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将牛肉上的香草扒开。
埃洛伊斯听闻,想起之前那件衣服,她摇摇头:“说不定不是没发现,而是懒得计较。”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能算是个好人了,唉,好人配美人,真是童话故事。”
露易丝感叹地说着,手中接过特莉手里的牛肉汁意面。
那话是怎么说的,有钱人终成眷属,没钱人亲眼目睹。
埃洛伊斯想起这话,“噗呲”一声笑出来,她捂着嘴。
“我只希望,詹尔茨小姐千万要对衣服满意,这样工期就不会耽误,我的顶头上司露丝太太也就不会时不时唉声叹气。”
埃洛伊斯面露难色:“叫我马屁都不好拍,到底何年何月能摸上缝纫机呢…”
晚饭毕,姐妹二人挑灯夜战。
一个,继续埋头修改排班表,一个,手里捏着针头在缝一顶软帽。
特莉将吃过饭的地方收拾干净,回头就看见两姐妹凑在一起,说着等以后发财了,一定要点八支蜡烛再熬夜。
纽约的雨天虽然不连绵,漱漱下过,但街道的排水功能并不优异,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打湿衣裙。
埃洛伊斯临门一脚踏上轨车,她艰难的挤进人堆,与一个穿着补丁衬衣和背带裤的小子争抢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虽然眼皮子困的有点难睁开,嘴里还有水煮蛋的淡淡腥味儿,可她内心从未如此安宁。
有工作,就有收入。
况且,她临走时昨天看过露丝太太的排班计划,今天应该是轮到她去站柜台,那可是个能搞到提成的肥差。
故而,埃洛伊斯很快就原谅了纽约,尽管这座城市让她的裙边沾满污泥。
店铺的柜台里,大多数物品都是学徒们制作出来,经过助手评鉴定价的。
谁做的帽子定价比谁做的高了半块钱,也就是区区五十美分,大家都无比在乎。
这是一项侧面指标,在学徒们的口中,能制作出单价二十五美元的商品,第二周就会被哈尔斯选进工作间参与私人订制。
能参与私人定制的工作,就能在几百上千,甚至几千美元的报酬中分得一口汤。
如果他不满意某个助手最近的状态,下面的人还有可能上位成为助手,薪水翻三倍。
埃洛伊斯稳重地站在柜台前根据露丝太太的吩咐折叠手帕。
一位名叫曼迪的裁缝助手直到八点一刻才姗姗来迟,他是老裁缝的常驻助手,负责定价。
只见他从一堆刚生产出来的织物中挑挑拣拣,三两下分门别类,放进玻璃柜中,货架上的价格牌后,又端详一阵,嘴里自顾自喃喃着:
“……冬季女帽怎么还剩这么多。”
埃洛伊斯侧耳听见,若有所思。
范妮从门后出来,就看见曼迪已经将价格牌都放好了,她瞥了几眼,赶紧与往常一样去最快销,价格最友好的手套台后站着,不动如山。
裁缝店里的手套,与精品店里的那些略显粗笨的东西不同。
店里只准备名流小姐夫人们需要的东西,她们在社交舞会上使用最多的有两种。
一种是乳白色丝绸手套,镶手工蕾丝的纯色长款手套,这种长短皆有,百搭经典。
要么就是薄如蝉翼的纱面手套,上面用泛着光泽的丝线细细刺绣出纯色花纹,缀有米珠大的珍珠宝石。
基本没有御寒功能,价格不贵,也就一个杂工半个多月的薪水而已。
对她们来说并不贵,有些小姐夫人们出门闲逛,随手就会买下好几条,不愁销。
埃洛伊斯站在女帽展示台后,她用一块抹布擦拭灰尘,并将每一顶女帽都间隔开,阶梯式斜放起来。
眼下冬季都要过完了,这些各种版型的挡风帽还有许多,薄款倒是不多。
近十二点,露丝太太在仓库盘点了布料,又写下订单,在雷蒙德的办公室交给他签字,随后才寄到一直合作的布料商那里去。
等她忙完,在厨房的茶水台与曼迪碰上,二人闲谈几句,说今天外面的散客不多。
露丝太太有心想看看埃洛伊斯干的怎么样。
她想,坎宁太太不会因为她勤快能扫地就介绍她来这里吧?如果她没有别的优点,那么依旧成不了什么事。
想着,露丝太太就走出员工区,她看见范妮在服务两位结伴出行的漂亮妇人。
眼一挪,又看见埃洛伊斯孤零零站在柜台后,鞋尖儿抵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砖,她将工作服裙摆撩起来一点,给站的酸涨发肿的脚透气。
露丝太太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埃洛伊斯愕然回过头,她将脚踩回鞋子里。
“怎么样,第一次站柜台,遇到什么问题了没有?都干了些什么?”
