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快,救人!”
人声被疾风骤雨淹没,一派喧哗颠倒,乌墨浸染天地。
五湖四海倾盆覆。
县衙的差役连夜上值,撑杆下河捞人。祁明昀听不进一句劝告, 不肯上岸, 他脸色苍白,嘴唇铁青, 以血肉之躯只身游荡在江水中。
水淹没口鼻,四肢冰凉无知觉, 他唯有一腔心血还是热的,不曾被浇熄丝毫。
耳畔是江水的滔滔轰鸣, 江中礁石遍及,他不知被哪方锋利石块划破了小腿与手臂, 一片江水瞬间鲜红刺目。
他咬牙闷哼,眸中的坚毅之火排开水浪。
不对,他恍然意识到不对劲。
江水怎会这么红,他身上只破了两道口子,怎么会这么红……
这一片都是血……
他胸口的气息骤冷,瞳孔中的光泽散开几分,朝那处凸起的礁石游去,越往那处游,血腥气越重,几乎是糊住他的口鼻。
他往水中探去,终于紧紧拥住她冰冷的身躯,抱着人上岸。明亮火把一照,她面色青紫,听不见呼吸声。
他移开托住她后脑的手,才发现满手都是血。
……
从子时到辰时,窗外之景并无什么变化,只不过是天光亮了些,雨下大了些。
他令人回京,拽了几十位太医过来,要他们救活她,让她醒过来。
可她的脉搏,轻的一碰便要断。
纵使这行太医医术高明,也不禁连连跪地磕头:“王爷恕罪,利物击撞头部,脑中起了淤血,再加之呛入过多江水进肺腑,娘子如今……恐是生机渺茫。”
“你们一个个都不想活了?!”祁明昀浑身湿透,淋漓发丝糊在眉眼,周身布满血水与污泥,毫无往日的矜贵之态。
他揪住那人的衣领,猩红的双目比鬼魅还要骇人几分,“骗我的是不是?什么叫生机渺茫?你替她看过许多次病,每次她都能醒过来,我相信你,去救她!”
他推搡那人到她床前,“快去救她!快去!求你……”
他初次,对一个往日他不屑一顾之人泄出了一个求字。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怕,他怕得口不择言,走投无路。
那太医实在无能为力,跪在床前磕破了头。
他脚底跪了一排人。
他终被恐惧撕碎心神,重重跌坐在地,挤在那团幽暗的阴影中,肩背浅浅抽动。
他为她洗去脸上的尘垢,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他一触她的脸,冷得他掌心一缩。
她曾无数次这般躺在他眼前,
每次他以为她会死,她又能醒过来,这次定也是一样。
外头天很暗,才过了辰时,便又阴了回去,似是疾风吹折庭中一段枝桠,清脆作响,断得利落干脆。
他像头垂死的野兽般虚弱狼狈地扑在她床前,一根一根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掌反复揉搓,不让她的指尖冷下来,至少摸着有触觉。
太医都说她没救,他说要杀了他们全家,那些人就哭着喊她没救。
他喂汤药给她喝,她张不开口,吞不下去,嘴角溢了出来。
墨时哭着进来,打他、踢他、拿东西砸他,他垂坐在地上,不还手也不还嘴,同他一起哭。
怎么办。
他杀过那么多人,一刀,一箭,他们就死了,不费吹灰之力,是以他并不感到生死有多肃穆。
就算他自己重伤濒死,他也丝毫不会对死这个字低头,肉体凡胎,死了便死了,那又如何。
可她这次躺在他眼前,他才初次畏惧阎王,他可以磕头跪拜,俯首称臣,只求还回她的命。
他趴到她耳边,听她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呼吸,轻的仿若落叶飘覆。
可他欣喜,她还有一口气。
天光轮转一圈,黄昏又至,今日的雨就没停过。
他将房中点得灯火通明,自欺欺人地将她惨白如纸的面庞照得白皙光滑,宛如她是真的睡着了。
他盼望,此刻能回到任何一年。
若回到七年前,他会带她回京,风风光光娶她,让她一辈子自由快乐。
若回到两年前,他会好好待她,亏欠她的,他要一一补偿她,再不会打压她,让她迁就他。
若回到一月前,他宁愿终日沉溺思念,也不会来找她,让她在此处安稳生活,平静地过日子。
可偏偏,是今日。
他握紧她的手,随着细密雨声痴痴轻喃。
“阿芙,从小到大,都没人真心待过我,我在他们眼中,前如累赘,后如走狗,唯有你觉得我是人。”
