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人吃准了他心中有怨,又心比天高。就对他说,他这样的天纵奇才留在大周永无出头之日,只要他投诚北狄,北狄愿意给他想要的一切,地位、名誉、金钱、权力都会有。不仅如此,他投诚北狄,也能让大周知道,没有好好珍惜他这样的将才,错得有多离谱。
梁冀心动了,投靠了北狄,在灵州那一战,与北狄人里应外合,切断粮草通路,炸毁山道导致大周援军无法及时赶到灵州。
他背叛了自己的母国,致使灵州战败,千万人惨死,竟然还有脸说自己这么做只不过是顺势而为,仅用一句“朝秦暮楚”就将自己的过错轻轻揭过。
荀子微对此人认知只有四个字——他必须死。
梁冀为北狄人立下大功,北狄人却未遵守承诺给他应有的回报。一个为了一己私利背叛自己母国,害死那么多母国子民的人,北狄人怎可能重用?
北狄不肯重用,梁冀也无可奈何,他已无路可退,回不去大周,只能躲在北狄。后来北狄王萧衍上位,他一惯最厌恶不忠不义之人,找了个借口把梁冀驱逐出了北狄。
荀子微离开荀家后的第三年,在西北找到了出逃在外的梁冀,一剑穿其心脏,用他的鲜血告祭了当年在灵州死去的万千亡灵。
原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结束了,但梁冀没有死。有的人心脏长在右边,或许梁冀就碰巧是这种人。
多年后,这位死去多时的叛将,给曾经“杀死”自己的大周摄政王去了信。请荀子微务必在今年中秋前,前来沃城与他单独叙一叙旧。
原来此人多年前大难不死,从乱葬岗里爬起来,改头换面冒名顶替他人躲去了沃城。沃城,一个大周兵马无法抵达的地方。
多年经营,此人从一介无名之辈,成了沃城赌业行首。谁也不知道,这位为人谦和,受人敬仰,乐善好施的巨富是曾经臭名昭著的叛将。
如无意外,他会一直戴着这副假面活下去。直到年初他因胸口那道旧伤复发,被大夫诊出时日无多。
赵锦繁问:“您见到他了吗?”
荀子微道:“见到了。我很想亲自了结了他,可惜在我赶到时,此人已在前夜身故。他看上去很想撑过中秋,但老天没给他这个机会。”
赵锦繁蹙眉。照理说此人已死,事情到此就该了结,荀子微又为何要她现在立刻离开沃城?
荀子微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告诉她:“因为这个人在临死前,为我留了份大礼。”
赵锦繁从他手里拿过信,抬指展开一阅,见信上写说,他知荀子微一定会来赴约,特意为荀子微准备了一场礼花盛宴,这场盛宴将于中秋时分,在沃城最璀璨之地,灿烂开场。
信的最后,他给荀子微留了这样一句话:“有你和那么多人为我陪葬,我死得很安心。”
赵锦繁嗅见信上火药的味道,怔怔地望了荀子微一眼。
如果她没猜错,这个人在沃城的某个地方投放了足量的火药,他应该是在这些火药旁设置了什么机关,能让这些火药在中秋时分燃起。
赵锦繁道:“沃城于大周和北狄而言,皆意义非凡。我想他这份大礼不仅仅是留给您的,也是留给他口中没有重用他的大周,以及没有信守承诺给他应有回报的北狄的。这是他临死前的报复。”
不过赵锦繁盯着信最后的那句话深思。为什么这个人确定荀子微会为他陪葬?
荀子微道:“所以你明白了吗?这里很危险。”
赵锦繁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道:“我明白,但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沃城的子民皆是我大周骨血,如今这些子民性命受胁,身为一国之君,我又怎能弃自己的子民于不顾?”
荀子微苦笑了一声:“我猜到你一定会这么回答。”
赵锦繁道:“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荀子微道:“这句话似乎是我常说的。”
赵锦繁瞥他一眼:“走吧,仲父。”
荀子微顿了顿,道:“或许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赵锦繁张了张嘴,没叫出来。
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在中秋之前,找到梁冀投放火药的地点,在火药燃起前,将隐患解除。
可是偌大的沃城,与璀璨一词有关的地方何其多,想要找到梁冀投放火药的地方谈何容易?
