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于四面荷风亭,美酒佳肴不断,歌舞管弦不休。
酒过三巡,祁王屏退闲杂人等,和严御史一番暗藏机锋的言语博弈后,双方达成一致。
鉴于我委身刘渊一事已成定局,为了两家体面,只能设法遮掩。
刘渊近日便遣散后院,即刻与左将军之女退婚,以世子妃之位迎娶我。
严家则负责对外解释,说家中本有二女,长女严烛远嫁陈家,小女严灼不舍阿姊,便一路相随送嫁,也想在祁国相看夫家。
小女参加婚礼时被祁王世子一见钟情,当众表白,由于当天装束华美,被误认成了新嫁娘。
总之,巧取豪夺只是误会,真相是天定姻缘。
我全程旁观,满头黑线,好能睁眼说瞎话。
冷着脸滴酒不沾的严御史在敲定婚事后,开始和祁王推杯换盏,揭过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
深夜,宴散。
我刚扶着严御史踏入客苑,他一改摇摇晃晃的醉酒姿态,自己站直了,拍拍我的手,他像个长辈一样对我说:“阿灼,叔父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以后的日子,好好过。”
眼眶一热,原来,他这般做派,是为我争一个世子妃之位。
我吸吸鼻子:“叔父,我叫兰依。”
严御史笑了,眼角的沟壑里都藏着慈爱:“严灼,小字兰依,是老夫的小侄女。”
第二日,严御史和祁王的折子同时快马送至凤都,一封澄清误会,一封请旨赐婚,这次,双方均如愿以偿。
婚事定在了八月初十,时间不算充裕,王府全员都为此事连轴转起来。
城东的澄碧山庄是祁王的私产,被他大手一挥,作为聘礼送给了我。
严御史便带着我搬过去备婚。
第7章一波三折长补短
离开王府前,我去群芳楼收拾行李,恰巧遇见姑娘们也在今日被遣散。
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没有人吵闹,毕竟刘渊并非良人,且王府为了快刀斩乱麻,给的银子和去处都令人满意。
我第一次认全了刘渊的姬妾,果然环肥燕瘦各擅胜场,站在一处,颇为赏心悦目。
看着看着,我直觉哪里奇怪,可一时又想不通。
我在人群中找到低着头的妙仪,主动过去和她道别。
妙仪垂着眼,兴致不高。
“妙仪,你这样不开心,难道是真心爱慕世子,怨怪我独占他?”我迟疑着问。
她一个激灵,连连摇头。
“那你是怎么了,一直躲着我?”
她终于抬了头,凤眸里盛满担忧,细白的牙齿咬着红唇,半晌后,她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小心翁主。”
我心头一震,正要细问,妙仪脸色蓦然白了,低下头去,微微发颤。
翁主亲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灼,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我转身,对着她客气一笑:“都收拾好了,不劳烦翁主。”
王府后门的马车来了又去,接走了群芳楼里所有的姑娘。
在翁主状似亲密的陪伴下,我没找到机会再和妙仪说话。
离开前,她掀开车帘与我最后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如醍醐灌顶。
原来,不是歌声,而是眼睛。
我突然,有了点惊世骇俗的猜想。
转眼便到了七夕,“刘渊”差人送来消息,约我在月老庙的相思树下相见。
我按时赴约,火树银花下,看到的却是形单影只的翁主。
见到我,她露出一抹笑:“阿灼,你来了。”
我硬着头皮寒暄了两句,就想脱身。
一只冰冷的手圈住我的手腕,翁主凤眸幽黑深邃:“阿灼,你怎么总躲着我,好像我会吃人。”
肌肤相触的地方似有蚂蚁爬过,我浑身不自在,言不由衷:“没有的事,翁主多心了。”
她吃吃笑起来:“我与你玩笑呢,看给你吓得。对了,阿渊正巧也在附近,我领你去见他?”
我怕你又给我带沟里去!
于是婉言拒绝:“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了。再说,下月就成婚,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还是见见吧,”她温和笑着,却吐出刀锋般的话语,“说不准就是最后一面。”
我霍然抬头,震惊地看着她。
城郊悬空寺的客舍中,“刘渊”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被堵着嘴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他的身后,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只消轻轻一推,就会万劫不复。
翁主走过去,站在他身侧,笑着说:“圣女,别冲动哦,不然我启动机关,大家同归于尽。”
“你叫我什么?”我眉心一跳。
“别装啦,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月神教圣女兰依。”
呼吸短暂凝滞。
她三言两语道出前情,原来,翁主死去的夫婿是月神教的信徒,他们初婚时,曾来参加过我的继位仪式。
三年前,她就见过我。
“我不管你们潜入祁王府有何目的,把阿渊还给我。”翁主收了笑,表情阴戾。
我抽抽嘴角,一脸为难:“不是,翁主,你绑架了世子,然后威胁我把世子还给你,你没事吧?”
