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困饿疲乏向来能忍耐,可眼下这丝困倦不容他抗拒,他眼帘开阖,最后映刻进眼底的仍是她的脸。
全然闭上眼的那一刻,心不知为何,痛得痉挛抽颤。
房中烛火也蓦然熄灭,断得悄无声息。清白烟尘绕着帷帐飘了几圈,随风散去,再无一丝踪迹。
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窗外雨水瓢泼,淅沥不绝。
……
他做了个梦,梦很长,闪过的皆是道道以往的光景。
他点起烛灯教她写字,与她一起蹲在豌豆架下摘豌豆,去日影荡漾的青山中捡板栗……
她在他身旁,笑得那样真切,那样欢欣雀跃,明媚恣意。
他愿抛却一切,就沉眠在那个梦中不醒。
清晨,天格外阴沉,下了一夜的雨未有半分偃旗息鼓之势,反而愈发盛烈,涨断世间万里路。
他支着额,碰倒了烛台,微微睁开眼,余光似乎扫到榻上之人睁开了眼。
她面庞依旧苍白虚弱,静静凝眸望他,什么话也没说。
他心底一震,猛然起身,衣摆带倒了那只方椅,踉跄扑向她床前,莫大的欣喜激出了眼尾的湿漉。
“阿芙,你醒了?”他的话音颤得不成样。
兰芙睁开眼望到乌木房梁时,便知晓第一个见到的必定是他。她淡淡别开眼,不欲理会他,身躯轻微一动,五脏六腑泛起撕裂般的痛,痛得她眼底蓄泪。
祁明昀慌作一团,毫无章法地喘息,克制不住,握起她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的手。
兰芙任由他握,不动弹也不挣扎。
她去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到。
无论愿与不愿,都要一辈子圈在他掌心中。
她与他之间的纠葛,要泥销骨肉,至死方休。
她累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再没有力气去徒劳挣扎。
她的余光中,都有些辨不清他了。他满面憔悴,神色萎靡,褪下锦衣华服,卸下淡漠阴鸷的面目,也剥离了那身冷硬的利刺。
有些不像他。
她只有在八年前才见过这样的他。
如今都快认不清了。
她醒后,祁明昀即刻遵照那张药方亲自去抓药,日夜寸步不离服侍她的起居,比她两年前病着的那段时日还要悉心柔和。
他不理政事,在她身边打转,眼中只有她。
她要见谁,他便悄声退出去,直到她说完话了,他再进去伺候她服药用膳。她不与他说话,他也不扰她,默默替她梳发,擦揉手腕。
经历过这一遭,他如今只想看到她安然无恙,这便是他的幸事。
将养了一个月,窗外终于乍泄出几分明媚春光,枝桠抽出了新的嫩芽,一树鸟雀婉转鸣啾。
兰芙已可以坐起身,与姜憬闲聊解闷,偶尔还会与墨时去小院子里浅浅转个半圈。每逢此时,祁明昀不会上前打搅,待她累了,再默默上前扶她回房。
开了春,天也渐渐暖和了起来,一日清晨,她走了半圈后坐在树荫下歇息,抬眸环顾四周,倒是不见他人。
他带来的人说,他去了白马寺还愿。
她知他不信神佛,好端端地为何会去白马寺。
便又顺着疑惑往下略微问了几句,得知他在她昏迷期间去过不止一次白马寺,都是去求神拜佛佑她平安的。
她眼底融进一丝酸涩,苦笑一番,眼波如静湖,风一扫荡,泛起星星点点波澜。
他这般傲睨自若之人,竟也会去祷告上苍,求神垂怜。
祁明昀从白马寺回来,已是午后,兰芙服了药歇下了。
见她如今行动自如,病体大愈,他也迫不及待有一件事要同她说。
他决定放手,天地广阔,任她坦荡。
他在床边守着,直到金乌西沉,暮色四合,她才醒转。
“阿芙。”
“这个有些冷了,你再去打一只来。”
二人同时开口。
“好。”祁明昀暂且将话语堵回腹中,捧起暖炉出去替她换水。
他喜不自胜,耳畔轰鸣汹涌,她肯与他说话了。
她一开口,他做什么都是情愿的。
榻旁炭炉温热,兰芙的脸被熏得微微红润,身上却并不觉得有多暖,直到他送来换好热水的暖炉塞进被窝,她才觉得浑身舒适了些。
她一次比一次怕冷,身子一年比一年弱。
“阿芙。”祁明昀望着她静润的圆眸,轻缓道,“等你身子好了,你想回永州吗,我送你走好不好?”
