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与宓凤娘这下看懂了,双双对视而笑,孩子们恩爱,她们做长辈的也跟着放心。
柳氏便招呼奴婢又上了姜片、红枣、甘草、白芷、香簞等物:“白水煮着恐怕无味,不如加点调味。”
这样煮着倒有些像火锅三鲜锅底,看着水开了用筷头夹一片如玉鱼片入锅沸煮,眼看着鱼片微微蜷曲就知已然熟透,放入碗中晾凉可吃。
将鱼片裹上金黄栗子肉泥,夹两丝橘子皮,再蘸取上金齑玉脍的蘸料:微微发酸的白梅酱和切成末的葱姜末、酱油,最后还不忘放在一小团粳米饭上,一起送进嘴里。
果然诸多滋味齐齐涌上舌尖:甜而绵软的栗子泥、微清新的橘子皮、滑嫩鲜美的鱼片、五谷气息的梗米饭,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喟叹一声:“鲜美!”
叶盏觉得这鱼片配米饭有点像后世的寿司,橘子皮和姜蒜、梅子蘸料有点像后世椰子鸡蘸料。
而且这道菜更不同的是加了栗子泥,真是天才发明:可以想到肥厚的生鱼片搭香浓栗子泥更添风味,生鱼片本身的丰腴口感正好与甜甜的栗子泥搭配,脆脆的生鱼片和栗子泥的绵软形成对比。
叶盏虽然吃了熟鱼片,但觉得这道菜若是用生鱼片肯定更加具有碰撞感,她决定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可以用海鱼尝试下这道菜。
宓璃吃着这道菜也有新的感悟:“橘子皮在医书上有杀虫的功效,若是生鱼片像姐姐所说有虫,那搭配橘子皮正好杀虫……”
她还待要多说,立刻被机灵的宓凤娘用一碗汤堵上了嘴:“璃儿,尝尝这碗汉武三炆汤如何?”
娘很少对自己有这么肉麻的称呼,宓璃纳闷抬起头,却见娘的眼神透着“当着外人面乱说话试试?”的警告,立刻缩缩脖子,不敢多说,低下头尝汤。
非常专心致志。
汉武三炆汤炖了好久,麻鸭肥香满口,老母鸡滋补,黑猪肚柔韧,喝一口汤汁化不开的鲜美,舌尖鲜美到像被花椒麻到一般,要喝一口清茶缓一缓才能吃旁的菜品。
还有螃蟹、海虾这样从遥远东边运来的食材,简单的清炖就能吃到鲜美,没有浓油赤酱烹饪,可见都是极新鲜的鱼虾,更见贵重。
吃完后又上茶,又上水洗手,水里有菊花、柑橘皮、柏叶、艾草等多种香料,洗完手后顿觉清爽,手上的油污一扫而空,还有淡淡的草药香气。
老夫人称赞:“有些人家是绿豆面洗手,不及你这个质朴又好用。”
宓凤娘也极为赞同:“绿豆面是穷人家拿来裹腹的吃食,用来擦手洗手未免太过奢靡,裴夫人这般就很惜福。”
女儿眼看要嫁到裴家,宓凤娘自然希望裴家能积攒福德,不然就算嫁进高门,日日奢靡铺张,酒池肉林将阴德消耗殆尽,对女儿也不是什么好事。
柳氏也笑,如无意外以后家中是叶盏管家,她兰心蕙质,定能想到类似艾草洗手这般好玩雅致的巧思。
吃完饭喝完茶,就开始相看。
叶盏坐在庭中,家人围绕,裴昭换了一身更正式的衣服,为表郑重,腰间挂上了印章玉佩。
身边仆从送上了一个朱漆螺钉牡丹富贵盘,盘中大红锦布内躺着一枚金钗。
诸人看过去,金钗样子简单大气,没有多余的花纹。
叶盏看一眼就想笑,果然是她说过的简单大气,不小心撞到裴昭眼神,见他眼中也带了笑意,想起自己适才在风里的叮嘱,后知后觉才觉脸红发热。
又赶紧低了下去。
诸人没留意,都盯着那金簪看。
金簪看似简单,但簪头刻成徘徊花模样,虽然样式简单,但徘徊花一瓣一瓣刻得清晰分明,也不知金匠怎么设计的,花瓣形态颇有在风中摇摆的风韵,让人似看到野地里风中不屈的徘徊花。
“这是德音跟金匠学了月余自己做的。”柳氏这个做娘的有心替儿子说句话。
这居然是裴昭自己做的?
大家都惊讶了一回:小裴大人那么板正严肃的人,居然也会做金簪?