翁主冷笑:“你用了什么妖术,换脸还是换魂?这赝品确实长着阿渊的脸,可他不是他。”
我舔舔嘴唇:“啊?”
翁主俯下身,用匕首抵着“刘渊”的脸:“阿渊怕脏怕臭,阿渊怕苦怕疼,所以他不会去军营,他也受不了百鞭的刑罚。
“更重要的是,阿渊看我的眼神,从不清白。”
似有惊雷落下,却又在情理之中,我那一闪而过的,惊世骇俗的猜想,竟然是真的。
群芳楼的姑娘们都是翁主的替身。
起初,我以为刘渊只是单纯好色,喜欢歌女的声音,舞女的身段,伶人的眉眼,琴师的素手。
可实则,他收集的并非姑娘们身上最美的地方,而是她们最像翁主的地方。
比如妙仪的凤眼,严灼的下颌。
翁主笑起来,妩媚而危险:“看你的表情,早猜到了啊。没错,我们相爱,却不容于世,父王得知后将我远嫁褚国,母妃随后惊惶病逝。
“三年来,我百般筹谋千般算计,不惜一切代价,只是为了回到他身边。可我的阿渊,竟被人顶替了。
“你们真该死啊,告诉我,他还活着么,他在哪里?”
最后一声,尖利刺耳,近乎悲鸣。
我摇头:“我不知道。”
话音一落,悬空的客舍开始抖动,翁主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表情冷静,眼底却涌动着疯狂:“好,那一起死吧。”
“等等,你倒是问问他啊。”我呼吸乱了。
“惺惺作态!”翁主冷笑:“难道你们不是一伙的?”
我重重点头。
翁主眉梢微动,广袖轻摆,客舍的摇晃停止了。
她拔了“刘渊”口中的布巾,用匕首抵着他的下颌问:“阿渊在哪里?”
“刘渊”面不改色:“无可奉告。”
“你……”翁主正要发怒,突然看向我,“圣女,既然你们不是一伙的,那正好,帮我用幻术问问他,阿渊的下落。”
“我不行。”
她沉下脸:“三年前我就见过圣女的手段,近日又试探了两次,你能从父王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又能当众迷惑严御史认下你,怎么可能撬不开这个赝品的嘴。你在骗我。”
翁主虎视眈眈,客舍又开始晃动,摇摇欲坠,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整个分崩离析。
我一咬牙,迫于无奈交代了过往:“翁主有所不知,我叛离月神教时受了教主致命一击。受此重创后,我的幻术便成了无源之水,骗严御史那次,已然用尽了。”
翁主面无表情道:“所以,你没用了。”
她伸出手,露出掌心的机关,正要按下。
“等等,”我尖叫着阻止,背上一层的冷汗,声音颤抖,“若有碧苍丹,我便能恢复如初,助翁主得偿所愿。”
“什么?”
“碧苍丹,一种解毒延寿的灵药,你母妃的陪嫁。”
她一抬头,凤眸里的绝望已然湮灭,反而亮得惊人:“啊,那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客舍不晃了。
翁主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囊,随手抛过来:“碧苍丹,就在这儿。”
我赶紧打开香囊,掏出精致的木盒,一开,看到一颗拇指大的丹丸。
通体碧绿,异香扑鼻,闻之令人精神一振,与回天门神医描述的一般无二。
我一口吞了碧苍丹,顺势盘坐于地。
甫一入喉,碧苍丹便化作一股清流淌过四肢百骸,久违的力量充盈经脉,圆转如意。
我睁开眼,与她对视,真心诚意道:“多谢翁主赠药。”
她点点头:“快问话。”
而此刻,“刘渊”却轻易挣断了绳索,夺过翁主控制客舍崩裂的机关,飞掠到了我身边。
翁主见此变故,凤眸圆睁,看看“刘渊”,又看看我,很快什么都明白了。
她毫无血色的唇翕动,语气怨毒:“你们合伙算计我,骗取碧苍丹。”
我站起身,正要说点什么。
翁主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没关系啊,我也留了一手。”
我和“刘渊”双双怔住。
她一步步后退,幽幽道:“世人有所不知,碧苍丹其实是两颗,碧丹和苍丹,碧丹解毒,苍丹延寿,合用才能标本兼治。”
“刘渊”沉不住气了:“若只吃了一颗会如何?”
