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昂道:“记得。”
为了能替无名碑下孤魂沉冤,江亦行不惜自缢,引起民愤,逼朝廷给冤死之人和天下寒士一个交代。
荀子微道:“沈谏亦想到了同样的策略。”
如果一个人反对重修堤坝的声音不够响,一百个人的声音,一千个人的声音呢?届时民意定能直达天听。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朝廷不得不引起重视。
有了这番考虑,沈谏立即与堂上几个农人一道,走街串巷,寻找其他苦主,意图联合一乡百姓之力。
沈谏站在一乡百姓面前,慷慨陈词:“堤坝无故重修,图增无谓堤役,我等乡民因其所累,苦不堪言。轻去田闾,败家破产,无法安居乐业。今日我等协力反对,来日必能见我浮州大地金黄遍野,稻米满地。涓涓之水,可以成川,谏今日在此,恳请诸位,与谏一同,提写万民书,请愿停修堤坝。”
说完他对着一众乡民躬身抱拳行了一个大礼,坐在高堂之上的知县在众乡民面前低了头,乡民们无不感动,纷纷声援支持。
很快这封万民请愿书,便呈送到了主持重修堤坝的冯文手里。
冯文听说了沈谏所作所为,看了万民情愿书后,拍手笑赞了一句:“为民请愿呵呵,真是令人感动,感动到隔夜饭都吐完了,谁理这头该死的蠢驴?”
赵锦繁:“……”
言怀真与冯文接触不是很多,听见这句“赞”后,不忍道:“这话说得有些难听。”
楚昂抱着胸靠坐在椅子上,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冯文那个糟老头子,一向嘴毒。”
不过冯文嘴再毒再硬也没用,民意沸腾,他不得不出面解决此事。
冯文纡尊降贵去了一趟浮州,但去了那里之后,既不安抚乡民,也不提停修堤坝之事,只是在浮州最大的酒楼里夜夜声色犬马。
楚昂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荀子微道:“他在等沈谏主动来找他。”
楚昂道:“那沈谏去了吗?”
荀子微道:“当然。”
沈谏去酒楼找他的时候,他正同两位美娇娘划酒拳,见沈谏走上前来,嫌弃地拧着鼻子,说自己被沈谏身上的穷酸味熏着了。
满室的嘲笑声响起,沈谏不卑不亢地朝冯文行过一礼:“老师。”
冯文直言不敢当,声称自己教不出沈谏这么出息的学生,并且明确的告诉沈谏,他想要停修堤坝是不可能的,反抗也没用,请他死了这条心。
沈谏却反问他:“如果反抗没用,老师又因何而来浮州?”
冯文笑了,夸他是个聪明人。这么多百姓请愿,朝廷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堤坝停修不可能,不过朝廷体恤百姓服役之苦,愿意给当地服役的乡民家里一笔抚恤金。
这已经算是巨大让步,他希望沈谏好好想想接不接受。
言怀真通晓大周律法,说道:“此举在大周的确有先例可查。”
楚昂道:“那他接受了吗?”
荀子微道:“当然。应该说他原本做这么多,就是冲着抚恤金去的。”
赵锦繁道:“水利兴修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广,涉及国策,根本不可能轻易动摇。沈谏深知这一点,从最开始就只是想利用民愤,为乡民谋求实际利益。有了抚恤金,去服堤役的人家里也能好过些。”
当然,他虽然揣着这个目的,却没在冯文面前坦露。
正如买菜时一样,如果一开始就在卖家面前表现得自己很想买,那菜价是很难砍下来的。
于是在冯文提出用抚恤金解决此事时,沈谏表现得十分勉为其难,一番挣扎妥协过后,他提出给去服堤役的每户人家里百两抚恤金,本乡共有服役人家两百一十五户,也就是说朝廷需拨给乡民两万一千五百两。
冯文听罢后大笑不止,直言:“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你觉得这可能吗?”
沈谏道:“那老师觉得多少合适?”
冯文对着沈谏比了个数。
说到这里,荀子微顿了顿,看了眼一直含笑望着赵锦繁的楚昂,道:“子野,你觉得冯文会出价多少?”
