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福贵轻咳了几声,低声提醒她回神。
“陛下,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了我头上这顶皇冠争得你死我活,今日我带着这顶冠冕,站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远处是绵延的山河,脚下是跪拜的群臣,的确是风光无限,可感到更多的是责任与重担。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力做到最好。”赵锦繁朝他笑道。
登基大典进行到中途,含元殿外忽起一阵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殿门前望去。
信王迎着众人目光,走上高台。
赵锦繁第一次正视这位大名鼎鼎的反臣,看清楚了他的面貌。
那无疑是一张能轻易让万千女郎一见钟情的脸。
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光有那张脸和身材,被丢去花楼里,恐怕也有平日里对众多信男不屑一顾的花魁娘子,争着要与他春宵一度。
这人看上去就一副活该桃花缠身
的样子,不过赵锦繁似乎从未听过他有类似传闻。
赵锦繁不免联想起,信王在之前那个“京城贵女心中最难攻克的高岭之花”比拼中,榜上无名的理由。
信王到含元殿,当然不是为了来她的登基大典观礼的。
赵锦繁还没把龙椅坐热,信王手下禁军就将含元殿团团围堵,整座皇城遍布他的兵马,底下跪拜的朝臣多数都已归顺于他,他俨然是凌驾于国君之上的存在。
很快他便在赵锦繁眼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立为摄政王。
虽然赵锦繁一早就对今日会发生之事有所预料,内心几乎毫无波澜,不过她还是极为敬业地表现出了一个草包在面对突发变故时,该有的恐惧、怯懦和无措。
适时用敬畏的目光仰视信王,配合上发颤的手脚,再挤出一点软弱可欺的泪花。
此刻高台之上只剩她和信王两人。
信王淡淡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再演下去戏可就过了。”
“太子殿下,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陛下。”
第28章
高台与底下隔了些距离,高台之上的人若不是高声讲话,底下人是很难听见的。
他这句话是特意说给此刻在他跟前,卖力表演的赵锦繁听的。
赵锦繁眨掉眼里虚情假意的泪花,抬起眼眸:“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好像听不太懂。”
信王并不想同她兜圈子,道:“每个人写字的习惯都不同,有的人习惯开笔时用劲,有的人习惯一笔一划分开写。即便刻意临摹了别人的字,写字的习惯却难改,总会留下端倪。譬如你总习惯在写最后一笔时提笔一顿,而那位给我递战书的人,恰好也有同样的习惯。”
赵锦繁从前常听人说信王是天选之子,说他天赋卓绝,说他战无不胜,超乎寻常的强大。人们看到他的光鲜,却极少去关注,他在每一次胜利背后所投入的耐心和精力。
譬如在对付赵氏前,他早将赵氏的一切全都摸透了。大大小小细枝末节,连一个无人在意的草包皇子,平日里写字有什么习惯,他都一清二楚。
想必在看到那封战书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有八分能确定是赵锦繁所为。剩下还有两分怀疑,依他的能力和手段,想要证实也并不难。
从他过往战绩上来看,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正面对敌,不喜欢拐弯抹角在背后玩阴的。
赵锦繁静思片刻,轻轻“哎”了声:“果然还是瞒不过您的眼。不过这也好,有句话我想对您说很久了。”
信王:“请说。”
赵锦繁开门见山对他道:“我想同您道一声多谢。全有赖您,今日我才能站在这里。”
信王垂眸看向她,凉凉道:“下战书引我去明月楼,借我之势推翻温氏,你的谋算的确大胆。”
“您说的对,也不对。”赵锦繁道,“我的确利用了您,但这并非是我大胆,而是因为我绝对相信您。”
“呵。”信王冷笑了声。那声冷笑仿佛在说:我跟你很熟吗?