一想到他每日里审问完犯人后回家一板一眼开始捶打金饰,就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倒是裴老夫人先笑:“原来倒是家学渊源。”先前裴家老爷子成婚前也曾赠过她手制的香,特意选用了她最爱的梅花香气,很是用心。
裴昭凝神,将金钗拿起,平日里非礼勿视,这一刻有机会大大方方端详,才发现叶盏头发黑漆漆的,在日光下缎子一般发亮,一看就是气血极足的模样。
他无端想起一句诗“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忽然觉得耳朵尖有点发烫。
定了定心神,才对着乌发间的空隙稳稳当当往叶盏发髻间簪,因怕缠着她头发,特意缓慢又轻巧,可她发丝过于光滑,金簪居然滑了滑,斜坠青丝发,一副不堪重力的样子,好似马上青丝挣脱束缚柔柔委地。
裴昭心如鼓擂,他无端吞咽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忙伸出左手去扶,重新簪发,眼看着金色耀眼的光芒一点点消失于鸦翅般整齐的峨峨云鬓中,手心里隐约觉察到了一丝汗意,裴昭不敢多想,宾住呼吸将发簪完全簪好,这才垂下手:“好了。”
叶盏并未将簪子拿起来,这就是应了的意思,大家都齐声道“恭喜”,两位老夫人齐齐对视而笑,柳氏朝不远处的捧着缎子的奴婢轻微晃晃手,这是防着叶盏相不中按照习俗为她准备的“压惊缎”。奴婢赶紧捧着缎子往后院里去。宓璃踮起脚要看金簪,玉姐儿抱了妹妹一把,叫她能看见。
一派忙乱之际,裴昭顺顺当当退后,他蜷起了手,趁着宽大衣袖的遮掩,用中指蹭了蹭手掌,似乎还能感受到适才云鬓青丝往手心滑过的质感。
相看算是正式完成,柳氏松了口气,赶紧招呼诸人去后院玩乐,脸上笑意挡都挡不住:虽说她从未催过儿子,可到底看着儿子孤单了许久,又看他为叶盏诸多上心,如今终于能尘埃落定,自然也替儿子松口气。
又很快想到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备聘礼、布置新房、宴请宾客,样样都是要忙许久的大事。虽然事情多,她心里却一阵甜似一阵,儿子早早离开他们夫妻独立,做父母的并未帮过他许多,如今能有个由头好好弥补,也算是能平息下父母心中遗憾。
其余人也高兴,大家乐呵呵玩乐起来,投壶、象棋、叶子牌、射箭,院中一派夏日风光潋滟,玩乐不止。
偏宓璃拿着蝉蜕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是入药的好东西呢,还能驱邪。”
宓凤娘捂脸,重重吸了口气:虽说裴家认可叶盏,可到底两家门第有别,宓凤娘攥着一口气呢,生怕家里出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惹得婚事告吹,谁知道小女儿在这里等着呢!
玉姐儿更是发急:若是被婆家人认为宓家处事不当,无法登大雅之堂,坏了婚事可如何是好?
宓家这些女眷里唯有叶盏神色如常,慢悠悠喝茶。
柳氏却不当回事,还笑着吩咐身边的丫鬟:“去拿个花梨木镶百宝的海棠蚂蚱匣子,正好给亲家小娘子装这个。”
裴昭适时站出来圆场:“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都说。”
“对对对。”宓凤娘见未来女婿上道,心中喜悦,也跟着附和,要尽快将这件事翻过篇,“腰蝉万贯。”
“蝉和荔枝合在一起就是鸣利双收。”裴老夫人也跟着打圆场。
接下来再无任何插曲,两家人又聊些闲话直到日头偏斜,这才依依不舍道别。
裴昭特意护送车队左右,宓璃缩缩脖子,说是自己想骑马,坚持在外面骑马,只不过中途停下歇脚时,宓凤娘就将小女儿唤进了自己车里。
她看着宓璃吓得不敢跟自己对视,就气不打一处来,到底还是压制住,只重重叹口气:“枉你二姐素日里待你那么好,你就是这么报答你二姐的?”
旁边叶盏赶紧摆手,她一点都不想让娘责罚小妹。
宓璃没想到娘既没掐自己也没骂自己,可这轻声的责问比打骂更让人难受。
她咬咬嘴唇,到底还是低声开口:“可我是帮二姐啊……”
“我%*……”宓凤娘咽下了一万句骂人的话,只剩下一句,“你这不是割猫儿尾拌猫儿饭么?还要你二姐感激你?”
