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的金银珠宝在烛光下璀璨生辉,冯文痴痴地望着,对北狄人道:“这还用考虑吗?我当然……”
“不需要。”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三个字他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那天晚上冯文很想撤下笑脸,对北狄人喊一声“滚”字,但他没那么做,议和事重,不可意气用事。
北狄将首见他不屈,褒扬了他一番,放他走了。明面是这样,但半道又暗中派了人截杀他。冯文险些丧命,好在傅凛见他不见踪影出来寻他,危急时刻,救了他一命。
本来他对傅凛这种为人刚直,又一根筋的愣头青没什么好感,但那次过后,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成了生死之交。
冯文道:“我这背上的伤,就是那会儿被北狄人截杀时落下的。可惜后来议和金失窃,沃城……哎,罢了不提了。”
“当时我在朝中树敌甚多,若是知道我曾被北狄人请去品茶,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赵庸又不是什么明君,指望他能体谅就怪了。未免节外生枝,我就把这事给瞒下了。”
他瞥了眼沈谏道:“你们要是不信,就去问傅凛,他最老实从不撒谎。”
*
几人在凉亭分别后,荀子微前往秋水居寻傅凛。赵锦繁紧跟在他身旁,随他一道。
两人走在花园石子路上,荀子微看向身旁人:“你……想跟我一起?”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唇畔微扬:“好。”
赵锦繁掩唇轻咳了几声道:“别误会,只是因为您今日饮多了,方才在宴席上答应要送您回厢房。傅凛的秋水居离您歇息的院子不远。等处理完这事,我会依约顺道送您回去。”
荀子微脚步一顿,站在她身前,挡住去路,高大的身影落在她脚边,垂眸凝着她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赵锦繁微仰头,对上他的眼睛:“如果什么?”
荀子微答她道:“如果我想误会呢?”
第85章
赵锦繁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瞳仁里映满了自己,笑道:“好吧,您误会得对,我想跟着您,并非只是因为答应了要送您回去,还有别的理由。”
荀子微安静地站在她身前,等待着她说出别的理由,喉结上下滚了滚,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赵锦繁从袖中摸出那封信,道:“朕留意到这封信的信纸有些特别。”
荀子微默然,末了叹了口气,释然一笑,低头耐心听她讲信的事。
赵锦繁道:“表面上看这封信的信纸是军中常用的绿笺,其实不然。还有一种书香世家爱用的蓝笺,纸质同绿笺相似,十几二十年前时兴过一阵,常为有情男女传情所用,后来因为在这种笺上写字不易干容易糊,久而久之这种笺也就不为人常用了。其实这封信所用的信纸并非军中常用的绿笺,而是蓝笺。因为这封信距今年代久远,信件泛黄,使得原本偏蓝的笺纸看上去成了绿色。”
从前她母妃枕下藏着她父皇曾写给她的情诗,那些情诗就是写在蓝笺上的。赵
锦繁想起如意跟她提起过,在失忆前的那一天,她去查看了母妃的“遗物”,动过那些蓝笺。想来应当是在那时察觉到了,言怀真给她看的那封信所用的信纸非绿笺而是蓝笺,想要进一步对比确认。
“当年负责护送议和金的三位重臣中,只有傅凛出身书香世家。所以我想三人中最有可能与这封信有关的人,会是傅凛。”赵锦繁看向他道,“这一点您大约也想到了,所以才会想要去见见傅老将军吧。”
荀子微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怀疑傅凛,但并非是因为信纸。”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道:“而是因为写信用的墨味道很熟悉,是徽墨掺了鸽血的味道,这种做法现下很罕见,因此鲜为人知,但十余年前的镇北军极喜用这种墨。傅凛正是镇北军出身。”
赵锦繁又道:“还有一点,朕觉得不合常理。”
荀子微道:“你是想说,这么重要的信,柳尚书既不销毁也不锁藏,就这么随意和旧衣摆在一起,不合常理。”
赵锦繁笑道:“您说的正中我心。”
“走吧,去见傅凛,所有疑问都会有个答案。”荀子微对她道。
*
玉泉山庄,秋水居。
月色之下,傅凛正于院中练剑,只见他剑锋扫过之处,片叶不剩,剑气煞是凌厉。傅凛正专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掌声,循声望去,见赵锦繁与荀子微结伴而来。他忙收起剑,上前行礼:“老臣见过陛下,君上。”
赵锦繁请他免礼:“傅老快请起。”
荀子微低头在她耳边道:“一会儿站远些。”
赵锦繁看荀子微抽出腰间软剑,了然一笑应了声:“好。”
荀子微朝她微一挑眉,道了两个字:“三招。”
很快,院中寒光乍现。荀子微以讨教切磋为由,与傅凛比剑。赵锦繁顺着他的招式数数:“一……二……”在数到第三下的时候,院中声响戛然而止。
赵锦繁自远处望去,隐约看见傅凛背后衣料碎了一地,傅凛与荀子微说了些什么,行过一礼后,进屋换衣服。
她朝荀子微走去:“是他吗?”