翁主咯咯笑起来:“那解毒便是以耗竭自身为代价,治标不治本,她没几天可活了。”
说话间,她已退到客舍边缘,说完最后一个字,决绝地一脚踩空,身子一沉。
我不顾一切扑过去,却手下抓空。
一袭华衣如折翅的飞鸟,从我眼前掠过,千钧一发之际,“刘渊”拼死扑出去,半身腾空,终于拽住了她被风扬起的衣裳。
“刘渊”眼角通红,喝问:“苍丹在哪里!?”
翁主一言不发,只嘲讽地笑。
“刘渊”额上青筋暴起:“说啊!”
单薄的衣裳承受不住重量,呲啦一声,她的身子往下沉了沉。
“刘渊”慌得声音都变了调,极力伸出手,温声道:“先把手给我。”
翁主眸光一闪,似乎心有所动,她开口:“赝品,你这么在乎圣女的命么?那你记住,她的死,就是你窃取阿渊人生的报应。”
“刘渊”眼睁睁看着她又下落了一点,近乎惊恐:“不!”
翁主虚虚抬手,描摹“刘渊”的五官,眼角落下一滴泪:“阿渊,阿姊救不了你,这就来陪你了……”
“等等!”“刘渊”大吼,“刘渊没死,把手给我,我带你去见他。”
翁主一怔,抬头看向我们,狭长的眸子里满是动物般的警惕:“我不信。”
“我可以发誓,”我缓缓开口,“你知道的,对于修习术法的人,誓言是有约束力的。”
翁主直直看着我,终于轻轻点头。
我发誓,绝不用幻术探知苍丹的下落,终于打消了她的死志。
我握住她的手,一用力,将她拉了上来。
不管内心如何,她的身体终究娇弱,心力交瘁又悬空良久,几番折腾下,她脱险后便身子一软,晕倒在了我怀中。
受鞭刑那晚,“刘渊”问我要不要试着相信他。
“我连你本名都不知道,怎么信任?”我嘀咕。
“祁昊。”
“什么?”
“我的名字。”
我与他对视良久,久到交握的手指似要融为一体,我说:“好吧,给你个机会。安排我和翁主独处,我有话要问她。”
他二话不说就应了。
我反而迟疑了:“你不问我是谁,要做什么吗?”
他笑笑:“我问的话,你会说吗?”
我僵住,半晌后道:“我现在只能说,你若能助我拿到翁主手中的碧苍丹,我就告诉你一切。而且,作为回报,我会竭尽所能助你得偿所愿。”
他眸光闪了闪,用力抓紧了我的手:“一言为定。”
七夕这晚,一收到祁昊传信,我就知他将事情安排妥当,设计让翁主独自出行。
此后种种,都是事先商量好的计划。
只是不成想,与贪生怕死的刘渊不同,一母同胞的翁主有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不得已,我们没能按照计划全身而退。
第8章推心置腹中甲兵
想起方才惊险,我瘫坐在地,后怕不已:“祁昊,我们差点……”
他半跪在我身前,双手止不住在抖,声音嘶哑:“是我的错,小看了翁主。”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激荡,扑入他怀中。
祁昊反手回抱住,用力得我都有些呼吸不畅,嘴里不住道:“别怕,都过去了。”
他声音发颤,也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
半晌后,彼此终于平静下来。
他松开我:“走吧,我送你回澄碧山庄。”
“等等!”我拽住他的手,“我有话和你说。”
“现在?”他陡然明白了点什么,却有些不可置信。
“就现在。”我重重点头。
那些憋了很久的话语涌到了喉头,我艰涩道:“我曾是月神教圣女,后来,成了叛徒。”
这话一出,剩下的便顺畅了。
幼时,我跟着爹娘走南闯北,那会子还小,不知那种生活最贴切的形容是颠沛流离。
爹娘很宠爱我,阿爹会手把手教我使剑,阿娘会在我面前变出漫天烟火,然后给我和阿爹讲星辰和神仙的故事。
那时候,生活虽清贫而动荡,却温馨得让人落泪。
一切终止在十四岁那年的生辰,那晚月明星稀,阿娘煮了三碗长寿面,我的那碗还多卧了一个荷包蛋。
长寿面下肚,爹娘却突然脸色一变,口吐鲜血。
而宅院的篱笆外,走进来一群黑袍人,为首之人说:“奉我王法旨,诛杀前代圣女、月神教叛徒——代蓉。”
阿娘看着我,眼中流出两行血泪,她的唇开开合合,说的是:“兰依,跑,要活下去。”
柔弱的阿娘暴起,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周围的空气都近乎扭曲,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一行九个黑袍人,有三个都瞬间暴毙。
可他们有备而来,激烈的交锋后,阿娘还是落了下风,被为首的那人一剑穿心。
爹娘死后,我被抓回了月神教,生生剖开心口,种下幻蛊。
苗疆政教合一,苗王兼任教王,被民众奉若神明,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