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里,她一眼就瞧见了穿着行政夹克的费南舟,身边一个头发花白的教授在跟他说话,他偶尔笑着点一下头,目光朝这边平直扫来时,也一眼瞧见了她,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角。
那个笑容和眼神,有点儿捕获到猎物前的意味。
意味深长、游刃有余。
许栀小心脏一直跳,逃也似的移开了目光,不往那个方向看。
山上路难走,昨夜下过一场雨还很泥泞。
许栀接过小刘递来的一双靴子,低头穿上,和梁葉一道跟上大部队。
越过一道山坡,天色似乎更加阴沉了。
许栀擦一下额头的汗,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体力不支。
“喝点儿水。”梁葉递给她一瓶水,神色有些担忧。
许栀知道她是担心她拖累大部队进度,但还是笑着道了谢。
“你要不去后面休息一下?”一人提议。
“不用,我没什么事儿。”许栀对他笑笑,可走了两步就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前,她听到几个同事在喊人救助,有道高大的身影拨开其余人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许栀醒来时,在一个明亮宽敞的房间里。
浅黄色的窗帘闭合着,阳光朦胧地透进来,将室内映照得挺温馨。
身下躺着的床也很干净齐整,柔软的被子细心地替她掖着。
“醒了?”床尾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
许栀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循声望去。
穿着白衬衣的费南舟坐在那边,低头削一只苹果,一圈又一圈的果皮从他白皙修长的指尖一寸寸滑落。
他头也没抬,很平淡的样子,这种平静却让许栀有点毛骨悚然。
她现在最怕跟这个人独处。
“……这是在哪啊?”
“你猜。”他削完苹果,很平淡地朝她偏过头来,朝她扬了下眉毛,连眼尾微翘的那点儿弧度都好似带着调侃的意味。
许栀麻麻的,感觉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迟迟没敢去接那个苹果。
“不吃?”费南舟丢了刀子,将苹果搁嘴里自己咬了口。
许栀盯着他老半晌,见他没有要对自己做什么的样子,这才大着胆子挪过去,手悄悄去够那个苹果。
手都快碰到苹果了,一截细腕猛地被他攥住。
力道前倾,她整个人都被拉得扑到了他身上,两条腿无措地趴跪在了那边。
“干什么?!”一副明显受惊的样子。
偏偏他一双眸子漆黑平静,镇定得很,倒映出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这样,倒像是做贼心虚干了坏事的那个人。
许栀抽了一下手腕,没抽回来。
她心里愈加慌张,四目相对时,总感觉要发生什么。
有那么一瞬,好似读懂了他眼神里的含义。
“你怕什么?”费南舟问她。
语气平静地问她,连表情都是那样冷冷淡淡的。
可落在许栀眼里却好像平地一声惊雷,或往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刹那间水花四溅。
“我……我没有。”她倔强地仰起脸来跟他对视,一双杏眼固执地望着他。
他笑了,俯身支在她身侧。
就是这刹那两人贴近的片刻,许栀已经感觉到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她想要往后退,但似乎怎么都逃避不了。
费南舟的手已经擒住了她,又问一句她怕什么。
像是问她,可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到很多年以前的过往。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亟不可待地逃离他。
因为世俗,因为父母的阻力,因为怯弱……很多很多的原因。
她说不想这样下去了,很难过很难堪,于是他选择了放手。
他当初的放手有很多原因。
许是为了破釜沉舟站稳脚跟,心无旁骛专注于事业,许是……觉得还有机会。
只要他不倒下,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依然能等到她回头。
有时候有些感情并不需要时时刻刻都见面。
他的手还牢牢攥着她的手,许栀有种无力挣脱束缚的悲怆感。
直到他低头吻她,将她颤抖的身子紧紧揉在怀里。
其实她是个很心软的人,他一抱她她就忍不住,一抱她她就会哭泣。
细细碎碎听着好像很委屈,但又很惹人。
以前她哭一下他都要哄半天,那日却一反常态更加凶狠,将她抵在床上又抱到洗手间,后来压在冰冷的瓷砖上,翻转过去。
她的脸贴在瓷砖上,像是贴着一块冰冷的硬铁,也像是在冰冷的海潮里欺负。
那一刻她有点恨他,但这种恨意很快被他对她更加凶猛的恨意吞噬。就连被翻过来和他对视时,她也有些胆气不足,咬着唇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
他的眼神冷冷,声音也很冷,说了和当年一样的一句话:“许栀,你这个感情骗子。”
她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流下来。
后来不吭声了,连委屈也没有了,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像欲掉不掉的冰晶。
