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那日见到了她们,她已身逢绝境,郁病缠身,心底便再无一丝能遥遥期盼的念想。
“我不怕的。”姜憬握紧她冰凉的手,窥见她满手印记深长的伤痕,虽未出言拆穿,但话音喑哑,喉间如哽了一把粗糙的沙,“我就想救你出去,你在这,过得一点也不好对不对?”
她本以为,她们的余生就会在安州那样过下去,哪怕是粗茶淡饭,一间陋舍,但活的开心自在便够了。
可她
们都是可怜人,上天偏生爱看可怜人受苦受难,拿她们的恐惧、慌张与挣扎来肆意取乐。
兰芙终于止不住隐忍已久的热泪,泪珠扑落滚覆在二人手背,“我怕、我怕你们因为我……”
都是因为她,她们本可以好好过日子,都是因为受了她的牵连……
“不怕。”姜憬轻揉她的面颊,为她擦拭眼泪,指着满庭冬景,抬头仰望,“你看,快过年了,等今年我给你做香包。”
冷风吹得哭过的面颊皱痛难耐,兰芙止了泪,与她说了她要去秋山别苑养病之事。
“那我该如何救你出来?”姜憬自认自己主意浅,往常无论遇到何事,都是兰芙给她拿主意。这次也不例外,她若告知她该如何做,哪怕再难再怕她也会去做。
“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兰芙话音微沉,咬了咬下唇,一个渐渐成形的计策早已在她心底扎根,她望了眼墨时的后脑勺,“但或许需要你们帮我一件旁的事。”
第091章 睡熏笼
目送姜憬平安离开, 她便带着墨时回了前院。
姜憬如今知晓后事,日后不会再来这座府邸找她,是以在去秋山别苑之前, 兰芙整日都待在房中。
她这几日心绪尚算平稳, 不曾再做伤害自己之事, 祁明昀整日悬着的心总算能安定几分, 他白日照常入宫理事, 常常深夜才归。
兰芙不愿见到他,用了晚膳很早便歇下, 翌日又是日上三竿才醒, 故而二人交叉错开, 难见上一面。
她不让祁明昀沾床榻,祁明昀无可奈何, 只能睡在熏笼旁的小榻上,一张狭隘的小榻,只能供一人独坐,他躺上去连四肢都伸张不开。
兰芙白日里要坐在这张小榻上看书,亦或是坐在这上头打盹, 几乎成了她的领地, 她不肯在榻底垫铺任何绒毯绸布。
若是她醒着,等闲是不准祁明昀沾她的地界。
故而祁明昀只能趁她睡着才能躺上去, 纵使底下冰冷的木板硌得人异常不适,怕引得她不悦, 他也不敢妄添垫褥。
他只要听着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便足以能阖眼浅眠。
他自然甚是想与她说上几句话, 可每每回来时她已入眠,晨间离去时她仍是睡意朦胧, 他不忍惊扰,顶多能轻微抚摸她恬静的面颊,她睫羽颤动,他便霍然收回手,悄声合衣出门。
没了他的侵扰,兰芙倍感舒心。
一连几日都不曾做噩梦,身心也很少虚浮恍惚,越发爽利干脆,每日被溶溶日光照醒,竟拾起了几分从前的怡然。
她也没闲着,令人找来一包针线,给墨时缝了个新背包。
从前那个背包遗落在安州,临走时,祁明昀让她弃了那些穷酸物件。到了上京之后,墨时用的都是精致奢华的书匣,他提不动,倒也不用他提,有成群的下人围绕在他身旁伺候。
这次是墨时自己说想要个新背包。
兰芙绣工精湛,哪怕在府上的这些日子祁明昀从不允她动针线,否则便狠狠责罚。
可当久违地摸到绣花针时,往日娴熟的技巧立现心头,五彩丝线在手中穿花纳锦,只用了一日,便绣好了一只小巧耐用的布包。
墨时拿到后,欢喜不止,当即就背在身上。
他在吃一块糕点,黏腻的红糖渍蹭在脸上,宛如一只花猫。兰芙忽而抱着他,在他圆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话音有些沉涩:“墨时,明日你去上学好不好?”
