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进士在行礼谢恩,接受传胪唱名礼赞过后,由鸿胪寺官员引着一一出殿。
赵锦繁单独留下了江亦行。
大殿内空荡荡的,赵锦繁的声音回荡在空阔殿中。
“朕想你会是最好的开始。”她对江亦行道,“会吗?”
江亦行顿住了,默了很久之后,他凹陷的眼窝下唇角高高扬起,肯定地告诉她:“会,当然会。”
赵锦繁笑道:“过阵子可以回乡见你母亲了。哦,对了,记得告诉那位带你求学的先生,你来高处瞧过了。”
江亦行说:“好。”
出宫之时,为江亦行引路的官员指着含元殿高耸的殿顶告诉他,再过几日他将和其他进士一起在那里被授官,自此青云高飞,提前先恭贺了他。
暮色低垂,江亦行望着远处威严矗立的含元殿,久久沉默,沉默过后释怀地笑了声,朝着夕光满地的宫道走去,没有再回头。
*
“您说该给江亦行授个什么官?”夜里,赵锦繁坐在长阳殿院中那张藤椅上问荀子微道。
荀子微眼睛情况大好,正站在灶前切菜,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选的人,你决定吧。”
赵锦繁就等他这句话,笑道:“这样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如今关于江亦行这位寒门状元的励志故事传得天下皆知,天下士子都以他为榜样,风头正盛,比当年的沈谏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下寒士都等着看他被授官。
不多时,荀子微做好了鲜味杂炒端到她跟前。
赵锦繁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甚为满足,还是原来的味道。
她叹了口气,望向静谧祥和的夜空。
荀子微问:“怎么了?”
赵锦繁道:“总觉得最近日子过得太好太顺了些。”
荀子微笑她:“这样不好吗?”
赵锦繁道:“好是好……”但她心里隐隐有些发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42章
新科进士谢恩过后,天子为庆贺他们及第设下琼林宴。
宴上觥筹交错,笙歌不断。朝中重臣,皇亲国戚,公侯伯爵一一到场,但今晚的主角新科状元江亦行却缺席了这场盛宴。
席间不免有人对此议论纷纷。
“这位状元郎方才冒尖不久,就这么不给面子,未免太过傲慢。”
“听说是突发风寒,这才不得已缺席。”
“如今这位状元郎风头正盛,我今日路过街头,还听有不少人在传唱他的事迹,什么多年风雨不改坐街头替来京务工的穷苦百姓写信看信,什么不计前嫌替人教子,什么风餐露宿万里求学啊……他都尚未授官呢,就已经成了百姓心中爱民如子的大老爷。”
“那又如何,过去不也有位和他差不多的状元,你再看看那位现在如何?”
“说的是,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人正笑得起劲,忽听不远处有人拿酒盏往桌上狠狠一砸,发出“啪”一声巨响:“很好笑?”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见一面目凶悍的壮汉正放眼扫视他们,显然对他们的言行十分不满。方才正是这人朝桌上砸的酒杯。
“这谁啊,竟如此无礼?”
“听说是定国公府楚世子最疼爱的小外甥,今科探花郎,陵州陆家的六郎陆斐。”
“哦,这样啊。”
那群人方才还欲出言讨伐壮汉,听见这人来历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够仗义!
今科榜眼吴慎站在一旁暗暗叫好,再看彪壮的陆斐,忽然觉得他面相没那么凶了。腼腆的他鼓起勇气想上前敬酒,没走几步对上陆斐门神一样煞气外漏的脸,心想:还是算了。
席间最得意的莫过于张永,今年他儿子也榜上有名,位列二甲前十。算上他爹和他本人可谓一门三进士,那叫一个光宗耀祖,门庭显耀。
同为权臣派中坚力量的翰林学士朱启嫉妒地瞥他一眼:“张永,祖坟冒青烟啊!”
张永忙道:“哪里哪里,多亏了你这位主考官关照。”
朱启急忙摆手:“诶呦,我可不敢居功,是陛下坚持要选的。”
张永笑容满面:“陛下英明!”