他们需要人手,为避免引起恐慌,普通百姓不行。大周的兵马进不来沃城,尽管希望渺茫,但他们仍去找了北狄官兵,毫无意外被赶了出来。
梁冀是沃城赌业行首,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赌徒状告他犯有各种重罪,北狄官府对此见怪不怪。再加上梁冀每年都会上供不少银两给这些北狄官员,这些官员对他这样的“大善人”维护有加。根本不会信任他们这样的外乡大周人。
结果到头来,他们能完全信任的还是只剩彼此。
赵锦繁叹了声:“离中秋还剩两天,还有时间。”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道:“走吧,分头找。”
荀子微道:“好。赵锦繁眼前没有绝路。”
赵锦繁鼓着脸道:“请您不要抢我的话说。”
他们在北狄府衙门前分别,荀子微去了城东,赵锦繁则往城西方向寻。
梁冀那封遗书上写,将有很多人为他陪葬,赵锦繁猜测他投放的地方,应该在常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且想要伤及多人,他投放的
量应该不少。
顺着这个思路,马不停蹄找了一日,没有任何线索。入夜,赵锦繁与荀子微在昨日分别的地方碰头,相视摇头。荀子微那边也和她一样,几乎没有找到线索。
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停下来进食,赵锦繁咬着糙面窝头,看向正拿着水囊仰头饮水的荀子微,愣了愣提醒道:“仲父,那是我的水囊。”
荀子微道:“我知道。”
赵锦繁道:“那你还……”
荀子微道:“我的没水了就喝你的。我们之前一直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赵锦繁道:“可现在情况不一样。”
荀子微看着她问:“哪里不一样?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赵锦繁垂眸,心想难道回到京城之后,他们也用一个水囊吗?他就不觉得这样不妥吗?
当然这句假设的前提是,他们都能平安归京。
赵锦繁没再继续想下去,重新理了理思路,继续和荀子微分头找线索。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她把重点放在了璀璨二字上。什么样的地方才算做璀璨?哪里才是沃城最璀璨的地方?
彻夜在城中奔走搜寻,还是无果。离中秋还剩不到十二个时辰,城内仍有大半地方未经搜寻。赵锦繁心里不由升起一股躁意,但她明白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该冷静。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完心绪继续向前。
夜在马蹄声中度过,时间越来越紧迫,赵锦繁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她骑着马奔走在沃城长街之上,日照初升,她抬眼望向山头微露的朝阳,忽然间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闪过。
她想她大概明白,梁冀遗言中,那个沃城最璀璨之地到底在哪了。
她立刻骑着马朝心中所想之地奔去,半道遇上了骑马赶来的荀子微。
荀子微并行在她侧边,道:“想通了?”
“当然。”赵锦繁笑道,“和你一样。”
荀子微笑道:“对个答案?”
赵锦繁道:“成啊。”
随即两人异口同声道:“扶珠山。”
他们都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了结,可惜事与愿违。等到了那里,赵锦繁才终于明白,为何梁冀要在遗书的最后留下那一句话,为何他那么肯定荀子微会为他陪葬。
第96章
扶珠山原名明珠山,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滋养了一方土地,沃城美酒若少了扶珠山泉为佐,便没了那份独特的滋味。为了就近取材,沃城的酿酒厂大多建在山上。
沃城之所以能成为荒漠上的明珠,干净的水源是必不可少的因素,因此这里的人将明珠山改叫成了扶珠山,意有扶持明珠之意。
而这座山从前之所以叫明珠山,是因为日照初升之时,整座山沐浴在朝阳金色辉光之下犹如璀璨生辉的明珠。
扶珠山几乎横跨整个沃城,两人骑马赶到扶珠山,开始在山内搜寻。从日照初升到黄昏日落,终于在临近城中的山坡上,找到了梁冀投放火药的地点。
他在遗书中写说会有很多人为他陪葬,这让他们下意识以为他把火药投放在了人群密集的地方。事实上他将火药埋藏在了人烟稀少的山间,以山道为阻,借地势之利,用石料搭建了一个大型机括。简单来说,就是造了个,人不在也能定时引燃火药的机关。
这种机关的原理赵锦繁并不陌生,从前她给荀子微下战书,也设过类似的机关。只不过相比较而言,她那个小而简陋,而梁冀这个繁复且精妙。显然为了造出这东西他费尽了心力和财力。
赵锦繁盯着眼前的机括道:“看上去这个机关到了时辰就会启动,引燃梁冀埋在山间的火药,大量火药炸开,引发大面积山石崩塌,击毁临山民居建筑,再加上此处临近城中,中秋节庆这里的百姓不分日夜在附近聚集,届时必定死伤惨重。所以梁冀才会在遗言中写说会有很多人为他陪葬。”
荀子微应道:“的确如此。”
赵锦繁扫了眼四野:“此处矮木林立,肉眼一时无法辨清梁冀到底埋了多少火药在这地方,把这地方彻底排查得费些时日。想要解决掉这个问题,破了那些机括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嗯。”荀子微盯着山上的机括看了会儿,“好在不是很难,中秋之前能解决。”
赵锦繁长舒了一口气。无所不能的仲父在这种时候格外可靠。
荀子微走到机括前,找到破解机括的核心之处,仔细拆解了起来。机括搭在高处,以赵锦繁的身形很难够到。
解机括她搭不上手,不过别的事能。赵锦繁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荀子微想了想,回道:“等我。”
赵锦繁道:“就这样。”
“嗯。”荀子微道,“或者想一想此事了结之后,你想做些什么?”