她让墨时去上学,自是有她的打算。
祁明昀曾同她说,北边在打仗,他有许多政事需要处理,等过了年,开了春,北方收了兵,便带她四处去逛逛。
她将他话中的后半句摘去,只将前半句放在心上。
自从起了心思想送墨时先行离开,她便一直在暗暗观察祁明昀每日的动向。他日日早出晚归,听菡儿说,他夜里子时才回府,卯时将至便又要出去。
她打好了盘算,若是墨时照常去文渊殿上学,不可能顺应得了祁明昀的时辰,那祁明昀便不会同从前那样能顺带亲自接送他上下学。
他智多近妖,她吃了一次次苦头,如今再也不敢轻易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可他无情无义,冷血自私,曾亲口同她说他不在乎墨时,他任何事都做得出来。
是以,她不敢留下墨时一走了之。
此次千载难逢的空子,她必须抓到。
时不待人,若过了这几日,往后便再难寻时机。
“我想陪阿娘。”墨时搂紧兰芙的脖子,嘴里吐出的热气洒在她耳畔。
“可我的病已经好了。”兰芙压低声色,捏了捏他温软的两腮,贴在他被日光照得通红的耳廓旁,用只有两人间才能听到的声音,“你想不想走?”
墨时将手中的软糕捏出一个圆圆的拇指印,定眸闭口,重重点头。
“乖。”兰芙摸摸他的头,“若是想走,从明日开始,便要去上学。”
祁明昀疑心深重,为打消他的疑虑,绝不可当日临时做出异动,许得提早几日麻痹他的心神。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墨时是随了他,虽有孤僻怪异的性子,但自小便睿智聪颖,忆起兰芙那日与姜憬说的话,像是恍然猜到了什么,方才还闪着锐芒的双眸黯淡下去,“阿娘不跟我一起吗?”
兰芙也不确定此计是否可行,祁明昀就像一头内心疯魔的狼,她永远也洞悉不了他的下一步动作,是继续披着柔软的皮毛,还是会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若败露,究竟会怎样,她不敢去想。
可若不试,便要一辈子圈在他的臂膀里,待在这铜墙铁壁之中,永无真正的宁日。
她不忍令墨时的希冀骤然熄灭,冲他淡淡扬唇一笑,半真半假,如实相告,“阿娘似乎没有通天的本领,否则,我早就带着你走了。如今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法子,若是可行,可能需要你在外头等我几日,我一定会来的。只有你先走了,我才安心。”
墨时听懂了,沉沉点头,不再去问。
他听阿娘的话,阿娘想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可尽管他能懂,幼弱懵懂的心性也尚不算全然通透,听及此言,心中泛起一丝不舍,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细微任性,初次环紧了兰芙的手臂,不让她去抱在她脚底打转的月桂。
往后的几日,一切如常。
兰芙有一日破天荒地晚睡,一直捱到子时,终于等到祁明昀回来。
她淡淡开口,与他说了这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她不想看到墨时因她的病荒废学业,希望他能去文渊殿上学。
祁明昀睡在熏笼旁的这几日,夜间只能借着泠冷清晖频频望她的睡颜,心底无比渴求听到她的言语。哪怕只是冷硬的驱赶,清淡的敷衍,他也小心翼翼捧起那几个字,如获至宝般揣在怀中。
譬如此时,他沉浸在她主动与他说话的喜悦中,疲惫的神色一扫而空,满口答应。
兰芙不曾默许他近身,他便依然端坐在那张硬冷小榻上。
“他还小,不能同你一样,卯时起,子时归。”她朝她递去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语。
“那是自然。”祁明昀眉目欣然,“我会另行派人去接他。”
他答应后,兰芙总算落下心中悬着的石头,等他等到浑身困乏,她不再与他多说一个字,掀过被衾覆在身上,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当机立断,显然不欲与他多言,是为了墨时的事,不得已才同他开这个口。
祁明昀摊开两掌,并无法子,他便如同一只被弃如敝履的猫犬,在她床边来回踱步游荡,欲语却又止住,欲动却又不敢上前。
他想与她说几句话。
可兰芙不给他这个机会,转眼便深深入眠。
圆月高悬,清晖爬洒窗棂,落了满地银霜。
祁明昀孤身长影,独立在她床前,哽在喉中的字句滚烫焦灼,被一路牵引到唇齿间,却又被
搅碎侵吞入腹。
“阿芙。”
终于,他话音轻温,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厚冷的袖摆擦蹭过他修长的指尖,月色照得他本是冷峻的脸柔了几分,那双幽瞳中再也窥不见阴鸷寒光,满目俱是软意,“我明日给你做汤粉,你起来吃,可好?”
床上的人不语,只闻一道轻缓起伏的呼吸声。
他猜,她是睡着了,亦或是,不想理他。
他不禁陷入反复沉思。
他给她做过一次汤粉,她没吃完,却被他亲手将碗打碎。他这次再给她做,她还愿意吃吗?