“说起来陛下到哪去了,都开宴了也不见她人影?”张永四处张望了一番后道。
沈谏正举着酒盏小啜,凉凉笑了几声:“你们难道没发觉,还有个人也不在这里吗?”
张永又四处张望了一番后,恍然道:“对对对,君上也不在。”
朱启问:“奇怪,他去哪了?”
沈谏哼笑了声道:“我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便有内官来报说:“陛下在赴宴途中不小心受了点轻伤,眼下摄政王正替他处理。陛下吩咐说,不是什么大问题,请诸位安心饮宴,不必担心。”
哦……
这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有位臣子提出疑问:“陛下受了伤为何不请御医?与摄政王有何关系?他医术很高明吗?”
寻常人是不敢如此质疑摄政王的,只不过说这话的刚好是摄政王的长兄。虽然生辰没差几天,但长兄毕竟是长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楚昂不以为意,“肯定是当时他们刚巧碰上了,摄政王在外一向逢乱必平,见人有难必定出手相助。”
哦……
倒也的确如此。
楚昂话毕,顺便瞪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言怀真。确认了,真正有问题的人在此!
那晚他看见言怀真红着脸从赵锦繁殿中出来,他还看见赵锦繁她……
言怀真察觉背后凉飕飕的,一转身对上了正狠瞪着他的楚昂:“……”
*
紫宸殿外,赵锦繁坐在长阶上,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踝。
怀孕日子渐长,偶尔会觉腿脚抽筋。方才她穿戴好衣冠,正要上御辇,小腿一阵抽筋,没留神撞在辇车板上,一阵钻心的疼过后,那只脚一时动不了了,抬也不是迈也不是。
荀子微见状,忙扶她暂在一旁长阶上坐了下来。
他俯身跪坐了下来,低头盯着她的脚踝,道:“脱鞋我看看。”
赵锦繁抿了抿唇:“不用,朕已请如意去御医局请人过来了。”
荀子微道
:“我在外从军多年,对这种伤很了解,从你的情状看伤势并不算太严重。我保证在御医来之前,我能让你舒缓许多。有我帮你,你的伤也会好得更快。”
他重点补了一句:“都是治伤,御医和我没分别。”
赵锦繁:“……嗯。”
荀子微抬手捉住她的脚,脱下穿在她脚上的鞋履,轻扯下她的白色罗袜。
白皙的脚踝露了出来,赵锦繁瑟缩了一下。
“别动。”荀子微五指握紧了她的脚踝,见她目光闪躲,淡然道了一句,“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赵锦繁深深看了他一眼,干笑几声:“也对。”
她轻轻拧眉,总觉得这句话别样的耳熟。
荀子微的指头在脚踝附近反复轻摁,赵锦繁侧过头去不看他,蓦地脚踝处传来“咯噔”一声,她皱眉闷哼一声。
荀子微问:“你看看现在能动了吗?”
赵锦繁抬脚晃了晃,对他道:“好多了!”
荀子微道:“过后江御医来了,请她替你看看有哪些舒缓去瘀的药膏可用,不出两日便能完全好。”
赵锦繁“嗯”了声,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正低头仔细替她将鞋袜重新穿上的男人,才想起方才忘了问:“您怎么忽然来了我这?”
荀子微平静回道:“赴宴途中经过,顺道来看一眼兔子。”
*
琼林宴到了后半程,荀赵二人才结伴前来,为众位及第士子道贺。
众进士见当今陛下带伤前来,感怀于心。
酒过三巡,士气高涨。
众进士满怀憧憬,望向高耸在月色下威严的含元殿,想象着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高台,站在殿中挥斥方遒的模样,心中燃起一团烈焰。
授官那日,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似乎连老天也在为这群即将步入官场,朝气蓬勃的年轻进士们庆贺。
身穿红色进士袍的进士们侯在含元殿外广场上,等候宣召。
今日是这群进士们人生至高峰,亦或是攀向更高峰的开始,意义非凡。
久未露面的江亦行站在队伍最上首,他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有些疲倦,似乎还未从风寒中痊愈。
吴慎见他脸色不好,关心问:“江兄,你还好吧?”