她说:“你这样不行,我带你去镇上的医馆治伤。”
她说:“你下次莫要再伤自己了。”
他那时不过卑贱之躯,只有她会问他疼不疼,将他看作堂堂正正的人。
“只有你还会问我的故乡,问我可有亲人。”
那年的前一夜,他刚对她做了过分之事。可当他中了箭伤回来,躺在她身旁,她仍在担忧他,反复问及他的伤势,与他聊起他的生平。
她善良坚韧,一次次包容他的愚蠢轻佻,他的势利庸俗。他们之间,本有许多次机会,是他一次次推开,一次次不知珍惜。
“你离开我后的每一日,我都是靠旧物浑浑噩噩活着,我这次来,不是来带你回去的,我只想在你身旁看一看你。”
“你醒过来,若是不愿意见到我,我便远远地走,再也不会来叨扰你们母子。我只要知道你活着,守着这点惦念,这便足够了。”
他愿意继续忍受无止境的落寞与思念,这算不了什么,只要她还能睁开眼。
才止了雨露,雪便无声飘落尘寰,腊梅盛放,红烈如火,檐角凝结了数道冰晶。
兰芙无声无息地躺了五日,药用不进,淤血除不了,全然是只有一口气的活死人。
然而这口气,还不知在哪一刻便要悄无声息地断去。
“滚。”祁明昀身上的衣物都捱干了,失了光芒的瞳孔空洞迷茫,淡淡开口令那些杵在门前的太医退出去。
他不想杀这些人,她从前一直不喜欢他杀人,如今,她定也是不愿看到他株连无辜的。
太医离开时道,若想吊着一口气,让人活得久些,便切莫让她的身子冷下来。
祁明昀于是一遍一遍替她擦脸、暖手,身上的暖炉换了又换,她的躯体全靠他无微不至的照料才得以维持几分暖意。
可人,还不见醒。
这日清晨,他一袭素衣,并未骑马乘车,也未带随侍扈从,独自走去了淙明山白马寺。
苍山覆雪,满眼清白,萧瑟东风吹得他衣袂漂浮,广袤天地只他一人踽踽独行。
白马寺是益阳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益阳凡是信佛的百姓,每年都会来此求神拜佛,以求自身或是挂意之人顺遂安康。
临近年关,上山的路上人则更多。
他撑开方圆伞面,冒着风雪,踏径而行,路上香客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他还记得,七年前与她去永州成元寺的光景,那是个深秋,落日满秋山。上山时,也是这般多的人,她满心虔诚与希冀,眉梢俱是喜色。
她当年许了什么愿,他不曾听到,可他猜,许是关于他的。
这么多年,终是他负了她。
他没能令她那个愿望实现。
站在山腰,他似乎听见了白马寺悠远空明的钟声。
这一刻,千山鸟飞绝。
他被心中的欲念驱使,加快脚步上山。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这,明明他觉得世间神佛形同虚设,只是几块糊弄愚民的石头罢了。
可人在万念俱灰时总会生出一丝荒唐的念想,譬如,他将最后的希冀寄托于他最不屑一顾的神佛,与那些百姓一样,去焚香祷告,求神拜佛。
白马寺隐匿在青山背后,红墙黄瓦,金漆粼粼,小沙弥扫开白皑皑的积雪,道路畅通无阻。
众人涉阶而上,几处深殿巍峨庄严,四周松柏苍翠,古木参天。
飞檐悬挂青铜铃,清绝梵音与之应和,似乎能荡涤人心中的一切妒与恶,同时,人心底最渴求之事也被无限清晰地放大。
祁明昀跟随熙攘人流,顺着斑驳苔痕走入殿内。
这次,他谦逊卑敛,步履轻缓。
殿中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端庄肃穆。
“施主,请。”老僧身披袈裟,手握檀珠,逐一为香客送上点燃的香。
一方净土,三柱清香。
祁明昀低下头,侧身接过香,香灰屑点点落在他手背,缕缕白烟模糊了他眉眼中与生俱来的凛冽。
他立于身后一众跪拜的百姓中,望向佛像的目光热切虔诚,宛如沐浴佛光的信徒,祈求神佛护佑与垂怜。
“咚——”
铜钟敲响,铃铎摇曳,浑厚清音漂浮云间。
此时,雪霁初晴,云净风清,朗朗天光洒进殿中。
他将三根线香稳稳插竖进香炉,随即撩起袍角,屈膝跪在蒲团上,躬下那身挺直的脊骨,手置身侧,深沉三叩。
檀烟袅袅,欲壑难平。
人人所求不过是望可望之事,待可待之人。
他眸中异常亮润,亮得如被水泽濯洗过。
他那双握过刀、杀过人、亦是沾满鲜血的手初次置于胸前,虔诚合十,闭眼默念:“愿她无忧无恙,长命百岁,多喜乐,长安宁。”
