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洛伊斯,不是我不让着你,在这店里干了这么些年,总比你见识广些,万一把你比下来了,恐怕你就要生气了。”
乔恩并不是看不起她,反而,他确实是顾忌了埃洛伊斯的脸面才这么说的。
这年头,女裁缝比男裁缝路子要窄,做学徒也更艰难,外面的裁缝不一定会把这个教给她。
埃洛伊斯摸摸下巴,如果不是她贷款了上辈子的经验,恐怕确实拿不下。
“又不耽误事儿,让我试试呗。”
见她坚持,乔恩撇嘴,从桌子上取了纸和炭笔递给她。
一旁的范妮和文森则有些没耐心,不过,见乔恩没反对,也就没有开口说什么,反正他们觉得,埃洛伊斯不会赢得过乔恩。
埃洛伊斯接过炭笔和纸,她找了个软凳子坐下,捏着炭笔的手先在纸面根据这位客人的身高体重信息画出比例图。
“唰唰”两下子,乔恩还在思索如何落笔,就听见埃洛伊斯手上的动静儿,他好奇地看过来。
埃洛伊斯十分专注。
她微微垂首,眼皮半阖,时不时抬眉瞧一眼被范妮和文森套上人台的裙子,又继续落笔。
方才她听文森说过,这位夫人是商人的妻子,这商人是个船商,埃洛伊斯又问,得知他妻子并不是这里的人,而是西欧某个小国家道落魄的男爵小姐。
所以乔恩说,这样的客人并不重要。
哈尔斯与杜丽的设计充满了美式风情,张扬而富有活力,在镀金时代,十分符合当下因时代而名声鹊起,需要能体现出地位的贵妇人们。
但这订单的客人原本是家道中落的贵族,或许并不喜欢这种张扬的风格,也说了初版太繁琐。
埃洛伊斯吸取了一些帝政时代的长裙风格,将后臀的裙摆幅度缩减,又把原本的直筒窄袖改成灯笼袖拼直袖。
袖口收紧的部分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肘,手肘以上是蓬松的灯笼袖,方领没有修改,但把留下的花边抹掉了,改成包边。
没有过分追求沙漏型,她将裙摆的褶数增加了三分之一,做出自然的弧度和飘逸感,保留了珍珠排扣。
乔恩在一旁摸着下巴沉浸思索,明明改都地方并不多,怎么看着效果不太一样了?
况且,他没料到埃洛伊斯还真会画专业的图稿。
“还算不错,埃洛伊斯,既然你画的这么好,那就用你的这个版本吧。”
乔恩干笑两声回头,看向文森和范妮:“你们觉得呢?”
乔恩只用五秒钟时间就放下了炭笔,他知道自己的水平,他也做不到更好,干脆就不画出来丢人了。
只要他不画,就没人知道他不擅长不是?
文森无所谓,范妮内心感情复杂,难以组织语言,乔恩赶紧趁他们还在反应,直接拍定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开始动工吧!我来拆线。”
乔恩从货架上取了一把小剪子,没等埃洛伊斯说什么,就自顾自去拆衣服了。
埃洛伊斯眼底浮现一抹得意,这情绪只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又换成淡然的模样。
工作间内,四人一面忙碌着这里的工作,一面又要被差遣出去给助手们帮工。
好在需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几人轮流来做,花掉一整日零碎的功夫,也就把这裙子给完成了。
待杜丽困倦的从工作间走出来,才被埃洛伊斯等人带着,直接奔往学徒的工作间。
“什么?那客人又把衣服给退回来了?”
虽然,这衣服的总价超过一百美元,再怎么修改店铺也只会亏损一些不值钱的人工,但杜丽又听乔恩徐徐道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文森,埃洛伊斯与范妮,见你们太忙碌,恐怕没时间处理这个小订单的后续,就自作主张给改了。”
“设计是埃洛伊斯做的,我们已经修改完成,只等你去瞧一眼。”
乔恩这时候提埃洛伊斯,主要是怕杜丽不满意,至少最先被质疑的不是他。
埃洛伊斯心知肚明,但笑而不语。
杜丽闻言,她那张常年扑克一样的脸也划过一阵惊诧。
“真的吗?埃洛伊斯。”
埃洛伊斯点头,给杜丽打开学徒工作间那扇门,映入眼帘,便是最中央那人台上穿着的长裙。
埃洛伊斯解释道:“出力的是范妮和文森,我只是动动笔。”
范妮忽然听埃洛伊斯说这话,抬起头看她一眼,见她丝毫没有假意,又迅速把目光抽回来,期期艾艾地盯着脚尖。
她不是不愿意跟自己交朋友吗?怎么这时候又开始跟杜丽提她的辛苦了?
