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垂英阁书案前,开始在竹纸上画布匹花样。
布料怎么绣,成衣怎么设计……这些乔蘅都要亲自来。
对于自小精教细养长大的乔蘅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她脑海里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想法,只等着一一去实现。
……
转眼一个月过去。
乔蘅画好了一批布匹花样和成衣图纸,都是由她精挑细琢,日夜修改,最后确定了才画出来,现在郑重地收在木匣里。
铺面已经装修好了,乔蘅先前亲自题了字,分别是“江南牌”成衣铺和“江南牌”布匹铺。闲暇之余她出门看了看装潢进度,已经接近完工,与她预想中的铺面模样一致,很快就能结了尾钱。
庄子她已经收拢了回来,丝线和布匹购入了一批,全都堆在庄子里。
除此之外,婶娘送来的一批婢女也到了燕京,这些此前都是老家在京都的,如今也算归乡,除了个别的想要给老人尽孝,其余卖身契全都归了乔蘅。
乔蘅考察过了,绣艺都还不错。
她给这些婢女讲了一段时间的绣艺技巧,如今已经练得差不多,李嬷嬷再调|教一番能直接做活儿。
余下只剩照着花样赶制出一批布料、成衣……由她掌眼过后,就能送入铺子里,等待开张。
……
收好最终定下来的花样之后,乔蘅抬头摁了摁脖颈,轻轻舒了口气。看着窗外树梢的黄叶,竟有种久违之感。
这些时日太忙,她几乎没出阁楼,整日都泡在这里。现在确定了花样图纸,她终于能好好歇一歇。
说来也巧,她忙的时候全都睡在垂英阁里,偶有几次回正房睡觉的时候,燕嘉允也都外出任务不在家,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碰见了。
乔蘅慢慢回到正房,不出意外没看到燕嘉允。
她看了看漏刻,正是下值时间,思绪不由飘到了早上。如果没记错的话,今早用早膳时,戚叔说燕世子今日会准时下值归家。
正这般想着,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燕嘉允下值到家,穿着飞鱼衣走进主院。
大抵是乔蘅太久没回来的原因,燕嘉允进来时没有看见她,随后利落地解开腰封,脱掉飞鱼衣外袍放在木架上,露出雪白色中衣。
眼看他拿了干净外裤,准备低头褪去身上的外裤,乔蘅瞥开视线,有些尴尬地轻轻咳了咳。
燕嘉允动作一顿,转身就瞥见了乔蘅正坐在窗边,他目露惊诧之色,下意识拿起飞鱼衣想再穿上,但下一秒又觉得太遇掩弥彰,遂又放下,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道:“你怎么来了?”
乔蘅有些无辜地看向他:“妾身为何不能来?”
说罢二人都是微微一顿,这对话……总感觉似曾相识。
燕嘉允还是背对着她,把脱了一半的外袍穿了回来,理了理飞鱼纹衣袖,转身走到她旁边,道:“这阵子你在忙什么?”
乔蘅仰头看他 ,说道:“燕世子不是说不会过问妾身的行踪吗?”
“随便你做什么,但要确保明日有空。”
燕嘉允不怎么在意她在忙什么,用脚趾想想也知道无非就是乔家那些事,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封请帖递给她,道:
“皇宫的请帖。明日要参加皇后娘娘主持的赏菊宴,你是燕府少夫人,需要和我装装恩爱一同进宫。”
乔蘅心里多了几分警惕,道:“皇后娘娘主持的?”
“嗯。”燕嘉允捏起八仙桌上的蜜饯丢进口中,随意吃着。
乔蘅为难地说:“那……妾身可能没空。”
燕嘉允吃蜜饯的动作一顿,瞥向她。
乔蘅看出了他眼里的不赞同,想来是拒绝不了,她犹豫了下,又问:“那妾身进宫需要做什么?”
