眸中的温和散去了一些。
她侧眸,端详着身旁只差一点,就能哭出来的义子。
“绒绒,不要闹。”
“我没有闹!”裴寂见她将自己方才的言语,归结为小孩玩闹,一股无名的委屈与执拗,突然就涌了上来,“我不嫁人,义母,我不要嫁。”
沈元柔语气重了一些:“裴寂。”
裴寂被她这幅有些严肃的神情唬住了,眼眶与鼻尖愈发的酸。
裴寂极力忍着,不想落了气势,再被她当做小孩,可当裴寂试图和沈元柔谈判,却发现自己没有筹码。
“……我不想嫁人,义母,求求您了,”裴寂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过分强硬,他居然忤逆了义母,“对不起,抱歉,我该听话的,可是,裴寂真的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让自己心悦的人去安排自己的婚事,还要在她的注视、祝福下笑着,嫁给旁的女娘。
他做不到。
“裴寂不愿嫁人,求义母成全。”紧涩的喉头被空空吞咽一瞬。
沈元柔好半晌没说话。
水钟的声响与外头的风声,好像更响了。
内室就这般静谧着,直至她缓慢地道:“要一直留在太师府,做一位老公子吗,裴寂,我不明白你。”
其实不是不明白,是她不想,也不能去明白。
裴寂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少年的情感是热烈的,宛如一团燃烧的、炽热又明亮的火团,就这样朝着她的心房撞着,努力寻找着入口。
裴寂难过的情绪根本压制不住,就这么溢了出来。
“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裴寂轻声喃喃。
他很想像以前一样,让沈元柔摸一摸他,她的手并不像文臣那样细腻,甚至还带了一层微微粗粝的茧,但就是这样一只手,只要碰一碰裴寂,他就会好受许多。
他想缩紧沈元柔的怀抱,哪怕只是一会儿。
裴寂心口痛极了,他压根不想去听沈元柔到底说了什么,只想被她注视着,拢着肩膀,汲取她颈窝的沉香、汲取属于她的温暖。
沈元柔的话,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无异于是致命的打击。
她非但没有看穿裴寂的心思,也没有给他一点机会,就要将他嫁出去了。
沈元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他方才的自言自语:“好了,夜很深了,裴寂,明日给我一个答复,好吗?”
沈元柔不希望他晚间头脑一热,给出她什么可怕的答复。
裴寂却站在原地,置若罔闻。
“裴寂?”沈元柔起身,离开那把紫檀交椅,缓步朝他走过去,“乖一些,听话,这个时辰你该休息了。”
原本挺立的身形轻不可察地晃了晃,裴寂像是遭受巨大的大打击一般,迟缓地看向她:“您讨厌我,是吗?”
“不喜欢我,是吗?”
沈元柔看着他眼尾的湿润,下意识要抬手为他擦拭。
“您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第48章 正文完(详见作话)
方才将要有所动作的手, 就这样被遏制住。
沈元柔没有为他擦眼泪,而是转身离开。
“义母!”裴寂看到她离开,彻底慌了神儿。
他居然头脑一热,说出这样敏感的话来, 沈元柔会发现吗, 她不会发现的吧, 曲水都说了, 他表现的根本不明显,否则曲水作为他亲近之人,早该看出什么来了。
可沈元柔又是何等的聪慧、敏锐。
裴寂的一颗心早被一只大手攥住, 只要沈元柔想,只要她稍稍用力, 就能将他脆弱的心脏捏的粉碎,黏腻殷红的鲜血就会顺着她的指缝, 滴落在地。
“……我敬仰您, 自然、我自然会乖乖听话的。”方才的眼泪憋了回去, 裴寂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努力找补着。
他不敢再试探了。
他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裴寂本就没有筹码,如果沈元柔不要他了, 厌弃他了, 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别讨厌我, 好吗,”裴寂压抑着颤抖的声线,小口小口地换着骑, “求您了,别不要我。”
烛火将女人的身影拉长, 沈元柔拢了拢肩头鹤纹的外衫。
她站在一只匣子前,裴寂忐忑地看着她的身影,不知沈元柔究竟要做什么。
风声紧了,似乎是要下雨,天边有闷雷在天边炸开。
蜿蜒明亮的闪电透过窗棂,惨白的光映在裴寂过分瓷白、几乎没有血色的面上。
随着轰隆的闷响,匣子被“啪嗒”一声打开,沈元柔持着一块玉佩,在裴寂忐忑不安中,递给了他。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之一,”沈元柔看着他眼尾还泛着红,呆滞地依言伸出手,她将玉佩放在裴寂的掌心,“这枚玉佩,你将来送给心意的女子,做定情信物。”
她似乎根本不在意裴寂说了什么。
但如果裴寂要将他的心思说出口,沈元柔会阻止。
这样的心思,是不允许被说出口的。
将爱慕说出口,剖开心脏,将自己的内里展示给她看,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沈元柔善于分析利弊,她不会让裴寂打破原本岌岌可危的义母子情。
有着她方才决绝的背影做前提,裴寂也不敢再说什么。
他将眼泪憋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觑了她一眼,接下那块触手生温的玉,掌心将其包裹:“多谢义母。”
玉佩被裴寂缓缓收紧,坚硬的玉石将他柔软的掌心挤压到变形。
随着方才深深吸到肺腑的气,那股躁郁也被压了下去。
“嗯,”沈元柔见他眸光落在那只匣子上,问,“你要看吗?”
裴寂摇摇头,而后稍作停顿,又点点头,带着点儿小心问:“我可以去看吗?”
“自然。”沈元柔没有拒绝,引着他朝那边走去。
方才压抑的内室,此刻又重新恢复平静,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是有人心跳得那样快,那样急,昭示着方才差点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那是一只小臂一样长的匣子,只一眼,裴寂就望到了许多玉石,珠宝,只是有一截钥匙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