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周遭皆静。
楚昂目瞪口呆。言怀真低头思考着什么,眼皮跳了跳。
赵锦繁眼睫不可控地颤动着。
荀子微笑道:“所以说传言都不可信,我确定我不是断袖。”
楚昂听见他否认,松了口气。言怀真继续低头沉默。
话归正题。
荀子微继续道:“沈谏手中那份证据里有能证明石料商曾暗中送过冯文一间宅邸,他夫人并不知道这间宅邸的存在。冯文在那宅子里养了位别宅妇,那位别宅妇那会儿正怀有身孕。”
若是让他夫人知道他在外金屋藏娇,那麻烦可就不是区区万两能解决的了。
赵锦繁在众人面前,平静地开口道:“朕有一处不解。”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道:“冯文养别宅妇一事必然做得很隐秘,沈谏又是如何得知的?”
荀子微只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不过他确实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心思百转千回,总能由一件不起眼的事,或是一句不经意的话,推敲出旁人难以察觉的东西。我说过他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每一次别人以为他要跌落谷底爬不起来了,他总是能绝地反击,找到出路。”
言怀真抬起头,惜才道:“倒是适合去大理寺。”
有了这份证据,沈谏那方的形势陡然逆转。
不过冯文仍不愿意接受沈谏所提出的抚恤金金额,接受代表着他向沈谏认了输,朝
堂之上不少人都在看着这场博弈谁胜谁负,如果输了,还是输给从前自己极力打压的门生,这让他往后如何抬得起头来,如何在朝堂立足?
但他若不给高抚恤金,沈谏如何肯罢手?届时东窗事发,他夫人如何饶得了他?
两难抉择之下,他选了第三条路。
楚昂好奇道:“第三条路?”
“嗯。”荀子微道,“冯文说他不会提高抚恤金,但是愿意单独给沈谏一笔钱,请他就此罢手。”
沈谏拒绝了,就像他拒绝乡绅富豪摆酒宴请暗地赠金时那样,坚决地拒绝了冯文。这笔钱对他而言是侮辱,他说他不需要这笔钱,请老师按照他的要求给乡民们足够的抚恤金。
他告诉冯文:“我跟您不一样。”
冯文大笑了几声,问他:“哪不一样?”
沈谏答:“我为的不是自己,是站在我身后的百姓。”
冯文便道:“既然如此,那就让那群站在你身后的百姓,来决定到底要多少抚恤金。”
沈谏不解冯文为什么要和他赌一场必输的赌局?
这场胜负他不会败,他们只要再坚持一些时日,冯文就只能妥协,乡民们也能顺利拿到拿笔高额抚恤金。但事实却是——
他输了。
第58章
沈谏见完冯文,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岂料没过几日,剩下那八十三户乡民一齐前来告诉沈谏,他们不想再继续反对重修堤坝,打算接受五两抚恤金。
沈谏无比震惊,明明离胜利只差临门一脚了,却突然告诉他要放弃,心头千言万语化作满腔愤懑,沉默好半天他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坐在长阳殿中的楚昂也不禁疑惑道。
楚昂知道冯文必定在其中做了手脚,也知道冯文一向善于蛊惑人心,却不知他究竟干了些什么?能让这些饱受徭役之苦的乡民们在短短几日内改变主意。
荀子微道:“你还记得先前我提过,沈谏为了给冯文施压,联合邻乡壮大声势一事吗?”
楚昂道:“记得。”
少年将军精通兵法,说道:“昔年秦国强大,六国为抗秦,结为同盟联合对抗,集弱小之力以抗强敌,此为合纵。”
荀子微道:“那若要破敌方合纵呢?”