裴家官宦人家,虽然他们敬重盏姐儿,虽然他们知道宓家有巫医,但并不代表就能任由宓璃明晃晃舞到她们跟前。
“就是在帮二姐。”宓璃鼓起勇气答,“闵家也是说亲时不嫌弃,结果定了亲又嫌弃大姐,我不想这样的事重演,索性找件事试一试裴家。”
若是裴家表现好,她才能放心让二姐嫁过去。
其余三人齐齐惊讶。
叶盏更是将小妹的手放进自己手心,热乎乎贴着她小小的手。
“若裴家嫌弃姐姐,今儿我一提醒他们肯定要赶紧撇清干系,省得害二姐像大姐那般伤心。”宓璃小声说。
玉姐儿也点点头:“也对,两家要结亲,总要他家完全接受我家才好。”否则就如她与闵穆,看似甜蜜却跨不过两家家世。
宓凤娘半天没说话,好一会才开口叹气,
却不训斥宓璃,也不问叶盏,而是伸手摸了摸玉姐儿头:“都说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门,我女儿总归是有旁的大福气大造化等着呢。”
似乎完全不记得刚才有什么事。
倒是玉姐儿抗议:“娘!别弄乱我发髻!”她才不要安慰呢,那件事早就过去了好不好!
接下来一路无话,宓凤娘在盘算许多事:先前是两家起了草帖子,如今便是起细帖子,将各自祖宗三代写上,还要准备“缴担红”、“回鱼箸”,等等一系列都是复杂流程。好在前段时间刚替银哥儿筹办了这些流程,总归还有些相似之处。
想起银哥儿又有旁的事要愁:他成婚的日子也要尽快定下来了,可听裴家的意思恨不得下月就成亲,这样两兄妹一起成亲呢,还是一先一后呢?
裴家势大,送来的聘礼肯定是大手笔,到时候对比之下惹得阮家小娘子不快怎么办?虽然宓凤娘肯定阮家小娘子不是那等狭隘斤斤计较之人,但谁家新嫁娘能在新婚之事上接受自己处处不如人?
……
总之一时心绪浮沉起许多事,让宓凤娘一路沉思。
这一颠簸就到了路口,远远听见车帘外喧哗声很是反常。
“前头堵了路,恐怕要一会才能归家。我着人去买几碗绿豆水送进来,免得等待烦闷。”马车外裴昭的声音传进车帘。
宓凤娘回过神来,很是满意,自家这女婿能力强,人又体贴,的确是个良配。
当然她还不忘掀开车帘看热闹:“是什么事堵路?”
鸣镝候在车辕旁,有心巴结亲家太太,赶紧将自己打听打的情报呈上:“说是有个人的牛发了狂,直接将牛车拉进了汴河,害得那人淹死了,家眷正在河边哭呢。”
“啊?”宓凤娘今日喜庆,听不得这个惨事,赶紧双手合十念佛,“早登极乐!”又想想,叫鸣镝去买些香烛:“我们路过时也点些纸钱。”免得沾染了冤死鬼。
车轮挪了几个位子,好容易靠近桥边,宓凤娘听着外面的哭声,忍不住掀帘子:“我怎的听着这哭声这么熟悉?”
桥下河流里有几个渔民在打捞,桥边还有一位夫人躺在地上,旁边跟着一儿一女。
宓凤娘再定睛一瞧,脸色先煞白,赶紧推推女儿:“你帮我看看,那人,怎么不对劲?”
姐妹几个也顺着看过去,玉姐儿眼尖:“我怎么瞧着……那妇人有点像姨母?”
再看妇人身边的子女,更加确定了:“是表妹和表弟!”
宓凤娘脸上血色彻底全无,想起身,却软软滑到了车座上。
还是叶盏扶住她:“娘,没说姨母有事,我去近处看看,万一是弄错了呢。”
要是往常宓凤娘还惦记着女儿才定了亲不能沾染晦气,可此时她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只是茫然嗯了一声,手指指了指裴昭。
裴昭冷静回她:“伯母放心,我陪着二姐。”
叶盏下了马车走到近处,见那母子三人,一大两小,躺在地上的正是姨母宓鸾娘,表弟表妹正在哭。
叶盏唤了一声:“表妹?”
“表姐?”表妹抬起头,看见叶盏就如看见了亲人,“二表姐!”
后面叶大富带着儿子也下了车,搀扶着宓凤娘过来。
“姨母!”
两厢见面,两个孩子就如找到主心骨一般,哭得泣不成声。
叶盏先问:“姨母怎么回事?”
“娘是见爹出事了,所以晕过去了,寻的郎中马上来。”表妹抹着眼泪。
说话间裴昭已经带着郎中过来了,郎中放下药箱给鸾娘扶脉,又给她扎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鸾娘慢悠悠睁开眼睛。
郎中见没事才吩咐一行人:“是急火攻心,不是重症,回头随我去开一副药方抓些药,回去煎服两天就好。”
鸣镝早跟着郎中去取药。
宓凤娘见妹妹没事,力气回来了大半,气色也变得好了些:“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看今日端阳节,我想请姐姐一家去看赛龙舟,今日打发了蔡诏去接姐姐一家人。”
蔡诏就亲自赶着从县令那里借来的牛车去接宓家一家人。
“可等了又等,看着日头都到半空了还不见人,我生怕是姐姐和夫君吵起来了,就赶紧过来解围。”鸾娘提起这个就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