或许是不愿了罢,是以她才未答他的话,四下只有缥缈风声与他应和。
他垂头丧气坐回熏笼旁,望着她的背影,从四方涌来的悔意化为无数只钻咬他骨血的蚁虫,爬进他骨缝肆意啃噬,他身心痛楚阵阵,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次日,他醒来时,兰芙依旧未醒。
他将厨房里的下人都逐了出来,挽起华贵的锦袖,亲手煮了一碗汤粉,吩咐菡儿,等她醒了便端给她吃。
清晨,树梢挂着湿露,鸟雀趁暖阳啁啾,兰芙被几道婉转之声惊醒,揉着眼醒来,便见菡儿呈了一只碗进来。
碗中热雾氤氲,白茫升腾,几丝油香扑鼻而来。
“夫人,您醒了。”菡儿眼看夫人这几日心绪稳妥,挂上一副盈盈笑眼,将托盘上的碗稳稳搁置在桌上,道,“主子临走时亲手给您做了早膳,特意吩咐过奴婢,等您醒来再叫您用,正巧您今日醒得早,膳食还是热的呢。”
兰芙刚睡醒,面容恬静,神情无波,眸光也一如既往清浅黯淡,听到此话,心头微微一怔。
随后穿鞋下榻,揭开扣在碗上的青瓷盖,一碗泛着红亮油光的汤粉入目,汤底放了许多油辣子,雪白的米粉间飘着两瓣绿油油的青菜叶,米粉上照旧卧着一颗煎得两面金黄的荷包蛋。
她看到这碗汤粉,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五年前二人相对而坐,在一屋昏灯之下谈天说地,她埋头吃粉的点点滴滴。
而是那夜,他面色阴沉,厚重的玄色衣摆一挥,一碗她没吃完的米粉便如数溅在地上,瓦片破裂,声响震耳欲聋。
他亲手添上的阴暗新影,取代了她一直埋藏心间的甜蜜旧忆。她那年的痴心愚昧,单纯倔强,包括能为他做的一切事,全是倚仗她对他的喜欢。
走到如今,爱意若没有了,她便是最清醒通透之人。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碗飘着热气的汤粉,话音不冷,甚至有些涩:“我不想吃,端下去倒了。”
第092章 想抱她
菡儿自然不敢, 板着脸紧绞手指,不敢妄动。
兰芙也无心真端出去倒了,冷冷置于一旁, 碗中热气散却, 青菜叶被闷得微微发黄, 清亮油汤凝了层霜白的油花。
她吩咐菡儿去令厨房做一碗咸粥与两个素春卷端来。
菡儿如蒙大赦, 即刻便去了。
粥与春卷端上来, 她挽起衣袖取来碗筷,欲要布膳, 兰芙按住她一截冰凉的腕子, 示意自行来便可。
菡儿看着要比兰芙小上几岁, 生了一张鹅蛋脸,清清瘦瘦, 个子也不高。胜在懂规矩,手脚麻利,做事机灵,是祁明昀特意吩咐管事的选上来贴身服侍兰芙的。
她是这个月府上新买来的婢女,自被派来服侍兰芙以来尽心尽责, 从来不过问闲事, 府上传的风言风语她也从不掺和。
前日去厨房拿膳盒,听见几个丫头聚在一处私语, 说夫人八成是在装病,乡下来的女子上不得台面, 眼看失了宠,只好千方百计寻些狐媚手段来勾引。
她眉毛一拧, 当即斥退了这些人,警予她们若再敢嚼舌根编排夫人, 便要告诉主子,狠狠责她们。
夫人待她很好,哪怕病着也从不对她们做下人的发脾气,趁着主子不在,还会偷偷分点心给她们吃。
旁人都在道夫人享福,能得主子这般恩宠,自从病了后,主子便将她日日捧在手心捂着,可她每每瞧见夫人神志不清时伤害自己,便觉得夫人很可怜。
主子那样威严冷峻之人,他的恩宠,到底就是福气吗?
“菡儿。”兰芙轻微搅动粥勺,送了一小口粥入口。
倚在门侧候着的人福了福身,垂首道:“夫人有何吩咐?”
“你今年几岁了?”
菡儿面露讶异,她本以为夫人是欲吩咐她何事,不曾想夫人竟是在与她闲谈,她笑涡一现:“回夫人,奴婢今年十七。”
十七,还真是美好的年岁。
兰芙指尖一僵,勺柄便与碗沿磕出清泠脆响,她的十七岁,在酸甜苦辣中滚了个遍。
那年爹娘离世,她过着孤身一人担惊受怕的日子,后来遇到了祁明昀,她原以为寻到了良人,短暂地尝了一口暖心的蜜。可惜这丝滋味哽在喉间,都未来得及捂热心肠,一腔酸涩又朝她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