赵锦繁不紧不慢地道:“世人皆道,荀氏家训是为忠孝节义四字,可最开始却并非如此。昔年,荀氏先祖与太//祖一同入关,两位志同道合的友人,相约携手共建太平盛世,一人守住太平,一人开辟盛世。”
“荀氏先祖负责守住太平,因此最初的荀氏家训并非忠孝节义,而是逢乱必平。只不过后来荀氏后人之中忠义之辈频出,也不知怎么的,传着传着荀氏家训就成了忠孝节义。”
信王:“你知道的不少,没少翻古籍。”
赵锦繁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微笑道:“当然,您的战绩我也没少瞻仰呢。”差点看吐了。
以至于看到他本尊,也甚觉厌烦,尽管他长了张极其让人赏心悦目的脸。
信王:“看得出你很闲。”
赵锦繁呵呵两声,心中暗道,那也没你闲,还有空给瓜浇水。
“纵观您的战绩,无一不是速战速决,几乎没有哪场仗拖过一个月,最快的甚至只废了几个时辰,唯独两年前那场平川战役,您足足花了三个月。照道理来说平川之役与您过往所遇到过的棘手战事比起来,并不算难解决,何以需三个月之久?”
最初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后来在细细查阅了《平川县志》以及信王当年的行军路线之后,她想明白了。
“《平川县志》有载,平川多年来一直受山匪所扰,县衙多次镇压而不得解。”
事实上,这群山匪并不难对付,只不过每次县衙派兵前去镇压时,朝廷都会按例拨一笔钱饷支援。不过当地县衙很会算账,一次收拾完,就给一笔钱饷,吃力不讨好。一次收拾不完,下次再收拾,下次就还能再得一笔,不费多大力气还能多得。
时间一长,山匪也看出来了,官府不是办实事的,气焰愈发嚣张,不仅打家劫舍,甚至还暗中伙同官府,拦收高额过路费,私下均分牟利。
这事其他官僚并非不知,只不过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实确有此事,而且管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因此当有百姓前来求助时,他们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一句这事不归我管,你要不去找某某,他说不定能管之类的话,踢皮球一样就把人打发了。
“当地百姓求告无门,苦不堪言。直到两年前来了位义士,途径当地时,以极快的速度剿灭了那群山匪,还替他们重新安家建市。《平川县志》并未有关于那位义士的详细记载,仅用一句话笼统带过。”
不过赵锦繁脑中却有了个猜想,于是她翻遍了这些年与信王相关的所有文书,赫然发现了一件事。
“不仅是平川,只要是您所到之处,都有那位义士的身影。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那位义士都在践行着逢乱必平四个字。”
那位义士此刻正站在她面前,静默注视着她。
赵锦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所以我确信,您不会放任地痞强抢民女,更不会放过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温氏。”
信王笑了一下,这声笑听上去不太高兴。
恐怕他一早就察觉到了赵锦繁引他去明月楼的真正目的,虽知她别有用心,但他的信仰绝不允许他放任不理。
这种明明白白被人当刀使的感觉,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爽。
尽管他涵养极好,依旧保持着平和的面容,但眼里杀意隐现。
赵锦繁下意识后退半步,尬笑几声,试图缓和一下略僵的气氛:“明月楼的夜景还美吗?”
信王莫名其妙:“美又如何,不美又如何?”
赵锦繁对他道:“其实下战书的时候,考虑过挺多地方的,不过我特地挑了明月楼,您去的那日刚好是满月,听说满月之时,明月楼的夜景最美。劳您跑一趟了,京城最好的美景送给您。”
全当是跑腿费了。
信王:“……”
赵锦繁总觉得他听了这话,好像更不爽了。
罢了,随他去吧。反正他讨厌她一分还是十分,都是一样的。等以后利用完了,照样要她死。
信王忽道:“你认识温涟的夫人?”