荀子微摇了摇头道:“不是他。傅凛的后背有许多多年征战沙场留下的伤疤,剑伤、划伤、鞭痕,但没有被尖刀刺穿过的痕迹。”
赵锦繁叹了口气道:“不过我想,那封信应当与他有所关联。”
荀子微“嗯”了声,无奈一笑:“关于这一点他方才同我说了,那封信确是他所写,但与议和金失窃无关,与他夫人有关。”
赵锦繁愣道:“他夫人?”
荀子微收起剑,缓缓与她道来,这个美丽的误会。
*
傅凛出身书香世家,他自小天资聪颖,族中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一举中第,光耀门楣。但傅凛志不在此,只一心想赴边疆保家卫国。
此事遭到了族中人激烈反对,尤其是傅凛的母亲,不希望儿子去过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
为此傅凛一度很迷茫,踌躇不决之时,他在自己经常练剑的院子里捡到了一封匿名信。写信人鼓励他,安慰他,支持他坚持自己的志向。后来他又陆陆续续收到不少这样的信,这些信在他迷茫时给了他许多力量。
之后他毅然决然奔赴战场,不出两年就立下了战功。彼时他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回京领赏之时,家里人提说他也到了适婚之龄,该娶妻成家了。
他母亲看上了陵州陆氏的长女陆明姝,问下意下如何?傅凛当即拒绝了。
陆明姝是他胞妹的闺中密友,常来府里走动,美名在外,但每次见到他,总爱说些不着调的话,看见他皱眉她就会笑。
傅凛认为,如果和陆明姝成了亲,他们一定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怨侣。
陆明姝很快从他胞妹那听闻了消息,跑来问他:“为什么?”
傅凛只答说:“你我不合适。”
陆明姝在他面前一向多话,那日格外安静。
此事不过长辈间玩笑话,并未外传,于她名声无碍。傅凛想她依然还是众人眼中耀眼夺目的明珠,会找到她心仪的郎君。以后他们大概没多少机会再相见了。
之后他又离京去了西北,在战场上遭歹人陷害,不仅身受重伤,还获罪被贬,前路一片黑暗,去了陵州一处别庄修养。
未曾想在那里重遇了陆明姝。那会儿主母让她学理财掌家,她整日在庄铺奔波,又兼处理陈年烂帐,正苦恼。她说前些日子碰到刁奴欺主,她很害怕希望他过来做几日她的护卫,撑撑场面。
两家是世交,陆明姝又是胞妹的密友,傅凛同意了。作为交换,那段日子陆明姝常带些剑谱和兵书来探望他。
傅凛渐渐发觉陆明姝理解他的志向,明白他所有的挣扎和痛苦。他越来越发觉她可爱得不像话,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想靠近她,越来越觉得从前的自己是个笨蛋。
有次陆明姝在路上遇劫,他拼死护住了她。她不顾他满身是血,冲上前来抱住他说:“我们成亲吧。”
他也想,可他不敢。他这样的罪人,配不上全天下最耀眼夺目的明珠。
他又一次回绝了她。这次他真的伤了她的心,没法再回头了。
后来前线需要人,他不顾一切去了。原以为分离会让他把一切淡忘,却不想越是离她远,越是挂念得紧。实在忍不住,他开始每月给胞妹写信,不敢提自己想陆明姝,只是在信里写些在战场发生的事,信的最后会添一句,你与友人近来相处可好?隐晦带过一笔。
他希望胞妹能回信跟他说说陆明姝的事,但他一封回信也没收到。战事结束后,他回了京却听说,楚骁正对陆明姝穷追猛打,两家好事将近。
那晚楚骁去找她,他也跟去了。他躲在暗处看她,却被她逮了个正着。她怒气冲冲走到他身边,扔了一堆信给他。那些信正是他之前每月寄给胞妹的。
“你这个懦夫!我讨厌你。”她很生气,也很可爱。可爱到他忍不住上前紧拥住了她。
后来他像赶赴前线去一样,不顾一切求娶了她,努力成为了勉强配得上她的男人。
成亲后,他还发现了一件夫人的小秘密。原来早些年,他在院中收到的那些鼓励他的信,全是夫人用左手写的。
之后用左手写信一事就成了他们夫妻间的情趣。奔赴前线的日子里,傅凛每月都会用左手写情信给夫人,每封信的内容他都记得很深刻。
那封信便是其中之一,那是他在大周与北狄议和之后,写给他夫人的信。信上说的是——
明姝,念你千遍,展信如晤。