埃洛伊斯站正了,她清清嗓,眼皮微敛,一一数来:
“卖出去四顶女帽,给两个客人量了尺寸,是要做春季穿的中袖长裙的,尺码和她们选的布料,我已经抄好了,您看――”
露丝太太一愣,道:“噢”
她低头,拿起那张纸和那些单据细细看起来。
埃洛伊斯的字迹不算特别,有些像非母语者拼写时的样子,不够连贯丝滑,但这都无伤大雅。
她将那两位客人的地址和围度信息记录的十分全面,上面还甚至标注了其中一位客人的需求,她希望能在三月份去温泉圣地时穿着,故而要求轻便。
根据她选择的材质数量结算,埃洛伊斯稍稍使用了提价的权利,制造了更多增项,附注协商后的金额,一共是九十六美元,银行汇票支付。
“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露丝太太抬起头,她尽量不表现出诧异和怀疑。
埃洛伊斯点头,她揣摩着露丝太太的脸色,难道这业绩很不上台面吗?
她将这些东西都拿去会计室记录过,今天的提成约莫能有三块左右。
“怎么了?”埃洛伊斯见露丝太太话到嘴边没说什么,问道。
“没什么,这很好,你继续吧。”说罢,露丝太太将她的单据揣进兜里。
埃洛伊斯这才放心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继续思索上一次交易里还能更优化的话术。
一旁,范妮卖出去一套手套,她的脸色复杂,仿佛一闭上眼睛,耳畔就萦绕着那个埃洛伊斯对客人阿谀奉承仿佛不要钱一样话语。
范妮的脑子有些嗡鸣,她闭了闭眼,心里渐渐有些服气,亏她能说出那么多昧着良心的话。
今天接待的客人,并不特别阔绰,但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通常情况下,这种有名气的店铺,服装定制部分依靠的本就不是几个散客收入。
作为柜台员工,本质上其实是一种面向大众的装饰物。
许多的客人进店来看布料,本没有定制衣裳的欲望,只是突发奇想要看看最近的流行而已。
况且,店里的服装定价高档,饶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小姐也得思索一会儿零花钱够不够。
更何况一眼就能看出来手头并没有那么阔绰,还喜欢问东问西的妇人,范妮不说什么,但也热情不起来。
可越是面对这样的客人,埃洛伊斯就越是放低姿态,笑脸相迎,仔细解释,无微不至的询问喜好,做了称职的装饰物。
嘴上尊重她们的一切要求,再做自己提成最高,又在她承受范围之内的推荐,赌这妇人绝对会为了面子和她的热情而果断买单。
埃洛伊斯承认,她只是因为太缺钱了而已。
生存空间尚且拥挤,何谈良心?反正她觉得自己是没得选。
两点正刻,顶班的杂工来换她们,埃洛伊斯与范妮回厨房吃午餐。
二人还没有走到厨房,楼上老裁缝的工作间里,曼迪忽然夺门而出,在围栏边向楼下呼喊。
“霍德华先生晕倒了,快去请医生来!”
……
第35章
混乱的脚步声中, 许多人从她身边仓促经过,皮鞋,高跟鞋, 踩着地砖的声音十分嘈杂。
四处寻找马车夫的, 不小心将帮厨挤倒的,奔上楼准备查看情况的。
整个裁缝店犹如挤满猎食食人鱼的水箱, 但露丝太太呵斥一声, 所有人又安静下来。
莫名其妙的,埃洛伊斯与身侧的范妮对视上。
在彼此彷徨的目光中,她们二人总算是找到了一些共同点。
“这, 要不我们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了,我肚子好饿。”
范妮试探地低声说道, 她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 但不想面对。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还是先把午餐吃了再说吧。”
埃洛伊斯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
楼上,老裁缝被两个儿子扶进隔壁的休息室里。
他十分年迈, 身材臃肿,头发花白,拥挤在套装西服里的胸腔上下起伏, 还狼狈的黏上了污渍, 张嘴大口呼吸着。
哈尔斯的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他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到上次医生给开的哮喘药, 手抖着扶起老裁缝送了进嘴。
不一会儿,雷蒙德带着附近的医生走进屋内,医生上前急救, 又诊断,表情凝重。
雷蒙德见状, 出门去悄悄叫哈费克林去请妹妹丽塔来一趟,再进屋时,就听医生低声说道:
“吃了药,性命没有危险,但身体很脆弱,还是半昏迷状态,这两天需要有人时刻看守,不宜挪动。”
“要是再次发病,他若有一口气顺不过去,那就糟糕透了。”
这医生并不是第一次给霍德华老裁缝治病,他又郑重说道:
“这咳疾很容易引起急性哮喘,如今身体上又有其他毛病,更是危险,我回去再拿点药来给你们……”
送走医生后,两兄弟尴尬地对视了一阵子。
先是雷蒙德打破缄默,他观察着父亲的脸色逐渐从发紫转变为血红色,才道:
“既然医生说不要挪动,那我从家里叫几个仆人来照顾他。”
哈尔斯有些失措,他抓了抓头发:“刚才还好好的在准备打样,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我记得以前发病可没有这样过。”
这话倒是提醒了雷蒙德,他问:“他这个月手里安排了多少户的订单?”
