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愣。本以为她只是挂个名装装样子罢了,没曾想她还来真的。
翰林学士朱启小声问道:“陛下这是要同我们一起阅卷?”
“这是自然,朕既为今科春闱主考,怎好无故缺席?”赵锦繁说得义正严辞。
她不欲耽误时间,笑了声又道,“诸位既然来了,那便开始吧。”
众臣面面相觑,虽知这位陛下深藏不露心思不简单,但会考阅卷不同儿戏,从前所有与这位陛下相关的传言里,都曾言说她学识平平,文章写得错漏百出。
众人犹疑间,赵锦繁已行动了起来。
言怀真率先上前,走到她身边,道:“臣帮您。”
话毕,与她一同看起了卷。
赵锦繁道了句:“多谢。”
随即又看了眼呆站在跟前的众臣,低头翻开一份经义答卷,道:“今科经义试题为‘中立’,此言出自《中庸》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意指为人应有主见,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明辨是非,不偏不倚。这位考生阐述通顺,句式严谨,然破题有误,此卷不可为上佳。”
众臣见她思路清晰,话语详实不虚,渐渐回过神来。
赵锦繁又指了指站在身旁不远处的两位翰林院官员道:“陈显、刘琮你二人精通经义,吩咐手下人从破题入手,将破题有误的卷子先行剔除。”
被叫到的二位官员品阶不高,少有面圣之时,没想到赵锦繁不仅清楚记得他二人的名字,连他们擅长什么都一清二楚,皆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应道:“是。”而后匆匆带着手下人行动起来。
翰林院内,众考官埋首考卷中忙碌了起来。
午膳时分,光禄寺派人送膳过来,众人才停下休息。
福贵见赵锦繁一刻不停,忙得连水都没喝上几口,心疼道:“您何必这么辛苦代信王行主考之职?做这么多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眼下您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还有那位……咳咳。”
赵锦繁抬笔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坐在殿里机会永远不会自己来,动起来才行。”
“再者说,科举是为国取士,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当尽责。怎好说是为他人做嫁衣?”
“至于你说的那位……”赵锦繁低头看了眼平坦的小腹,笑道,“他最近被养得很好,不必忧心。”
前些日子江清还告诉她,肚子里那位与她日夜相伴的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心跳。
赵锦繁与翰林院众人同食,吃食并未有所不同,翰林院众人见此吃惊。
“陛下,您……也吃这些吗?”
赵锦繁道:“当然,有何不妥吗?”
“没有没有,只是怕您用不惯这些。”
“不会。”赵锦繁笑道,“这些饭菜口味还不错。”
虽然比起荀子微做的远远不如,但和从前做九皇子那会儿的伙食相比已是很好了。
更何况……
赵锦繁低头见饭菜旁多放着的一小叠酸梅,她还有加餐。赵锦繁夹了一小片放进嘴里,口中立刻传来一股熟悉的酸劲。
*
夜里,赵锦繁从翰林院出来,去了趟长阳殿。
荀子微坐在院中藤椅上,分辨出是她的脚步声,问道:“首日阅卷,感觉如何?”
赵锦繁靠在他对面那张藤椅上,长叹一口气:“难办。”
荀子微道:“说说看,我听着。”
自古以来选官之事皆为权贵士族所控,大周建朝后大力推行科举,欲提拔寒士,削弱士族,为国培养人才。
荀子微此次欲亲自主考会试,亦是想从士族手中,收回取士之权。
两方博弈体现在方方面面。
“比如今日在阅某份卷子时,时不时有人在朕耳旁提点,这位考生是某某高官的长孙,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过朕看了他的答卷,却觉平平无奇,和朕十四岁时答得差不多。”
荀子微看不清她眼下的样子,但她说话的样子却在他脑海中活灵活现,他低头笑了声。
赵锦繁道:“总之见卷不看文章,先看是谁答的。”
荀子微道:“从前也不是没有先贤提出,提出为公平起见,将考生名字全部盖起来,再改卷。然此一策并未得到应用。当时有朝臣认为,糊名虽看上去公平,但只看考生卷面成绩,不看考生平日人品如何,并不能选拔//出真正才德兼备之辈。”
话是这么说,但糊名对考试公平而言必定利大于弊,只不过此举有损士族利益,在提出阶段就备受阻挠,各方博弈之下,未能普及。
一项制度的改变,涉及到方方面面,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并非一蹴而就。
赵锦繁在长阳殿坐了会儿,离开之时荀子微忽问了她一句:“你这几日可还常觉脾胃不适?”