燕嘉允略作思考:“当个花瓶。”
“……”乔蘅真心实意地说,“不好意思,妾身方才记岔了,妾身有空。”
第15章
明日就要参加宫宴,乔蘅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命白苏将木柜里的衣裳都拿来,她坐在床边挑挑拣拣着。
在扬州府也有富贵人家举办宴会,但规模与宫宴不能比,乔蘅正在苦恼明日穿什么规格的衣裙,忽而灵机一动,看向多宝架旁边正在擦刀鞘的燕嘉允道:
“不知世子明日进宫穿什么衣饰?”
燕嘉允有些奇怪地抬头看过来,道:“明日我穿公服,在宫里用完午膳之后你们女眷结伴赏菊,我要带队去御前巡视。”
哦,忘了这茬了,乔蘅听罢低头看了看床边的衣饰,若有所思地挑出一件绛红色对襟夹绒长衫,又拿出同色褶裙,配玉白色繁花云肩,思及十一月的京都气温已经颇为寒凉,她又挑出来一件厚实的浅色披风。
这样看起来跟朱红色飞鱼公服更搭一点。
燕嘉允说完之后就没等来乔蘅的回音,忙中抽闲瞥去一眼。
他不懂女子衣饰,但也不蠢,大概能猜出她在仔细搭配明日的服饰。还是绛红色的,跟他的朱红公服很是般配。
若不是心里清楚了乔蘅对他并无感情,他恐怕又要认为乔蘅是心系于他了。
燕嘉允没忍住,问:“你在做什么。”
“搭衣饰呀。”乔蘅没抬头,拿出妆奁匣挑选着发簪和配饰。
“我知道。”燕嘉允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的,什么都要问,但不知为何,碰上乔蘅他就想追根问底,道,“你搭这样的衣饰做甚?”
乔蘅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随即继续挑选配饰,道:“你不是说要扮一下恩爱吗?穿两身般配的衣裳,应当算是恩爱。”
原来如此,燕嘉允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又想起,那天街上行人说的乔蘅心系于他的言论。
燕嘉允忽然有几分烦躁,擦刀鞘的动作都变得暴躁起来,乔蘅过于细致贴心,太容易让人误会。
乔蘅刚挑好一支白珍珠流苏发钗,忽然听旁边的少年问:“你以前订过亲吗?”
乔蘅有些莫名,抬头看着他道:“并未。怎么了?”
“没什么。”燕嘉允收了视线,绣春刀握在手里散发着浅浅的银光,他把玩着刀,淡声道,“就是突然想问问,你以前也是这般对待其他男子的么?”
“你在说什么?”乔蘅疑惑地看他。
这时外头传来小厮的传膳声,打断了燕嘉允的问话。
“没什么。”燕嘉允刀刃归鞘,放在多宝架上,道,“你快些挑,挑好了去用晚膳。”
话罢他推门出去了。
乔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过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放好衣饰,起身出去。
-
次日,天朗气清,气温偏寒。树梢黄叶打着旋儿落下,街上行人都换了厚衣。
皇宫赏菊宴每年都会进行,乏善可陈,毫无新意。但年年都要办,年年都请权贵子女进宫。
慢慢的,赏菊宴就变成了一个结交好友、品茗八卦的场合,哪家的老头又纳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妾、哪家的夫人对白面小生红杏出墙、哪家的少年和姑娘又私下亲嘴儿……这些都会在赏菊宴上被扒出来,沦为这一年大家的笑柄。
而今年比较受瞩目的,无疑是燕指挥使新娶的少夫人——扬州府乔家嫡女乔蘅。
“听闻是个美人,到底有多美,这回终于能让咱们亲眼看看。”
“燕世子跟她都没同房过,看得出来是极为厌恶了,我打赌不出三年,这乔氏定然要被休掉的。”
“嘘……慎言慎言,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个小心眼,万一记恨我们瞎嚼舌根呢?”
