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并未生气,竟在平和回答她。
她聆听他起伏的心跳,宛如兔子侥幸偷到吃食,不肯罢休,再次试探:“江南有九州,是在哪一州?”
“不记得了。”他唯记得那里河流成带,山川成峰,与她的家,能共用同一片天地。
可后来的颠沛流离比幼时短暂的恬静更加刻骨铭心,令他早已忘却怡然之岁,被兵戈与杀戮填满身心。
“那你还留有亲人在世上吗?”
“我被随意丢在路边,没有亲人。”
兰芙心头恍窒,她试想过他的亲人与故土,或是名门望族,或是商贾世家,却没想到,他的过去,竟是这样一副空白破碎的画卷。
“然后呢?”她不甘看到这幅还未全然展开的图卷乍然停止翻动,极力想看清从未显露在她眼前之景。
祁明昀今夜怒气全无,反而多了许多耐心,“自然是想活命,身后是洪水饥荒,瘟疫暴动,只能一路北上,睡破庙,住荒野,爬到上京。”
兰芙很聪慧,五年前与他相处的日日夜夜,更甚桩桩件件小事,她都记忆犹新。
今听他这番言语,即刻便联想到五年前与他去成元寺烧香时他对神佛漠然置之的态度,“故而你才不信神佛?”
那时万念俱灰,饥肠辘辘,路过大庙定是拜了又拜,可终归还是得迎风顶日前行。
“嗯。”祁明昀沉答。
“那你到了上京之后呢?”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团绒毛。
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相拥长谈,似乎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今夜,风摧尘寰,冷雨凄凄,他不再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压迫她。在这间房中、这张床上,她也能短暂忘却身上的痛,当做这段羁绊深长的孽缘不复存在。
恍若回到许多年前,在某个雨夜,搂着心爱之人谈天说地。
但也仅限于今夜。
祁明昀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
那年逃荒,一位同样瘦小虚弱,灰头土脸的幼童与他同行,路遇一群游僧,分了他们一张饼。
他饿得头晕眼花,为了侵吞那张饼,他亲手将同伴推到河里,看着水浪逐渐淹没那孩童的口鼻,他无动于衷,埋头吃完了饼,河心也没了声息。
后来他到了墨玄司,认识了许多同龄之人,他在威逼之下,举刀亲手杀了他们,只为让自己苟延残喘地活着。
起初,连天的哭喊求饶声会扯得他微微动容,可当手上沾的血多了,便连心头最后一丝柔念也被封住了。
如今的南齐维他独尊,他无需掩盖什么,也不会在兰芙面前说自己是好人。
“到了上京之后,杀人好多人,我也记不清了。”
从一粒草芥爬上如今的万人之巅,都是从开始杀戮的那刻起便铺好了一条路。
“那你的姓,你的名,是从何而来?”
“旁人胡乱取的。”他蓦然一顿,“你觉得它好听,是吗?”
那年深秋,她坐在田埂上写他的名字,麦浪晃荡如碎金,她的声音宛若清风松泉,泠泠灌耳,他每次做关于她的梦,都少不了这道声音。
兰芙鼻尖酸涩,腔调又闷沉些许:“好听。”
她有时真想窥视他心中所想,当她以为他只剩冷血暴虐、心狠手辣时,偏偏又看到他完好封存她赠予她的经年旧物,诉说着她以为他早已忘却且不屑一顾的旧事。
他都留着,又都还记得。
可当她认为他心中尚且留有一丝心软与旧情时,他又对她无情施暴,肆意折磨,一点一点亲手打碎她封存紧锁的唯一一丝情愫。
他自私虚伪,从不顾她的感受。
他骗她,却又不一直骗下去,因为他高高在上,是以他从不许旁人挣脱他的意念牢笼。他觉得不用依靠哄骗,他也能轻松掌控她,让她甘愿留在他身旁,做他豢养的乖顺鸟雀。
她虽然卑微,但她是人,是堂堂正正的人。
可纵使他伤她遍体鳞伤,她如今对他也只有怕,没有恨。
这又何妨,她便让那一辈子只动一次的心永远停留在青山环绕的
村庄。
一段孽缘,爱且惧怕。
但她永远不会真正对他低头。
祁明昀早察觉她那不安分的心思又在乱窜,掐紧她腰间软肉:“在想什么?”
兰芙一阵缩摆,仍是答非所问:“在想明日可会雨停。”
伶牙俐齿,他可不信。
他冷淡的话音洒在她耳侧:“若是不说,你便去外头站到雨停。”
“在想明日可会天晴。”她搂紧他的腰身,发丝蹭上他的下颌,似乎是料定他今夜不会对她怎么样,有恃无恐地同他兜圈子。
祁明昀被她拥得浑身发热,一颗冷若冰霜的心也融化成水,浸在馨热气息中,一动也不想动。
只微动薄唇:“你说痛,是真的痛吗?”