第116章 大结局
天朔八年冬, 北方下了一场大雪。
年关落雪,百姓都道是祥兆,翘首以盼来年的好光景。
再有不过几日便新春伊始, 万象更新。
廿五深夜, 临近子时, 明章殿突起大火, 焮天铄地, 火光烛天。整个皇宫为之惊动,宫人侍卫纷纷奔走救火, 殿内一排油灯通通被推翻, 火畅通无阻跃上房脊, 一烧便是几个时辰。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天子李璘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天子年岁尚小, 未立后宫,更无子嗣,也无兄弟手足,其余李姓皇室在这两年间皆被牵连进逆案,先后死于断头台。
其余的旁支宗亲, 若非身体有疾, 便是草包一个。是以天子驾崩,江山一时后继无人, 此刻唯一能引领众臣的便是摄政将近八年的摄政王祁明昀。
益阳近来连日都是雨,天空灰蒙无光, 阴风袭袭,压得人几近恍惚窒息。
门一开, 照进一丝天光。
祁明昀一袭皱
巴的衣袍松垮挂在身上,整个人憔悴恹恹, 眉眼无神,瞳孔中唯一一丝神采都倾注在榻上沉眠的人身上。
夜里接到国丧邸报时,他并未过多震惊。
李璘那小儿赶在他离京时动手,倒也算他聪明。
可他如今全无心思去管朝堂政事,国丧事宜自有礼部着手去办,京中有墨玄司监控,朝中各部如今也都是他的人,他不回京,政事自有那些人操持。
他注视她苍白平静的脸庞——他只想守着她醒来。
她若醒不过来,他终其一生都要蜷缩在愧疚中,煎熬地独捱,他都不知要如何挺过往后没有她的年年岁岁。
没有她的日子,任凭万里河山捧到他眼前,也瞬时黯然失色。
从前,他以为他想要的不过是滔天的权势与万人敬仰的高位,可如今他才发觉,这些通通不及一个她。
他充斥刀光剑影的一生中,她是唯一的柔软。
他耗尽一腔心血,期盼不要为时已晚。
那些太医庸碌无能,他便令人在南齐各州贴榜,广求名医。许诺谁能救她,许荣华富贵,封侯拜相。
这日,终于有位自青州鹤溪山而来的老游医揭了榜。
祁明昀听闻后,宛如抓住最后一分希冀,抛却高高在上之态,即刻带人去迎,迫切地求人替她医治。
清州鹤溪山乃是南齐境内最有名的药山,这位游医师从当年的鹤溪山主。鹤溪山主离世后,他心中有结,隐居在山中几十年,不曾出世主动替人医病。直到今年才解开心结,走出鹤溪山,回了恩师的故地益阳祭拜。
此人医术了得,凡是上山得他医治的百姓都称道他是华佗在世。他正好来到益阳,揭了榜,不求荣华富贵,只想顺手救回一条命。
施针医了四五日,兰芙丝毫未有醒转的迹象,面色寡淡清白,修长的眼睫僵悬不动,仍是气若游丝,浑身冰冷。
第七日,那游医再在她各处额穴施了最后一次针后便背着药匣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张药方。
对祁明昀忧叹道,她伤及头颅肺腑,能撑这么多日,实属罕见,可见是在世间还留有挂念,不舍断这口气。
他施针化开淤血,也只是从阎王手中偷人,生死一念间,全看天意安排。若是这几日醒不过来,便再无生机,若是醒得过来,便照那张药方抓药煎服,一日都不能断。
四下立着的暗卫揣摩祁明昀的心意,横刀将那人捉了回来,可祁明昀竟一摆手,破天荒地放了那人离去。
他隔着湿冷淋漓的雨幕,对着那位游医的背影,深重道了声:“多谢。”
之后的日子,他事必躬亲服侍她,打热水、煎汤药、换暖炉。喂她喝汤药时,哪怕她喝不进去,他也耐心执起帕子替她擦拭嘴角。
他整夜替她暖手,擦脸,在她耳边沉喃,陪她说话,一坐就坐到天明。
京里的事,他不去管,也不准人进来打搅禀报。
深夜,天地最为孤寂之时,他望着她一日比一日难看的脸色,恐惧在他心中翻天覆地般搅弄,他止不住双手颤动。
除夕之夜,落魄孤影独立窗前,市井热闹欢腾,锣鼓喧天,房中清冷寂静,只有清苦的药味肆虐。
他从未陪她过过年,从来都没有。
他们之间,每一年都只差那么一点,许是有些缘分未满,但又注定抵死纠缠。
后半夜,烟花炮竹声渐渐消匿,他隔着药炉升起的朦胧雾气望着她的脸,忽觉有一阵抵不住的困意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