赵锦繁毫不犹豫道:“吃饭。”
荀子微接了句:“我做的饭?”
赵锦繁道:“您要是乐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荀子微轻声一笑。
赵锦繁道:“那您呢,等这件事结束,您想做些什么?”
荀子微默了默,回道:“我……能待会儿再回答这个问题吗?眼下说这些,我会分心。”
赵锦繁应了声“好”后,不再与他搭话。她站在原地,朝四处望去,半片山坡都是石料搭成的机括,山坡下方有个用途不明的大凹槽,赵锦繁盯着那个凹槽看了许久,觉得这凹槽看上去像是个抽干水的小池塘,凹槽边上还有些深红色的印记。
从黄昏到夜深,离子时还有约一个时辰,灯油耗尽前夕,荀子微彻底松了口气,道:“可以了。”
话音刚落,从传来一阵石料挪动摩擦的声响。
赵锦繁笑道:“现在您可以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了。”
可她没得到回答,只听荀子微忽然闷哼了声。
赵锦繁疑道:“仲父?”
山上的夜静得出奇,沉默过后,荀子微开口道:“赵臻,我恐怕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赵锦繁摸索着上前,走近才看到,荀子微陷在两块正欲合拢的巨石之间,他双手用力撑开两边巨石,阻止巨石并拢。
赵锦繁向他伸手:“手给我,我拉您出来。”
“不成的,赵臻。”荀子微道,“你仔细看看。”
赵锦繁依言抬头,在看清机括走向后,心头升起一股恶寒。
这个机括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不解不行,解开了也不行。因为解开的那一刹就会触动隐藏机关,将解机括的人带进两块巨石之间。
只要这两块巨石并拢在一起,机括就会重启。换句话说,只要荀子微从两块巨石间出来,这附近的火药立刻就会被引燃。就算他不出来,等他力竭,无法再支撑这两块巨石的时候,机括还是会被重启,火药还是会被引燃。
无论如何他都要死,沃城的百姓也要死,只是迟早的问题。
就像当年灵州一战,荀老将军所面对的一样。到了那种境地,城门迟早都要破。撑得越久,城门就越迟破罢了。
怪不得梁冀要选在中秋这一日设下这一局。原来是为了在最团圆的日子里,用同样的手段送他们爷孙去团聚。
明白这一点的那一刻,赵锦繁的心沉到了底。
荀子微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道:“赵臻,我跟祖父不一样。他没有援军,可我还有你。我最信任的……敌人。”
赵锦繁抬头看着他,他似乎想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庞,但他做不到。
荀子微道:“我还能撑些时候,你现在立刻下山,无论用什么方法,尽可能疏散这附近的人群,不要让人靠近这里,听懂了吗?”
赵锦繁没回话。
荀子微道:“这很难办,但你一向聪明,会有办法的。对吗?”
赵锦繁低头不语。
“赵臻。”荀子微唤她,“立刻走,别留在这。”
赵锦繁站了起来,黑夜遮住了她眼角水迹,她问荀子微道:“你还能撑多久?”
荀子微听见她回话,笑了声,道:“一个时辰。”
他顿了顿道:“不过我的信仰告诉我,可以再多撑半个时辰。”
“死晚点。”这三个字是赵锦繁留给他最后的话。她不再多作停留,翻身上马,朝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