赵锦繁一愣,顿了顿回道:“……老毛病,好多了。”
荀子微道了声:“嗯。”
赵锦繁想到前几日江清同她提过,荀子微曾去御医局看过她的脉案。
她的脉案自她还是九皇子那会儿起,便一直由江清负责,时常也有别的御医来替她探脉,隔着帘子,倒也能请福贵替她被把脉。再加上江清从旁掩护,里应外合,总能想办法蒙混过去。
那日他来看脉案之时,江清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看过脉案之后,只是查了查她近日用了些什么药,见都是些补气益血的草药,也没多说什么。
不过他特意找了江清细问,她脾胃不适经常想吐源自何故?
江清当然不会告诉他,那是因为她怀孕害喜。只是说:“一则恰逢换季,气候变换导致食欲不振,恶心干呕也是有的。二则,她摔马之后失血过多,气血不畅导致脾胃虚弱也是有的。三则,她从前日子过得不算太好,吃食上不太注意,经年累月伤了脾胃,需要慢慢调养。”
“你这么说,他就信了?”当时赵锦繁问江清。
江清只答说:“他信不信,那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答得也没问题,从种种症状来看,也的确如此。”
*
接连几日赵锦繁忙于阅卷,来长阳殿的次数和时辰越来越少。
这日一早,沈谏来长阳殿中回禀公务,见荀子微似乎不太满意他的汇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笑着调侃了一句:“怎么?嫌我做得没她好?”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前些日子常留在长阳殿代笔写公务回执的赵锦繁。
沈谏本想噎他一句,谁知荀子微还回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沈谏扯着嘴角,呵呵笑了几声,眸色微沉道:“您不觉得您和她走得太近了些吗?”
荀子微不觉得,反问:“近吗?”
沈谏瞥他一眼:“臣有个问题,一直想与君上讨教,不知可否?”
荀子微道:“说。”
沈谏道:“前阵子陛下召臣相见,问了臣一个问题。她问臣,年初那晚她同臣切磋了许久琴技,不知臣还记不记得当晚与她切磋的是哪几曲?”
荀子微道:“那又如何?”
“那就奇怪了。”沈谏笑了声,“因为年初那阵子,臣从来就没在夜里去过紫宸殿。连去都没去过,更遑论与陛下切磋过琴技了。”
第40章
月末,春闱阅卷接近尾声,到了最后要决定殿试名额的阶段,赵锦繁异常忙碌,整日不见人影。
算算已有三日未到过长阳殿。礼部张永来长阳殿回禀春闱诸事时,还提及翰林院从昨日起便时有争执之声传出。
众考官似乎对最后录取谁有很大争议。会试录取者为贡士,只有贡士才可参与殿试,殿试前二甲及第者方可称为进士,三甲则称为同进士,称呼只多一个字,官途却大不一样。
荀子微眼前一片黑暗,分不清日夜。他独自
坐在院中闭目静休,不知过了多久,老太监长德迈着蹒跚步子过来,说很晚了,劝他早些进屋休息,他才知道此刻已是深夜。
下意识朝对面空着地藤椅望去,末了才想起自己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他摇头笑了笑,轻叹一声,由长德扶着,顺着长廊朝屋里走去。夜间细风阵阵,长廊前垂挂的明灯随风轻摆发出吱呀轻响。
大约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变得比往常灵敏许多,他好似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而来,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鼻间却隐隐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原本以为她不会来的,何况夜很深了。
赵锦繁走到他跟前道:“阅卷刚刚结束了,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该过来同您说一声。”
荀子微顺着她的话问:“结果如何?”