大周与北狄议和事毕,不日我将归京。北狄以议和金失窃为由,迫使大周借地十年,此番屈辱,我等痛心疾首。身为将士未能护国土周全,实是罪大恶极。
大周国力日衰,然凛报国之心,未有一刻改之。惟愿他日,沃城重归,我大周锦绣山河,能繁华如昨,吾愿为此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荀子微道:“柳尚书的夫人正是傅老的胞妹,两家关系很近。约是陆夫人在家中不慎弄掉了这信,过后这信被来拜访的柳尚书所拾得,柳尚书丢三落四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想是当时随手将信放进了衣袖中,本想归还,但事一多就忘了。”
赵锦繁笑道:“原是如此啊。”
荀子微道:“傅凛还说起冯文被尖刀刺中后背的隐秘往事。直言冯文不可能是窃走议和金的贼首,当然楚骁也不是。”
赵锦繁支起下巴思考道:“那会是谁?”
“我想我现下大约知道了。”荀子微垂眸凝着她道,“你也知道。”
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他在心中道。
第86章
“我也知道?”赵锦繁愣了愣,低头思索荀
子微这句话的意思。
傅凛换好衣裳出来,朝赵荀二人行过一礼,告罪道:“想不到这信竟闹出这么大风波,老臣实在惭愧。”
赵锦繁笑道:“哪里。傅老与夫人鹣鲽情深,实在叫人艳羡。”
提起夫人,傅凛刚毅的面容上显出一抹柔和之色,随即又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道:“议和金失窃一事多年来一直梗在老臣心头。仔细回想起来,这事应当与北狄人脱不了干系。”
“当年我们三人一同护送议和金,那晚冯文被北狄人请走品茶,我察觉不对劲赶忙带着一队人马出去寻他,遇到了被北狄人追击的他,缠斗一番后,才从虎穴逃脱。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才知议和金在当夜被窃。”
“恐怕是北狄人故意设局在当夜调走了我与冯文,又逢那会儿楚骁重伤刚愈,身体虚弱。贼匪趁虚而入,盗走了议和金。这个贼极为熟悉灵州府库和我军部署,显然是自己人,但他又与北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时我们心中并非没有怀疑对象,但……”
赵锦繁道:“但什么?傅老直说无妨。”
傅凛道:“那人已经失踪多年,传闻他早就死了。”
“被盗走的议和金至今下落不明,那么大一笔金子倘若流通或是过境必会留下痕迹,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丝一毫与此相关的消息。老臣有时会想,那笔议和金是不是尚还留在大周?”傅凛摇头道,“不过这一切也只是老臣的猜测罢了。”
赵锦繁闻言若有所思。
这桩事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柳尚书为何要将史册上所有记载议和的内容都抹去?
死者已矣,已无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傅凛推测故友之所以这么做,与他的遭遇有关。
他原本从戎,心念保家卫国,但在战场上呆得越久越觉得打仗救不了大周。于是投身科举,做了文臣,想要改变大周颓靡的现状。抱着想要挽救家国的理想,却等来了前线节节败退,大周被迫议和的消息。
议和金失窃后,北狄人“震怒”,斥责大周毫无诚意,扬言要卷土重来,血洗边关。那会儿的大周苦战事久矣,早已千疮百孔,不得已只能妥协,同意将沃城相让于北狄十年。其后北狄又以各种借口,将借城之期延长至了十四年。
此事于柳尚书是巨大打击,或许是不愿意承认这屈辱之刻,又或许是期望有人能改写这段屈辱史,所以才抹去了议和的内容。
不过赵锦繁猜测这事说不定是她早死的老爹让柳尚书干的,她那皇帝老爹一向好面子,为了重塑帝威,不惜花费巨资造天书,兴修天下宫观。向昔日臣服于自己的北狄示好议和,是他执政生涯里最大污点,他必定千方百计想将其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