赵锦繁道:“连横,逐个击破。”
“不错。”荀子微道,“剩下的八十三户乡民来自四个不同乡里,虽为了共同利益而结合,但每个乡对于利益需求都不同。”
冯文先去找了长水乡的村民,长水乡的乡民多以渔业为生,为保证水利兴修,此乡乡民正面临土地被征,以及搬迁问题。冯文说只要长水乡的乡民不再反对修建堤坝,他可以在这方面予以一些方便。
当然具体能给什么方便,他没明说。但有了高官的口头保证,长水乡的乡民心里开始算计了起来。
长水乡反对修堤的乡民只有二十余户,而面临土地问题的乡民则多达百余户,且反对堤坝修建的乡民中也有不少面临土地问题的。
在多数人的利益面前,少数人的利益只能被舍弃。
“现在放弃也不是没有补偿金,不是还有五两吗?那也不少了,我听说别的地方服徭役没有这样的好处,咱已经算是赚到了。”
“你们放心去服役,大家伙乡里乡亲的,平日都会帮忙照看你们妻儿老母的。”
这边长水乡的乡民被劝服。
冯文转头又去见了禾高乡的乡长。禾高乡的乡长德高望重,在乡里威望颇深。乡长的儿子在外乡惹了官非,解决这种官非对常人而言难于登天,但于冯文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他答应帮乡长的儿子解决官非,但要他出手有条件。
他不管乡长用什么手段,他要看到满意的结果。
于是乡长立刻召了乡民们集会,苦口婆心劝了起来。
“就算得了高额抚恤金又怎样?你们为了这种事得罪高官值得吗?那个知县不过芝麻官,能护得住你们吗?”
“你们以为那个知县那么好心真的想帮你们,我早就听说了,他在京城就算得罪了这位高官才被发配到咱这穷酸地来的,做这些事就是为了给那个高官添堵。你们傻吗?被人当枪使。那个知县是得意了,可是你们怎么办,想想你们的子女亲眷,可千万莫要卷进去被连累了才好。”
“还有你们夫妻两个,日日为了这事吵得不可开交,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怎么行?”
“乡长说的是,家和万事兴。”
剩下还有两个乡。其中一个乡地偏,人口少,统共只有六户人家参与反对重修堤坝一事,冯文只是稍稍威胁一二,施以薄利就拿下了这六口人。
拿下三个乡的乡民后,还剩下最后一个玉桂乡,冯文派人将其他三乡决意放弃一事,散布到了玉桂乡。
玉桂乡的乡民看着最开始坚定不移的伙伴动摇,内心也产生疑虑,如果坚持反对修堤于他们有利,为什么别人都放弃了?
正当玉桂乡众人犹疑不定之时,冯文出现了。
他告诉玉桂乡的乡民们,现在大部分乡民已经归顺于他,单凭玉桂乡这十几户乡民,也不能拿他如何。
但他体恤乡民们的苦衷,并且他不希望此事一直拖着,想要快速了结此事。他愿意给玉桂乡的乡民们特别优待,多给每户一两的抚恤金。
如果继续反对下去可能一无所有,但是选择放弃就能比其他乡的乡民多得一两,怎么想也是选择后者比较稳妥。
看着乡民们坚决放弃的样子,沈谏最后恳求了一次:“再坚持十日,不五日就够了,只要五日大家一定能……”
乡民们低头不语,不知是谁出声道:“你非要大家坚持,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谏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当然是为了大家能过得更好。”
却听底下乡民质疑。
“你真的有那么好心?”
“我可是听我远在京城的表兄说,你嫉妒同僚比你优秀,就污蔑他剽窃你的文章。”
沈谏立刻否认:“我没有。”
“我也听说了,你明明跟人家高官要一人一百两,却跟我们说一户能得五十两,这每户五十两的差价,你是不是想中饱私囊?”
尽管沈谏解释那只是谈判手段,他只是想尽可能帮大家争取抚恤金。但质疑之声依旧不断,无论他如何辩解,百姓们总能找出新的理由质疑他,因为他的百姓认定他做错了。
现在他只是百姓们迫不及待要踢开的,阻碍他们拿到五两抚恤金的绊脚石。
长阳殿内,众人久久沉默。
赵锦繁轻叹一声,问:“那后来呢?”
荀子微道:“最后冯文并没有给那些乡民五两抚恤金。”
楚昂道:“他毁约不给了?”