杜丽没有回答,她将那衣裳打量一圈,又走近了,解开排扣查看里面,见到了范妮和文森做的部分,也点点头。
“范妮和文森确实做的很好,不过,埃洛伊斯,你可从来没告诉我你会设计,图纸在哪?”
埃洛伊斯又把手稿交给她看。
杜丽看过一遍,彻底安心了,她的表情波动并不大,平静说道:
“打包好送去给那客人看看吧。”
听杜丽这么说,四人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庆幸的,能过她的眼,证明这是一个合格的商品,可以以霍德华的名义售卖。
这对之前从未自由处置过定制女装的几人来说,算是一个进步。
当晚,埃洛伊斯细心的处理好了后续包装,才洗洗身上的灰尘,回小隔间休息。
范妮早爬上床铺,但她一直没有睡觉,而是等着埃洛伊斯把灯吹灭,躺进了被子里,才开口说道:
“你今天画的图,还不错。”
埃洛伊斯昏昏欲睡,她瘫在床上侧过脑袋,没听清。
“你说什么?”
范妮无语凝噎,她把眼睛闭上。
“我说明天早上有培根吃。”
埃洛伊斯听清了,肚里的馋虫被勾出来,听见“咕叽”一声,她摸着饥饿的胃部,沉沉的睡着,也没继续回答。
第二日清晨,埃洛伊斯又起了个大早,她盘完头发,脸也没洗,奔往厨房,扒着隔间的木框往里瞧。
厨房里的柜子,都没有刷漆,深色原木风格,琳琅满目摆着食材,就是没瞧见范妮说的培根。
埃洛伊斯怅然若失的回盥洗室清理面颊,她掬起一捧冷冽清水拍上脸颊,瞬间清醒了不少。
今天的任务十分清晰,就是帮助跑腿,连续往返仓库取布料去工作间,拿上去给哈尔斯抉择是否使用。
已知,他已经熬出来了其中一位客人的图稿。
而雷蒙德近日没什么事儿,他没有在店里闲庭信步引人烦,只是每天来打卡,点点总账,偶尔发点奖励,又离开。
倒是他的妻子凯瑟琳常来看望还在卧床的老裁缝。
这日清晨,纽约又是个阴冷雨天,凯瑟琳抵达店铺时,埃洛伊斯还在往嘴里塞黄油面包,两腮装满了,也填不了她的饥饿感。
她坐在人堆里,耳畔只有叮叮当当的餐具碰撞声,同事们在议论近日的报纸,闲谈,聊最近剧院新上台的女演员。
而凯瑟琳的出现就像是雨天的火炉,她看起来春光满面,与裁缝店里倍受摧残的员工们一比,简直如同娇花一样。
不过,这回凯瑟琳给大家带了几箱冒着热气的玛芬蛋糕。
埃洛伊斯一点也不挑剔,她期待地看着蛋糕发到自己面前,举起来啃上一口,顿时把同事们在背后议论凯瑟琳的坏话都给打消掉了。
这么人美心善的女士,怎么能说她是个被惯坏的傻大姐呢?