“……”
皇宫门口,此类咬耳朵的八卦之语,在贵女之中传来传去。
在各种议论和打量中,燕府标志的马车缓缓驶停,乔蘅掀帘提裙走下来。
众人只见美人鬓发如鸦,鹅蛋脸白净似透玉,一双远山似的黛眉带着一种天生的遗世渺渺之感,她袅袅立于朱墙之前,微微抬起眼,清透柔美的眼眸看向身后来路的方向。
一匹骏马远远驾来,浓眉星目的少年人翻身下马,飞鱼纹袍角翻飞,挺拔劲瘦的腰间佩戴绣春刀,显得格外俊朗出众。
毫无疑问是锦衣卫指挥使燕嘉允,旁人谁拥有这般惊艳的身姿和容色,谁又能拥有当街纵马的特权?
燕嘉允在人群中扫了一眼,诸位贵女都不由噤声,而他目不斜视,大步走向乔蘅的方向,随意道了声:“走了,进宫。”
乔蘅道了声是,移步跟上去。
在他们进宫的路上,燕指挥使及其少夫人进宫的消息已经传了进去,窥见少夫人容色的人皆已偃旗息鼓。乔蘅很顺利地拜见过皇后娘娘,没遭到任何为难。
她趁机观察了一下,没瞧见太子殿下的人影,不由有些失望。
美人总是容易给人好感,不少贵女围上来跟乔蘅谈话。
乔蘅自小名门教养,并不惧这种场合,目光温和,声音娓娓而清悠,谈吐得宜,顿时赢得诸多好感。
稍微熟悉的一个贵女掩唇悄悄问乔蘅:
“先前还以为那些夸你的言论是夸大其词,没想到这世间居然真有如你这般钟灵毓秀之人,与燕指挥使格外般配。他恶名在外,大家都唤他为‘大魔王’,可见其行事嚣张狂妄,所以虽然你们还没有圆房,但他的原因占了大半,你莫要太放心上了。”
乔蘅弯唇一笑,不卑不亢道:“姑娘谬赞了。不过是各取所需,相敬过日子罢了。”
诸人一阵唏嘘。先前都嘲笑乔蘅,但谁出嫁之后不是这样过的呢?不由得对乔蘅又提了些好感和钦佩。
社交完毕的乔蘅回到宴席上,寻到燕嘉允的位子——很好找,与几个皇亲国戚坐在一块,全宴席就他正在坐姿散漫地往嘴里抛葡萄吃。
很显眼,也很肆无忌惮,简直没个正形。
乔蘅提裙过去,自觉地坐在他旁侧。
两人一歪一直,简直是两个相反的典范。
以至于,燕嘉允直接忽略了两人离得很近这个细节,侧头瞥她:“你这样好像显得我很没规矩。”
乔蘅也回望过去,很认真地说:“世子,不是好像。”而是就是显得你很没规矩。
两厢对视间,漆黑瞳仁对上浅棕色眸子,呼吸相拂,双双皆是一愣,燕嘉允率先瞥开头去。
宴席很快开始,对于旁人来讲确实无聊,但乔蘅从没参加过,欣赏着伶人歌舞,觉得颇为精彩。
她没忘进宫这一趟要办的事——扮一下恩爱给天家看看。
于是众目睽睽之中,乔蘅稍稍坐得近了些,听到两人衣裳摩擦的褶皱声。她温柔挽袖,用银箸给燕嘉允布菜,轻声呢喃道:“夫君,你尝尝这些,都是妾身爱吃的。”
这是乔蘅能想到的在这种场合最亲昵的恩爱方式。
燕嘉允瞥了一眼,碗里都是清蒸清煮清炖或者干脆原汁原味,没有一样是他爱吃的。他实在没忍住皱眉,抗拒道:“你吃吧,本世子享受不来这些。”
“是。”乔蘅内心很愉悦地把他没碰的碗拿到自己面前,布菜不布自己爱吃的,难道还布他爱吃的吗?她如是想到。
上头的皇后瞧见底下这一幕,微微放了心,告诉管事姑姑道:“回头告诉陛下吧,不必太疑心了,燕指挥使这模样应当没打算和离,更不像是打算抗旨。休妻再找其他其他高门望族结亲什么的,多半是不成了。”
管事姑姑也赞同颔首:“娘娘说的是。”
燕嘉允对于乔蘅自己吃一口就给他夹一口的行为没吭声,看着乔蘅兴趣浓厚的模样,他不禁开了小差,心道——注意力都这般不放在他身上了,这姑娘都没忘用公共木箸给他夹膳。
他本来还想看她不小心发现自己用错木箸的窘态,真是可惜。