听到这个问题,楚昂挺直了腰板,笑道:“这还不简单,冯文必定比了个低到让人不可置信的数。这不过是在和谈中常见的策略罢了,行军打仗也常遇到相同境况。”
“沈谏心知对方不可能给到百两那么多,必定会与他讨价还价,所以先报一个天价,给对方砍,最后再提出自己心中预期的金额,这个金额比起之前提出的金额低许多,会让对方觉得他已经让步许多,给这个价很合适。”
“至于冯文这个老狐狸,如何能不知道沈谏心里的打算,刻意压低抚恤金额……”
楚昂正滔滔不绝讲解之时,荀子微悄然走开了会儿,从屋里取了一只不大不小软枕,垫到赵锦繁腰后。
赵锦繁微微一愣。因为腹中孩子渐大的缘故,坐久了腰有些酸,随手捶了几下腰背,她自己也没太在意,但荀子微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荀子微轻声问她:“有好一些吗?”
赵锦繁“嗯”了声,见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她腰际,下意识缩起小腹。她的肚子只有细微变化,他不至于会在意吧。
她正心跳如擂鼓,荀子微忽伸手向她腰腹,大掌似要抚上她的小腹,她一怔,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呼吸不觉快了几分,抬手捉住他手腕,阻止他再进一步。
荀子微一愣:“怎么了?”
赵锦繁意识到自己失态,松开握着他手腕的双手:“我……”
“你什么?”荀子微的手从她腰腹旁经过,只是替她调了调腰后软枕的位置。
赵锦繁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您的手挡着我拿桌上的果子了。”
荀子微朝桌上望去,问她:“你要哪个?”
赵锦繁随口道:“枇杷。”
枇杷微酸,是她喜欢的。
荀子微取了枇杷,细细剥了皮,递给她。
言怀真瞥了眼暗自你来我往的两人,胳膊肘状似不经意地撞了撞楚昂。
楚昂回过神来,瞪了言怀真一眼:“你做什么?”
言怀真道:“对不住,不小心。”
荀子微朝言怀真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略让人有些压迫感,言怀真心虚低头,继续默不作声。
楚昂一心在冯文与沈谏博弈之事上,向荀子微问道:“所以当时冯文到底跟沈谏比了多少?”
荀子微回道:“他说愿意大发慈悲给每户抚恤金一两。”
第57章
楚昂冷笑:“一两?呵,打发叫花子呢?亏他说得出口。”
荀子微道:“当时的沈谏也质问
了冯文。”
一两银子还不够买冯文酒桌上小半杯酒水。
冯文却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打发乞丐会给一两那么多?你顶多就给一个铜板。一两可是一百个铜钱,这可足够一户三口之家吃上半月有余的白米了。我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对服役的百姓而言,这当然远远不够。一个壮丁外出做工,一月大约能得二到五两白银,一年下来能得工钱二十两到六十两不等,也就是说家中壮丁出去服堤役一年,一户人家少说要缺几十两的进项,更何况有些人家去服堤役的壮丁还不止一人。
一两抚恤金简直是在侮辱人。
沈谏心中气极,为百姓不甘。他告诉那些跟他一起反抗的乡民。
“只要我等不轻易妥协,就是他冯文政绩上抹不去的污点,陛下早想拿捏冯文,届时有他冯文该烦忧的,一两简直可笑,至少要让他吐出五十两来。”
五十两这个数额着实让人心动,底下乡民为之振奋,不过有人问道:“可他肯吐五十两出来吗?”
沈谏说:“现在他已经够烦的了,如果他不愿意,那我们就让他更苦恼一点。”
楚昂听得入神,问:“他打算怎么做?”
荀子微回道:“受此次堤役之苦的百姓不止本乡,邻乡也有不少,他想到联合邻乡共同对抗。如果冯文一直不肯妥协,反抗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要付出的抚恤金金额也会越来越多,事情越闹越大,冯文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人无利不往,乡里乡民,托亲走友,互相调动下,反对修堤的人数由之前两百一十五户,激增到了五百六十余户。
沈谏势要让冯文那群人将重修堤坝吃下的油水统统都吐出来。
五百六十余户人家每户要求给银一百两,那冯文及其党羽就要支出五万六千两以上的白银。
这个消息传到冯文耳中,他气得砸烂了几只古董花瓶,笑骂沈谏:“天真,不自量力。”
此事越闹越大,冯文不得不再次与沈谏面谈。这一次他的态度好了许多,并且对抚恤金的金额作出了让步。
楚昂问:“让了多少?”