“不。”荀子微道,“他给了那些乡民每户十两抚恤金,他说这多出来的五两是他知乡民不易,额外多补的。”
赵锦繁笑笑:“老狐狸。”
恐怕他原本就打算拿出十两,八十三户乡民每户十两,一共八百三十两,这点钱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那些乡民们原本以为只能拿到五两,忽然间拿到了双倍的银两,喜不自胜,把冯文当成恩人来拜。
冯文仅仅花了一点小钱,不仅解决了问题,还得尽了人心。
事后,冯文去见了沈谏,无不得意地道:“怀玉啊,你看看,明明是你费尽心思为那群人争取,他们才得以有了抚恤金,可你却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沈谏自嘲地笑了声:“我真的只是想救他们。”
“我知道。”冯文道,“可你救得了吗?”
冯文难得语重心长地对沈谏道:“普度众生是菩萨该做的事,你是官不是菩萨。”
沈谏默然。
冯文问他:“你一心想要开垦此地,呕心沥血却不见多少成效,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谏不解:
“请老师指教。”
冯文道:“因为你无能。”
“国库拨不出多余的钱给你,你自己又是那副清高的死样子,丝毫不懂变通,再过二十年这地方还是荒地一片。”
“先前我说我愿意私下给你一笔钱,你大可出个高价,拿了这笔钱找个由头均分给那八十三户人家不就成了。那个时候你若是答应了,如今那些人手里拿到的何止十两?可你非要争一个清名,到头来钱也没了,清名也没了。”
冯文随手从沈谏兜里掏出了个冷馒头,丢进鱼塘,片刻间涌上一群鱼争抢馒头,不过多时馒头就被池里的鱼一抢而空。
“天下百姓千万,人人都要吃饭,可如今的大周就跟你手里的冷馒头似的。一个冷馒头喂不饱整池鱼。”
沈谏问:“那我该怎么做?”
冯文看蠢材似地瞥了他一眼:“笨蛋,当然是不择手段想办法把馒头做大啊。能喂饱整池鱼的,才是好官。”
楚昂品着冯文那几句道:“冯文为什么要和沈谏说这么多?”
荀子微道:“你没察觉出来吗?冯文对浮州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楚昂道:“倒确实是,不过为什么?”
荀子微道:“因为他曾经也在浮州待过,也曾妄想过开垦那几百里荒芜之地,但失败了。”
这个答案令楚昂有些意外,道:“真想不到这糟老头子还有这一面。”
言怀真不解道:“少将军似乎很讨厌冯文。”
楚昂哼了声:“当然。冯文这个糟老头子仗着年轻时有几分姿色,偷偷勾引我姑母,弄大了我姑母肚子,父凭子贵做了我姑父,手段肮脏龌蹉!”
言怀真应了声:“嗯,偷偷的确实不好。”
荀子微:“……”
长桌前几人心思各异。
楚昂静了片刻,问出了今夜心中最大疑惑:“所以沈谏到底是不是黑心黑肝的奸臣?”
荀子微道:“传言真真假假,就比如……”
楚昂忙打断他:“打住,劳烦您不要再提传言的事。”
荀子微笑了声道:“我只能说他是一位能臣。”
除此之外的事,自有后世来辨。
夜已深,围桌谈话结束。
因为陈守义一案,连日未有停歇的赵锦繁不知何时靠在舒适的藤椅上,枕着软腰枕,困顿地闭上了眼。
荀子微看了眼她的睡脸,目光柔和。
她最近是比往常容易犯困些。
楚昂站在一边不敢吵她,轻声问:“怎么办?”
荀子微道:“由她小睡一会儿吧。”
他转头吩咐道:“子野,劳你去里屋榻上条薄毯过来。”
楚昂应下了,转身朝屋里走去。他走了没多久,荀子微忽想起:“是我记错了,薄毯不在榻上,在柜子里。”
言怀真连忙道:“臣立刻去取。”
荀子微道:“有劳言卿了。”
言怀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中。
夜深人静,安静的庭院,落叶随风飘落进池中,拨动一池春水。
荀子微低头看着熟睡之人,指尖轻点在她唇上,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支开言楚二人,或许他是想趁她熟睡之际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比如吻开这个地方。
但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做。
唇瓣有温热指尖轻点而过,熟睡之人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