赵锦繁从袖中取出写了会试录取者名单的纸,对他道:“您看不见,我念给您。”
“好,回屋慢慢说。”荀子微应了声,朝她伸出手。
赵锦繁愣了瞬,反应过来他眼睛不方便,不好行路,大概是要她搀扶着回屋的意思。
他的手一直伸在半空怪尴尬的,赵锦繁只好上前牵过他的手挽了过来。
两人迈步朝前走,赵锦繁瞥了一眼愣在身后的老太监长德,心道:不对啊,他方才不是被长德扶得好好的吗?
回屋的路上,赵锦繁谈起决定殿试名额的过程。
总之,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按考卷好坏录取的名单,和众考官选出来的名单完全是两回事。
倘若按考卷好坏分,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寒士能被录取。可最终考官们选定的名单却连一个寒士的名字都不见。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差不多水平的答卷,只能择其一录取,甲生比乙生答得略好一筹,但甲生出身贫寒,乙生是某大将军独子,倘使选择录取乙生,不仅能安抚拉拢那位大将,那位大将还暗示能许更多利。
身为一国之君,该如何取舍,是否要为仅比乙稍优一点的,但前途未知的甲,而放弃乙?实是一大难题。
当然赵锦繁最终选择了甲。
这是荀子微想要的生机,也是她想要的。
因为赵锦繁的决定,这几日翰林院内着实起了不小争执。看着那群人在她面前吵得面红耳赤,赵锦繁想要拥有更多力量,想要变得更强大。
朱启为人谨慎,不愿冒进多选寒士。言怀真过于刚正,坚持要按考卷好坏录取,不愿退让。底下众位副考官也是各有各的心思。
吵了两天,最终参与殿试人选也确定了下来。
赵锦繁告诉荀子微:“尽力了,但仅有七位寒士入选殿试。”
荀子微:“七位?”
赵锦繁:“……嗯。”
“竟有那么多啊,这已是史无前例。”荀子微道,“陛下,你总是能给人惊喜。”
赵锦繁微愣,抿唇笑了声,垂眸叹道:“如果是仲父主考,想必留下的寒士更多吧。”
荀子微却道:“未必。”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揠苗助长并不见得有成效,现在这样正正好。我想以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赵锦繁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着他:“嗯。”
荀子微并未察觉她的眼神,道:“殿试你打算怎么做?”
殿试历来在皇宫大殿举行,由天子亲自命题亲自主持遴选。
赵锦繁托着腮望向窗外夜色,一时沉默。
朱启对她的提醒尚且言犹在耳,上届科考出了个寒门状元已经惹得上层各方不快,陛下因慎重权衡,这次无论如何状元都要选士族子弟。若是实在有看中的寒门士子想提拔,给个进士也足够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譬如沈谏当初只是二甲十四名,如今却位极人臣。顽石是怎么也点不化的,譬如上届那位寒门状元,被寄予厚望,最终却泯然众人矣。
月初,殿试开始。
通过会试的贡士们,整齐划一地步入巍峨宫城,跨过城门,迈过层层阶梯,进入大殿。
江亦行也在今科贡士之中,原本并未抱太多希望能被录取,在接到被录取的消息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年轻的国君坐在高台之上,江亦行在看清那位国君真容之后愣住了,在身旁人的提醒下,方才回过神来,坐到自己考位上。
历年殿试出的多是诗赋类的题目,通常诗赋类多是要人写些歌功颂德的马屁诗,偶尔也会考几篇策论。
也不知今年这位新继位的国君会出什么样的考题,如果出了诗赋题,那他们究竟该拍这位国君的马匹还是拍那位摄政王的好呢?
贡士们心怀忐忑又跃跃欲试,不多时殿门紧闭,下发试卷。
这头贡士们埋首答题,那头礼部和翰林院众文官正猜测今科殿试考题,不多时有人传来了此次殿试的考题。
众臣纷纷凑上前,见到考题两眼一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