宴席散去,女眷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欣赏秋菊,乔蘅对于菊花兴趣一般,但为了合群还是过去看了看。
走得有些累了,乔蘅站在荷花池边歇歇脚。这个天气荷花早就败了,光秃秃的没人来,倒是个清净地儿。
思及燕嘉允先前说该离宫回府时他会给她眼神示意,乔蘅四处寻找起燕嘉允的身影,这人当真很好找,在远处御前鹤立鸡群一样挺拔,与同样诸多飞鱼衣之中没有丝毫逊色,出众得一眼能看见。
隐约听到几声爽朗的笑,乔蘅眯眼认真打量着远处的燕嘉允,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转身跟同僚交谈时马尾扬起朝气的弧度,俊朗面容带笑,肆意而开怀。
同僚说了句什么话,少年在一旁抱臂,眉梢微微一挑。哪怕乔蘅离远只瞧得见侧影,也能窥见他一身的意气张扬。
少年从不惧任何人和物。
这般不可一世的生命力很是耀眼,让乔蘅有些羡慕。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
身旁传来一道脚步声,紧接着大力袭身。乔蘅措手不及,天旋地转,一声惊呼未来得及出口,便被狠狠推入冰冷的荷花池中。
“碰——”
一刹间,淤泥蔓延,湖水四溅。
第16章
冷。
好冷。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乔蘅一瞬间的念头是马失前蹄,她自诩什么都会,没有把宫宴放心上,却没想到有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忽略了一件事——她不会水。
没有功夫作他想,她挥舞手臂拼命挣扎起来。
荷花池的动静引来周边注目,草丛里匆匆离开的太监一时无人注意,只见那水面漾起巨大波纹,周围惊呼声瞬间变的嘈杂纷乱起来:
“有女子落水了!落水了!”
“哪家贵女?有谁会凫水?快救人啊!”
“是个穿绛红色衣裳的!谁穿绛红色衣裳?”
燕嘉允抱臂站着,本来没有动作,忽然意识到没有乔蘅的身影,再一听“绛红色”,瞬间明白了什么,当即三两步过来扯掉披风,没有犹豫,扑通一声扎入水中。
四处扫了一圈,就见荷杆丛中有个红裙子身影正在挣扎,他游过去掐紧乔蘅的腰肢往上浮,乔蘅慌乱中抓住了他,一抹此人腰佩的飞鱼纹,明白了是燕嘉允来救的她。
不用顾忌有无男女之防,她下意识紧紧抱住。
很快,燕嘉允带着她浮出水面,把她先放到岸上,自己也上了去。
乔蘅吐出一口水,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眉头轻蹙,脸色煞白,湿漉漉的墨发披在身上,勾勒出湿透衣裙底下的曼妙有致的沟壑。
燕嘉允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拿起方才下水之前解开的披风罩在乔蘅身上。
乔蘅裹紧黑色披风,慢慢站起身,浑身冰冷入骨,齿关都开始打哆嗦。风一吹,她捂鼻打了个喷嚏。
“多……多谢你。”乔蘅话都有点发颤,还不忘仰头真诚道谢,“你怎么知道是我落水的?”
美人虚弱令人怜惜,浅浅的棕色杏眸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水润润的,燕嘉允打量着她的模样,蹙了蹙眉,道:“天太冷了,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