兰芙手心一紧,定眸看向他,眼中尽是讶异。
自她醒来后,她真的觉得他变了许多。譬如她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可他这次的确不曾食言。
三月十五,春光作序,万物和鸣,一场春雨濯透天地尘埃。
益阳今春出奇地雨水多,想必到了江南,雨露只会更甚。
可兰芙自小便见惯了南方多雨的天,对着这剪不断似的连天雨幕,竟也不觉得烦恼。
一年之始,莺初解语,宛如好事正酿。
她想回永州,她答应了祁明昀,准他送她过益阳城外的古桥。
他说,他只送她这一程,往后她若不想见,便再也不见。
姜憬带着墨时先行上了马车,在城外等候。
兰芙与祁明昀走了很长一段路,路过高门深宅,酒肆画舫,几乎将整条街走到了底。
风雨连天,青山苍茫,低矮房檐雨幕如织,两道步履蹚过满地水洼,终于上了那座桥。
桥上风大,兰芙手腕失力,伞面被风吹得歪斜摇晃。
祁明昀扶紧伞柄,也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开春渐暖,可她不耐轻寒,仍穿着那件厚衣。
“阿芙,桥上风大,我来撑伞可好?”
细密雨丝铺洒湖面,湖水荡起圈圈涟漪。
良久,兰芙松开手,恬淡道:“好。”
春雨朦胧姝色盈,一人撑伞两人行。
明德轩传来朗朗诵书声,读的似乎是杜甫的名篇《春夜喜雨》
就如当年他教她那般,读得生涩但响亮。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有那么一刻,祁明昀真正感到恍若隔世,岁月向前推移,蓦然回到八年前。
八年前,在永州的那几个月,就如同一场梦。
那年他毒发晕倒,躺在一方窄小的竹床上,半梦半醒间,恍惚望见少女清丽的脸庞。她执起热巾敷在他脸上,为他擦去十二年来沾染的鲜血与泥尘。
那年秋高气爽,松云山上,有少女背着箩筐,将斑驳的光影踩在脚下,耳边别上一朵芙蓉花,她说:她想一辈子健康快乐,自由自在。
那年麦浪翻涌,稻花飘香,少女坐在田埂上,握着树枝在泥地里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
还是那一年,他半夜醒来,到处都找不到她。他慌了神,失了心,从那刻起,心上便似空了一块,到如今也无法补全。
梦醒了,他刻骨铭心,大彻大悟。
他负了她好多年。
他总嘲她一颗真心蒙昧愚蠢,可若不是她真心以待,他如今都不知埋骨何处。纵使他有令世间万人俯首称臣的滔天权势,也不过是一个空了心的恶鬼。
因为她,他才从地狱里爬出来。
她是荒原中顽强的野花,坚韧美丽,春风吹又生。
她就站在那,什么都不用做,他愿俯首帖耳,做她裙下之臣。
他跟随她的脚步,涉阶而下,愈行愈远。
兰芙容许他站在身旁,密雨斜打,他将伞面一倾,一线光影便蒙了她的眼。
她抬头,望见一片杏花疏影,飞燕衔枝,桥畔柳枝初绽,桥下绿水清波,这才发觉,又一年春日悄然而至。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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