“四户。”哈尔斯说着,起身帮助父亲脱掉皮鞋,盖好被子,又道:
“现在看来是没法完成了所有的了。”哈尔斯见雷蒙德不解,摆摆手。
“我的意思是,他如今这个样子,店里肯定需要要退掉一部分没那么重要的订单,只为福杰夫人的舞会做准备。”
因为这场盛大程度可以预见的舞会,像詹尔茨家那样的客人,老裁缝还接了两三户。
不是有钱便是有权,哪个都推辞不起。
哈尔斯心里估摸,若是去掉了那些普通客户的生意,剩下的订单他一个人带队伍,勉强能做好。
雷蒙德闻言,摇着头想点一根雪茄烟,但看见父亲还在身边,就又扔到一边,将脸偏过。
他不愿意去瞧自己父亲那副臃肿狼狈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永远都将自己收拾的十分精致,再不顺心,也只会用手杖敲敲地,哪像现在。
他叹了一口气,在哈尔斯狐疑地目光中,镇定思量说道:
“我们不能让外面知道他病了,更不能推掉任何订单。”
雷蒙德的双眼中迸发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他听着病床上沉重沙哑的呼吸声,说道:
“你也知道,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多少人等着他身体出问题,好从我们手中撕下来一块肉……这个时候,不能让风声传出去。”
“就在昨天,我的助手还告诉我,谢利芙裁缝店的管事找他,说要开双倍的薪水,让他去给他们工作。”
雷蒙德说着不屑地笑笑,他可早就帮助手把家里人的工作都安排好了,这点诱惑怎么翘得走。
但他又道:
“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他倒下了,不止是店里的人会被挖,你想留下的那些好订单,兴许也会被旁人撬走。”
毕竟,大家都是冲着老裁缝的名气才选择这里。
“你难不成想他一醒,就看到这店里的事业都被毁了吗?”
哈尔斯蹙眉,他感觉自己总是说不过雷蒙德:
“可我没法完成那么多订单,父亲总是比我有经验,只有他才知道该如何做到完美无缺。”
“如果满是瑕疵,还不如不做。”
雷蒙德才不管这么多。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大不了,提拔几个下面的人帮忙呗。”
雷蒙德直起身,目光扫过他的弟弟哈尔斯,又拂了拂大衣走出门去,将雪茄给点上了。
哈尔斯心里一阵纠结的情绪闪过。
埃洛伊斯与范妮心照不宣的的趁乱填饱了肚子,在大家议论纷纷时,她们回到柜台后,接过岗位。
露丝太太叮嘱了所有人不许多说半个字,各自回到位置上,不要乱问,不要有一点慌乱。
医生回来,露丝太太又给他支付了一些封口费,给租赁了一辆马车。
接着,店外又停下一辆车,丽塔嘴唇泛白,仓皇地从车上走下来,差点摔倒,还好露丝太太及时出去接了她,一面扶着她往里走,一面告知她关于老裁缝的情况。
“我爸爸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只是忽然发病了而已。”露丝太太抚摸着丽塔的背。
丽塔见她并不慌乱,这才定心,哈费克林的话怪误导人,路上她都快吓死了。
待丽塔与雷蒙德,哈尔斯见过面,清楚老裁缝这次真的没有生命危险时,她才放心的长舒了一口气。
听哈尔斯复述了雷蒙德的话语,丽塔也点了点头,她抬手捋了捋因为路途中失魂落魄而乱掉的鬓卷儿。
眸光一转,说道:“哈尔斯,我也同意雷蒙德这个意见,订单绝对不能退,否则明天报纸上就会众说纷纭,我们必须得隐瞒这个消息。”
哈尔斯见她也这样说,顿时倍感压力,可他也沉默地点了点头,选择顺从。
丽塔与雷蒙德达成一致,她从休息室里出来洗脸,正巧碰上露丝太太,丽塔将他们的意思说出来,露丝太太也点头。
“我也已经警告过他们,想来这消息不会传出去,不过按照你们的说法,哈尔斯是需要更多帮助吗?”
丽塔点头:“哈尔斯一个人如今需要负责设计的订单太多,我父亲的助手们得协助他斟酌。”
“没人知道我父亲他脑子里原本是怎么计划的,他又不爱用纸稿,哈尔斯只能从头开始筹划,这是一项费事儿的工作。”
老裁缝给权贵们做衣裳,临制作之前没人知道他会怎么设计,但那种种步骤却都精确在他的脑子里,落笔就不用画第二次。
一个人,经验丰富,审美犀利,落剪精确,对步骤的把控精妙,堪比一台机器。
要代替他那复杂的工作,至少需要三个有经验的裁缝忙碌两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