他低头吻去,也觉得撕裂一样疼痛,又心疼地把她抱回了沙发里。
到了傍晚,夕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铺开,像画笔涂抹开的一丝一绺的颜色,也是血滴落池水中化开晕染的一团。
许栀平静地坐在角落里,身上的裙子碎成了棉布。
对面的沙发里,费南舟没什么表情地坐着,手里捻着一根烟,但没点,只慢慢地转着。
有那么一刻两人好像已经无话可说。
但其实还是有很多的话要跟他说的,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收拾一下吧。”他丢了烟,起身离开。
那真是糟糕的一次出行。
许栀回去后,都不愿意去回想。
其实也可以坚决推开他的,但是她没有,似乎只要表现出被强迫的样子,就能消除掉心里的一些罪恶感。
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对他的渴望,但又无比清楚地明白现实的隔阂。
这几乎是一个死结,没有办法解开。
很快就到了重阳节,家里摆了很多盆菊花,就连向来不喜欢菊花的季鸿朗也送了几盆绿菊过来。
许栀跟他道谢,却发现父亲季鸿鸣迟迟没有回来。
她心里有一些不安,打电话过去办公大楼那边。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接,更加深了她心里的不安。
之后她又拨了个电话出去,这一次终于被人接起了,她深吸口气:“我是……我……”
季鸿朗原本在赏菊花,见她迟迟不放电话,目光一直盯着虚空发呆,忍不住看向她:“栀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许栀将电话挂断,表情有些不自在,四处看看,把他叫到了室内。
“是这样的……”她把季鸿鸣被调查的事儿告诉了他。
季鸿朗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差点跳起来,直问她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手底下的人出了麻烦,牵连到他,不过只是配合调查,应该没什么事儿。”一边又央他四方打听,探查一下虚实。
季鸿朗自然是点头应是。
因为季鸿鸣不在,这场宴客会最后变成了虎头蛇尾草草了事。
季鸿朗也没那么笨,隐约从她的表情里窥探出了什么,但似乎怕刺激到她,也没多问。
许栀将他送走后,思来想去,后来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似乎是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个人。
虽然不觉得这件事和他有关系,但以他如今的能量,探听一二不是问题。
只是,时隔多日再次拨通这个电话,多少还是让她感觉到了几分羞耻。
电话响了几声,在那边被人接起,很和煦的男声:“喂,是我。找我有什么事吗?”
许栀有些难以启齿,更不确定他那边是否还有别人在。
“可以见面聊吗?”
“好。”
想不到他这样干脆,挂了电话,踯躅不安的反倒成了她。
有些东西来得太过容易,就让人心里产生不安全感。
此刻的许栀就是这样。
转念一想应该还不至于,他总不至于真的对她做什么。
第51章
费南舟约她在鼓楼那边的一家茶馆喝茶,许栀去了。
茶楼里没什么人,二楼靠窗的位置更是稀疏。
她刚一踏上去便瞧见了他侧坐在那边的影子,单手支颐,手边是一盏袅袅生烟的清茶,还散发着热息。
“不好意思,来晚了。”她过去,将手里的坤包“啪”一下拍在桌上,径直坐下。
嘴里说着客气,这动作可是一点都没客气。
费南舟徐徐一笑,也不在意,抬手替她倒了一杯茶,推过去。
许栀看一眼,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这样的话似乎是开场白。
说完以后应该很快就会步入正题,可他好像并没有立刻进入正题的打算,而是问她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这种发展,往往是胜利者游刃有余地用来戏弄失败者,很像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许栀警惕地看着他,甚至是带一点儿仇视。
费南舟抬眸,不偏不倚:“你别这么看着我,你爸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许栀发现他的眉眼同样冷峻,分毫不让,讪讪地收回了视线。
到底是她亏欠他,她抿了下唇,捧着茶杯不吭声了。
费南舟的神色也缓和下来,侧头眺望窗外。
二楼的窗户正对外面的一处湖面,有几只人工饲养的飞鸟在湖面上掠过,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此刻彼此的心里莫名都变得非常平静。
许栀看着他,他没看她,手里的茶也搁了,只是望着窗外出神。
深冬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不至于让这张本就冷峻的脸看上去更加冷漠。
但仍有种形同陌路之感。
他们之间,好像真的只能这样了。哪怕再爱,横亘在中间的太多了。
“之前希望你好,希望你事事顺遂,结果你确实做到了,事业上蒸蒸日上,所向披靡。哥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许栀问他。
却也是在问自己。
是一种扪心自问。
费南舟轻笑,收回目光看她:“那你呢,快乐吗?每天开开心心扬着笑脸,但内心真的快乐吗,栀栀?”