若是痛,她为何半分记性也不长,还敢同他张狂。
“当然了,我每次都很疼。”她困乏交加,话语绵软无力。
祁明昀觉得,说她像恼人疯长的野花杂草,果真没错。
寒风又至,夜雨如缕,片刻后,两道呼吸缠绵相交,尤为沉静舒缓。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第065章 生醋意
一连几日, 祁明昀都宿在兰芙房中,因她出奇的乖顺,这些日子待她平淡温和, 很少惩诫苛责她。
兰芙起初是因为惧他, 再不敢轻易掀起他的火, 故而才百般顺从作态。可后来因那夜的相拥长谈, 又加之他这些日子还算心平气和, 极少疾言厉色强迫她,她也渐渐松懈几分心神。
夜里躺在他身旁时, 掺杂着半分讨好半分情愿, 她还会主动叽喳嘀咕, 问他白日琐事。可尽管如此,每日的繁缛书册还是要背, 他说出口的命令,一个字也不能不从。
祁明昀不知又发了什么疯,竟给她找了位琴艺精湛的先生来教她学琴,可她自生来便没碰过琴这种东西,望着眼前那架沉重精致的古琴犯了难, 都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不懂半分乐艺, 心思又不在这上头,哪里学得来这些, 念两句干巴诗文尚且容易蒙混,可对着这琴弦着实一窍不通。
这一月以来, 祁明昀初次罚她便是因为他检查她白日所学时,她温吞扭捏, 愚钝木讷,一首曲子弹得顿挫嘲哳, 刺耳怪异。
他沉着脸道:“你觉得好听吗?”
兰芙将养了这些日,腿伤已然痊愈,如今亦可行动自如,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威慑,攥紧衣角步步后退,垂眸支支吾吾:“我、我听不出来,可、可先生就是、就是这样教的。”
“是这样教你的?”
察觉到他尾音骤冷,她浑身汗毛倒竖,急忙找补:“我再弹一遍。”
她实在不是学琴的料,全然听不出那几根弦拨动起来声调有何不同,在祁明昀深沉的注视下,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抚上琴,遂狠一拨动手指,却乍然震断了一根弦。
她心神一凛,飞快地瞥了眼祁明昀的神色,他眉宇阴郁凝结,黑眸深不可测,她不禁手脚顿凉,背脊沁起薄汗,下意识绕躲到屏风后。
“还敢躲?”祁明昀望着她飞浮的裙角,侧目勒令,“真是蠢笨至极,自己出来。”
他的话镀上一层不容置喙的威吓,兰芙虽知此番必然得挨上几戒尺,但又思及若真惹得他大发雷霆,朝她落下的可就远不只区区几戒尺。
她浅浅挪动步子,地上拖带出一团缩动的黑影,终于挪到他身前,缓缓伸出掌心,却抖得连手指都伸不直,“能不能轻点……”
话音犹落,板子便狠落在掌心皮肉上,带出一记清亮的嘹响。
“啊!”她眼角溢出泪花,声音都颤得变了调,白皙的脸庞瞬间染上一层绯红,清秀五官紧拧成一团。
祁明昀看在眼中,这是她这么些日子以来初次逆了他的意,念及她旁的地方倒还算是温顺,到底也只责罚了她一戒尺,可仍不忘厉声警予:“明日若还弹成这个样子,你这双手便可以不要了。”
兰芙揉着红肿的掌心,心里将他骂了个臭死,嘴上可不敢反驳,呆呆颔首。
弹琴不会,书却是倒背如流,字也写得越发娟秀清丽,功过相抵,祁明昀不予赞扬或是惩戒,她便坐在琴前不敢妄动,时不时偷望他的神色,意图揣测他的心情。
夜色已深,寒重湿冷,祁明昀瞧她那呆愣之样便知哪怕让她坐上一夜,等闲也是弹不出一句能听的曲子,还平白惹得他聒噪心烦。
他熄了一盏灯,掀开被衾,朝她扬声:“上床。”
兰芙手脚已冻得僵冷,琴弦断了的那一瞬,她本以为今晚怕是不大好过,已做好裹着衣裳去门外捱坐一晚的打算了。
谁料他今夜心情大悦,竟轻轻揭过。
她如获大释,迅速褪下兔绒厚氅,蹬了两只鞋便往床上躺。
待祁明昀也随她躺下后,她为顺他的意,搂紧他的腰,依偎在他身侧,他身上固有的灼热气息化散开她四肢的寒意。
浑身虽泛暖,可这个姿势极为不适,他倒是躺的平稳,却总要她主动搂抱他,如此反复几夜,她右肩酸痛不已,正难耐地拨动臂膀,欲找寻一方舒适点。
她的浅浅翻动,将被窝拱起一丝缝,冷风透过被缝灌了进来。祁明昀察觉到她的不安分,按住她腰肢的软肉,还念着学琴之事,不依不饶:“想法子逃跑倒是有心思,学起琴来便呆若木鸡。”
兰芙如同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心底燃起一团不服的气焰,却不敢明晃晃朝着他发散,微弱难视的光影中,她嘴角轻蔑一瞥,话音却格外坦然赤诚:“可我已经在很认真地学了,不知为何,总是学不好。”
祁明昀料定她又是在巧言令色,故作姿态,毫不客气道:“这首曲子我明日再查。”
“这首很难,能不能后日?”兰芙语态怜弱,带着细微的恳求,呼出的热气全然打洒在他耳根。
讨价还价,伶牙俐齿。
祁明昀本欲发作,可那团热气钻入他耳畔,倒令他扬起的手被无形束缚,一股隐忍多时的虚躁破开心底的厚土,隐隐待发。
他深幽的眸子似能窥视一切,更不必提能在黑暗中轻而易举掐起她微凉平滑的脸,沉声问她:“腿还疼不疼?”