荀子微看了眼赵锦繁那只不小心沾上果肉汁水的手,自袖间拿出一方素帕,悄然从桌下递给她。见她接过帕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嘴角隐含笑意,回楚昂道:“冯文提出给每户五两的抚恤金。”
五两每户不过杯水车薪,帮不了百姓多少,远远未达沈谏心中想要的数额。五百六十余户每户人家五两便是两千八百余两,不过是冯文与人几餐应酬的钱罢了,根本算不得出多少血。
沈谏觉得冯文实在可笑,拒绝了他所谓的示好。
对此冯文意料之中,他走上前抬手替沈谏整了整他身上穿的旧衣,问道:“你这衣服洗了太多遍,都硬成这样了,穿在身上不觉膈得疼?”
沈谏说他不觉得。
冯文笑了笑,没再多言。
此次谈话不欢而散。
眼下的情况来看,沈谏占上风,反对修堤的百姓日益增加,只要再等一段时日,冯文必定还得退让。
荀子微道:“沈谏自觉颇有胜算,不过在此期间却出了点岔子。”
楚昂问:“什么岔子?”
荀子微目光一沉,道:“参与反对重修堤坝的人里,有几人被抓进了大牢。”
言怀真道:“依大周律,万民请愿书属于百姓向官衙递交的诉状,并不涉及违律犯法,按理说不至于因为反对重修堤坝而有牢狱之灾。沈相是个极懂分寸之人,事先定然想到过这一层。”
荀子微道:“那几人并非因为反对重修堤坝而被抓,有因为当街斗殴,也有因为偷窃财物,表面看似与反对重修堤坝一事毫无关联,但这些被抓之人都有一处相同点。”
那个遭受牢狱之灾的人,无一例外都参与了反对堤坝修建一事。消息一经传开,一些家中相对宽裕,不会因为服堤役而导致揭不开锅的乡民,以及一些勉强受到堤役影响,最开始听说反对能拿到钱才盲从加入,但惧怕牢狱之灾的乡民一一退出了反对阵营。
毫无疑问,那几人入狱一事是冯文一手策划,那几人的共同点也是冯文找人散布出去的。
楚昂道:“糟老头子果然卑鄙。”
荀子微道:“虽然不光彩但效果卓绝,兵不厌诈。”
此事过后,反对重修堤坝的乡民骤然减少,原本有五百六十余户乡民参与此事,现在只剩下手堤役影响颇深的八十三户人家还在坚持。
声援力度骤减,沈谏一时陷入不利之地,冯文劝他识时务,别再想着以卵击石。
沈谏当然没有认输,但冯文手段老辣,当年阅历尚浅的沈谏确实难以匹敌。
不过冯文没想到,他正为此得意,沈谏那又有了新动作,这个动作让彼时以为稳操胜券的冯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难地。
赵锦繁一双眼直盯着荀子微,问道:“什么动作?”
她发问了,荀子微光明正大盯着她道:“当时沈谏找到了一份证据。一份冯文与石料商勾结,借修堤之便牟取私利的证据。”
楚昂道:“所以他是想用这份证据威胁冯文就范?”
荀子微道:“不错。不过最初冯文看到这份证据根本不惧,直言让沈谏把这份证据提交给圣上裁夺便是。”
楚昂愣道:“冯文这么硬气?难道说沈谏手里这份证据是假的?”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斟酌着开口道:“证据是真的,只不过交给圣上没用。”
冯文与赵庸君臣多年,赵庸怎会不知他私下里做了哪些勾当,只不过与石料商勾结的不止冯文,还有不少赵氏子弟,如果惩戒了冯文,必定要牵扯赵氏。对此赵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也不想管。
楚昂道:“那这东西是怎么威胁到冯文的?”
荀子微道:“因为沈谏说,如果冯文不肯接受他提出的抚恤金金额,那他就会把这份证据交给冯文的夫人。”
言怀真不解:“为什么是他夫人?”
楚昂哼了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冯文是靠他夫人起家的,没有他夫人他坐不稳相位。再加上他夫人属实是个不好惹的厉害人物,不然你以为这糟老头子为何肯成亲几十年只守着他夫人一人,连个妾字都不敢提?”
言怀真犹豫了会儿道:“不过传言说冯文的夫人温柔贤淑,一直想为他纳妾,是他爱妻情切一定不肯。”
楚昂低哂一声:“这种传言一听就是那糟老头子爱面子,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亏你也信。”
荀子微道:“传言真真假假,确实难分。就比如……”
他语音微微一顿,道:“有传言说,我是断袖,爱慕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