许栀无话可说。
“年底我要调回北京了,栀栀,跟我一起回去吧。”费南舟说。
虽然早有预料,听到这句话许栀仍有种神经紧绷之感。
好像心里隐秘的那根弦,一瞬间被拉紧,响起警报。
她一颗心也好像被空气填满,虚无地涨大,在没有着落的地方飘飘荡荡,无法落地。
在这种漫长的沉默中,费南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微微后仰靠入椅背里,弹出打火机点烟,很娴熟的拢火动作,却擦了两下都没有擦着。
后来只能作罢,打火机被他扔到了一边。
他就那么看着她,冰冰凉凉,很多年以前他们刚刚分手时,他就是这样看着她。
漫长而执着又淡漠的拷问,让她的灵魂都备受煎熬。
她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只是拜托你帮忙探听一下消息,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搁了杯子就要起身。
费南舟反而笑了一下,说:“不急,还有很长的时间,你回去可以好好想清楚。如果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他说得这样气定神闲,让许栀倒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到了十二月,天气愈发严寒,门口的两棵柿子树都霜冻坏了。
虽然她爸回来了,但一脸灰败,问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临退之前还遇到这种事儿,显然他的情绪不高,许栀和季鸿朗几人都不问了。
之后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心里却像是时刻悬着什么,欲落不落。
直到年底季鸿朗因为一个项目的事情牵扯进去,涉嫌渎职被调查,许栀才有些慌了。
她一点儿消息都探听不到,甚至去找了陆京臣。
他却说他也没有办法,让她另寻高明。
许栀望着他清冷镇定的面容,觉得这人抽身极快,但想来他对她也没有太深刻的情感,也在情理中。
季家如今这个情况,他愿意帮忙才怪呢,不急着撇清就不错了。
虽然这是人之常情,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落寞。
这世上果然没有第二个费南舟。
只有他,明明知道没结果还是一意孤行地去做,想和她在一起,反衬得她愈加怯弱、卑劣。
许栀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别了陆京臣。
之后她一直都待在家里,也央人去打听,都无果。
心里好似压着一层阴霾,像这窗外雾蒙蒙透不进光亮的天空。
其实已经不用去打听,费南舟那时候冻结她的资产一样。他看着光明磊落,可谁真的触犯到了他的底线,也能特别没有下限。
为了达到目的,他也能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时候,无所畏惧,神魔不惧,他什么都敢做。
而且如果季鸿鸣自己干净,也不会叫人拿住把柄搞成那样。
她心里乱得很,忍不住掏出手机,翻到他的头像。
费南舟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照,和以前一样,没有变过。
他拍照似乎一直都是这种中老年风格。
许栀扯了下嘴角,悄悄点进他的朋友圈。
费南舟的朋友圈很干净,除了偶尔发两条开会、工作内容没什么别的东西。
许栀看着看着,甚至有种自己被他屏蔽了生活相关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无意识地往下翻了翻,觉得自己有偷窥嫌疑,又关掉了。
因为家里的事情,她实在心力交瘁,可又不愿意低头,日子就这样一日日过去,几乎是掰着手指头过的。
过几天,一朋友生日,邀请她去附近的一处酒吧玩,她换了衣裳做了头发,欣然应允。
那地方在沿岸边的一处巷子里,往南是明镜般的湖面,岸边漂泊着几辆小船,微风徐来,水波凛凛。
阳光洒在湖面上,倒无历来冬景的萧条,游人嬉戏,三两成群。
许栀和朋友沿着湖岸游玩,逛到傍晚才准备回去,谁知朋友又邀她去附近的清吧玩。
她心情郁闷,也就答应去了。
酒吧里流淌着轻缓的音乐,悦耳动人而飘逸,像烟雾一样丝丝缕缕钻进她的耳朵。
许栀笑着,举起酒杯和卡座里的朋友碰杯,心里却一片荒芜,忽然觉得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