他碰她的那一刻,兰芙便倏然大惊,浑身如刺猬般竖起防御的毛刺,极为可怜地道了句:“还很疼。”
“还很疼?”祁明昀复问,低厚的话音盘旋萦绕。
仿若有一盏昼灯照的兰芙心间那些弯弯绕绕的浅薄道路明亮赤裸,她气势弱了大半,仍道:“嗯。”
实则腿伤早已大愈,如今下地行走也再无痛意,加之进了许多滋补的汤药,身子也比那几日爽朗了不少。
自从那次昏过去之后,祁明昀为她的身子着想,虽遵太医嘱咐,在房事上有所克制,但也不是全然没碰过她。
因她娴静乖觉,加之她借腿上的伤痛竭力恳求,他每回都是用旁的法子在她身上疏解。
而兰芙怎能不知他此刻问她腿伤可曾痊愈的意思,她是越发招架不住他的索取,一想到他在床笫间回回粗暴凶狠的劲,她便怕的不敢说实话。
祁明昀再次将她这点自作聪明的心思搜刮得一干二净,自从那回以后,太医每隔几日便会向他禀报她身子的状况,丝毫不敢怠慢。
可以说,她恢复得如何,他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早在七日前,太医便说她身体大愈,腿伤也已无碍,往后能同常人一般行动自如。
他因顾及她娇弱的身子,极力克制了这么些时日。
茹素真是一点也忍不了。
他料定她在扯谎掩盖,故意道:“我每日药材补品流水一般地寻来,全数都进你腹中了,这么些时日过去,你竟还道疼?定是那庸医误人,害得你平白吞了那般多清苦的药,我明日便将他杀了,再换位医术精湛的太医来替你诊治。”
兰芙手心僵凉,越听心中越惧,他动不动就又要杀人。
那位太医年过七旬,行医算得上尽心尽力,若是因她一句话便要添上无妄之灾,那她真是会愧疚自责一辈子。
“我不疼了。”她预料到诓骗他的下场,蹙眉垂眸,牙关细颤,“那位太医妙手回春,我吃了他开的方子,身子也越发爽利,你就看在他尽心医治的份上,别杀他好吗?”
她似乎不知,心
存善念的弱兔永远都不能在心狠手辣的狼口中贪到一丝吃食,只有反过来被他玩弄于鼓掌的份。
“那便是你在骗我了?”祁明昀的声音沉利冰冷。
这个关头,明敞承认只会诱发他的怒火,兰芙意图扯出一张漏洞百出的腹稿给他看,“腿虽不疼,但我——”
话未说话,开合的唇便被一道软力封堵,他似是在予以她惩戒,张口咬破了她的唇。
兰芙嘴角刺痛,闷哼一声,口中便涌出一股腥浓的铁锈味,厚如铜壁的力道压在她身上。比起暴怒之时的狠厉汹涌,这次算得上温柔轻缓,她吃了许多次教训,再不敢去推搡反抗,引来他更粗暴的对待。
双手被他牵引,抵过头顶,身上仅剩一件里衣,薄不蔽体。
过了许久,她随着他的力道,身躯瘫软下去时,又迷迷糊糊听他道:“转过去趴着。”
兰芙面颊红烫,他似乎……异常钟爱令她趴着。
她受不住那姿势,忸怩不肯动,一双手不由分说地将她翻了个身。
她面颊贴在枕上,泪水打湿枕巾,在颠簸中艰难挤出一句借口:“我明日还要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