赵锦繁应道:“您是说云娘,我的确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初见云娘是在成王府后院,成王世子洗三的好日子,所有人都在笑,只她一人独自躲在假山后落泪。
赵锦繁劝慰了她几句,递了块素帕给她。那块素帕上,用黑灰写了四个字——
“我能救你。”
人人艳羡云娘好命,以农女之身嫁入高门,一朝翻身又得丈夫爱重,日子过得好不风光快活。
但那天赵锦繁却在她身上嗅见了一股极淡的伤药味。她抹粉遮掩了脖子上的掐痕,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但她不小心擦过假山壁时,身体总会下意识瑟缩。这个动作让赵锦繁察觉到了她身上有伤。
传言说她因自己的身世而自卑,常躲在家中不见客。恐怕不
是她不愿见客,而是有人不想让她见客,不想让外人察觉到她身上有异。
云娘看见了赵锦繁留给她的字,挣扎犹豫再三,借参加淑妃寿宴之机入了宫,偷偷在偏殿约见了赵锦繁。
赵锦繁从云娘口中知道了一个和别人口中完全不一样的温涟。
别人口中的温涟,是世家高门的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超凡出尘。最初云娘也是这样以为的,她被一群地痞欺辱,是温涟救了她。她从来没见过像他一样温柔的男子,她喜欢他,但从来不敢靠近,他高高在上如皎洁皓月,而她却卑微如泥。她只能悄悄的把对他的仰慕藏在心里。
云娘以为他们不会再有别的交集,可有一天雨夜,他浑身湿透地过来找她。她请他先进来。他脱去了身上湿衣,没有换上云娘替他寻来的干净衣裳,解开了云娘的衣带,分开她的腿,把她抵在了门背上。后来他不顾家里人反对,执意娶了云娘。
成亲后,他对云娘很好,如珠如宝的疼爱,让云娘仿佛置身于蜜罐之中。她觉得他很爱她,除了有时候对她有些霸道,比如要求她在他面前只穿藕荷色的衣裳,只能用朱红色的口脂,画远山眉。只要温涟喜欢,云娘都尽力配合。
直到有一日,她一时兴起在他面前穿了件鹅黄外衫,温涟竟因此勃然大怒。她才发觉自己只是个代替品。她有一张和他曾经心爱的人近乎相同的脸,他教她礼仪,教她识字,替她描眉,从来不是因为爱重她,他只是想把她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女人的样子。他很早以前就盯上了她,连她心里最美好的初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
云娘恶心得想吐,他知道云娘想离开,就把她关起来。她每一次试图挣脱,都会遭到他的折磨。一边折磨她,还要一边说爱她,他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云娘被他折磨得半死,几欲崩溃。
她想要求救,但没有人会为区区一个农女,得罪温涟这样的权贵,她没有别的出路,直到看到了赵锦繁留给她的字。
云娘将她所知的,关于温涟与那群地痞之间的事尽数告知于她。因此她才会那么清楚那群地痞会在何时何地作案。
温涟入狱后,云娘得了解脱,离京重新生活。她在给赵锦繁的回信中提起过,温家倒台后,曾有位贵人帮过她大忙。
依她的描述,仔细想来,那位贵人应该就是信王无疑了。
登基大典接近尾声,底下群臣大声山呼圣明,当然那群臣子并不是朝着赵锦繁喊的,而是朝着她身旁的信王喊的,喊的是“摄政王圣明”。
赵锦繁坐在龙椅上无所事事,瞥了信王一眼,正巧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信王看着她道:“你很聪明,但有一点你没料对。温氏想争储位是温氏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改立储君的打算,对我而言谁坐那个位置,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对他而言,选谁都可以,从前的确如此。
赵锦繁敛眸:“但从您踏进明月楼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您唯一的选择。”
信王低笑了声,大约是平生从无败绩,久违地遇到了棘手之人,难掩兴奋和杀意。
赵锦繁:“……”
大殿之上,几十座赵氏先祖的牌位不知何时被请了上来。礼官们引经据典,提出赵锦繁应尊称她身旁那个男人为仲父,以表敬重。
意料之中的立威环节,赵锦繁面色平静,在群臣的附和声中起身,正面对上信王。
信王忽问她:“你不杀了那个孩子?”
他指的是成王世子。其实她想要帝位,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杀了成王世子,就像那群人为了让成王世子继位而对她做的一样。
留下那个孩子,对她而言后患无穷。
可惜她下不了手。
赵锦繁垂眼:“稚子无辜。”
信王失笑:“无意义的仁慈。”
赵锦繁瞥他一眼:“您也不遑多让,逢乱必平的义士。”
信王:“……”
“啊,不对。”赵锦繁道,“现在应该尊称您为……”
*
“仲父。”
赵锦繁从回忆里醒神,对着眼前正朝她走来的男人唤道。
关于他的记忆,到那里便戛然而止,再多的赵锦繁一时也想不起来。
他现在的样子和她记忆里三年前的样子没有太大分别。
他风尘仆仆赶来,此刻未戴冠,一头墨发仅用发带半束着。越是简单的装束,越是能衬出他眉眼的华丽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