江亦行温声回道:“多谢关怀,我还好。”
话虽如此,可他看上去着实有些摇摇欲坠。
这时,身后不知是哪位官员出声道:“我看他需要休息。”
礼部负责此次授官事宜,见离授官仪式尚有段时间,张永也怕江亦行撑不住,派人去请示了荀子微后,将江亦行带去了附近空殿稍作休息。
含元殿内,赵锦繁坐在高台中央龙椅上,侧头看向身旁之人:“仲父,一会儿为一甲进士授官赐诏书是您上,还是我上?”
荀子微道:“你上。”
他不忘不服输地补一句:“但下次只会是我上。”
赵锦繁笑道:“是吗?”
最近他们之间相处过于平和默契,她差点忘了眼前此人一直在等待时机将她取而代之。
大周每逢大型典礼,都讲究一个吉时,今日授官仪式也不例外。
司天监估算的吉时,是今日辰时三刻。
赵锦繁朝大殿外望去。
她记得自己和荀子微到含元殿时,已经是辰时二刻左右,等了好一阵还不见外头有动静,总觉得这剩下的一刻钟过得格外漫长。
静待片刻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转头与荀子微对望了一眼。
她正要说什么,张永踉跄着跑进大殿。他惯来圆滑,习惯笑脸迎人,此刻脸上说不出的惊惧:“出、出事了!”
荀子微道:“说。”
“死、死了……”张永道。
荀子微问:“谁?”
*
春日艳阳在皇城大道上洒下一层粼粼金光,万物复苏的时节,四处生机盎然。
赵锦繁迎着风,快步踏在宫道上,越过重重宫门高墙,来到那所空殿前。
空殿前人头攒动,新科进士们静默围在大门前,个个神色凝重。
众官员见赵锦繁赶来,纷纷屈膝跪地,低头静默。
赵锦繁朝那扇开启的大门走去。
日光透过淡黄纱窗照进屋内,里头一片亮堂。房梁上挂着一条白绫,高高悬在其上之人已没有了一丝生息,衣摆随风轻晃,藏在衣摆下的手却一动不动僵在半空。
他死了有好一段时辰了,救不回来了。
张永低着头道:“当时见他似乎风寒未愈,身体难以支撑,又见时辰尚早,微臣请示过君上后便派人送他到此处暂歇。他说想到今日要被授官,昨夜太过激动没睡好,想小睡一会儿,我等便也未上前打扰,只留他在此独自休息。”
原本想着这人未来可期,可得好生待着,卖他一个情面也好,谁知却是好心办了坏事,如今想来后悔万分。
“等时辰差不多了,微臣请人过去叫他,却发现怎么叫都叫不应。来请他的人察觉不对劲,立刻推门进去,就发现他竟被人吊死在房梁上。”
赵锦繁木然望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
他的先生还在等他实现抱负,他的同乡盼他光耀乡里,他那些寒窗苦读的友人将夙愿托付给了他……
长街尽头那些百姓们还等着他回去。
她想他走之前,大概还没来得及回乡再见他思念已久的母亲一面。
故乡山上的日出是怎么样的?不知他还记得吗?
他很肯定地答应过她,他会是最好的开始。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荀子微从人群中走来,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别看了。”
赵锦繁回了声:“嗯。”
第43章
京城西市长街尽头,平日受过江亦行关照的百姓们结伴站在街头。
他们没有很多银两为江亦行摆酒设宴庆贺,也不认得多少字能写文作诗赞美他感谢他。
知道今天是江亦行被授官的日子,一群人一大早就拉着横幅站在街头,等着为江亦行壮大声势,风风光光迎他回来。
百姓们站在街头等啊等,怎么也不见江亦行回来。
早上还是春光明媚的好天,到了午后天莫名阴沉了下来,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众人打着伞站在原地,或带着孩子在一旁屋檐下躲雨,谁也没走开,生怕这一刻走开了,下一刻江先生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