埃洛伊斯决定,若是她下次再碰见有人议论凯瑟琳,一定不能做沉默的大多数。
凯瑟琳分发完小蛋糕,带着仆人和新鲜的水果上楼去看老裁缝。
埃洛伊斯捧着热乎的甜品,还没有吃到三分之一,就听见上面传来隐约的喊叫声。
老裁缝再次发病了。
……
第39章
凯瑟琳带着仆人上楼, 刚刚嘱咐了照顾老裁缝的人,要注意许多的事项,又把水果交给他们去清洗。
床榻上, 老裁缝感觉自己的身体有所恢复, 他已经坐起身,虚弱的与凯瑟琳打了招呼。
又准备询问店铺近况, 却忽然剧烈的咳嗽哮喘起来。
没想到, 话还没说上半句,他就在凯瑟琳的面前晕死过去,吓的她像只苍蝇一样乱窜, 慌张的去找药,找医生。
整个裁缝店灯火通明的闹到了后半夜, 但他年龄大了, 病又凶猛,实在是油尽灯枯。
今早能坐起来,已经算是回光返照。
医生也无力回天, 当夜,便告知了他的子女们,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时间。
他的三个子女守在房里看着他于窗外破晓时咽了气。
霍德华先生的讣告, 于他离世一天之后刊登上晨报快讯版块里, 占着一块不小的空隙。
红褐色瓦顶的教堂内,吊唁仪式办的十分低调。
松枝装饰的灵堂内摆放着许多祭奠花束, 不过这个月份,除开耐寒的月季,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大理石的地砖上, 湿漉漉的鞋印显得有些缭乱。
埃洛伊斯一身漆黑,她头上戴顶宽檐黑帽, 雾面绒衬遮住她眼前一小片光线。
她在阴影里抬眼向前看,耳畔听见范妮与其他同事在低声说话,她又继续垂下眼皮,保持思考。
租赁来的黑色长裙有些偏瘦,紧紧勒着她的身躯,外面又下雨,覆盖一层湿润的寒意。
埃洛伊斯扯了扯袖口,她抬起头看出去,教堂外有三五位报社记者,雷蒙德在与他们交涉。
也有一些霍德华家的亲戚,老裁缝的忠实客户,以及圈子里的同行。
他们默哀一会儿,寻不到哈尔斯的身影,又去同雷蒙德和丽塔说话。
“凯瑟琳亲眼撞见那场面,她被吓坏了,现在在家休息。哈尔斯?他刚刚还在这里。”
教堂的门廊下,雷蒙德与安东尼,坎宁议员他们闲聊。
安东尼太太正在安抚丽塔,她哭成了泪人,在教堂里为她父亲归置棺椁里的陪葬物。
教堂内的人皆穿着鸦黑色服饰,整齐的排列在一起,聆听神甫的祷告,雷蒙德也不确定谁在不在。
但是,他看起来与往常没有什么异样。
比起伤心,似乎更操心要如何挽留住生意,以及,万一哈尔斯要走,他的应对之策。
于是,雷蒙德对安东尼使使眼神,他们二人走到一处人少的角落。
“怎么样,老兄,请托你帮我寻找的裁缝,人答应了吗?”
安东尼露出安稳的神情,他瓮声瓮气道:
“意外来的太快了,谁能料想到,昨日我捎口信去请他,但康奈斯说了,他家里临时有事,现在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援助你,一个月过后,他就要回欧洲去。”
雷蒙德手指敲击着教堂里的护墙板,若有所思:
“一个月,很足够了,在这个时间内,我会找到一个最适合合作的裁缝。”
安东尼十分不明白为什么这两兄弟要闹成如此地步,他见雷蒙德没有挽留哈尔斯的意思,也不多嘴。
“再过三天,等康奈斯从客户的家里离开,就会直接到你的店里去。”
“那就好,我总算也是放心了,哈尔斯这人顾忌遗嘱的内容,不会让我有跟他客套的机会。”
原本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雷蒙德早做了准备,从圣诞前开始,他就在四处打通人脉,寻找一个专业成熟的裁缝。
也得到了许多候选人的名字。
那个时候,安东尼正巧遇见他曾经上过同一所中学的校友,主要在柏林发展,有头有脸的私家裁缝师,康奈斯・乔耶。
雷蒙德思来想去,其他人要么手艺不够,要么名气不够,他自己认识的人但凡能符合标准,又是些竞争对手。
于是,就给安东尼回信,希望请他介绍这位裁缝认识。
安东尼知道,雷蒙德迟早是霍德华裁缝店的继承人。
他十分愿意卖雷蒙德一个人情,便立刻向校友写信,劝说这位被奉为艺术家的大师在纽约多留一段日子。
并积极的与他来往,积累情面。
昨日突发噩耗,安东尼接到消息,立刻便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了措辞发出,今日中午,他就得到了回复。
雷蒙德思索着店铺里可能会跟着哈尔斯走的职员,考虑要招多少人。
他回过神来,对同样在思索的安东尼问道。
“诶对了,听说你最近在计划弄工厂?”
“不算什么工厂,只是租了半层厂房,打算招揽十来名工人做些东西,专供给我的店铺。对了,我还想求你,过两天给我弄些好样版……”
雷蒙德挑起眉头:“这算什么难事。”
安东尼针对的客户群体多为需要实惠的平民市场。
雷蒙德家里做的是高级定制,随便怎么给他提供点设计服务,都影响不到自己。
…
与此同时,哈尔斯乘坐马车驶向霍德华裁缝店。
他面色苍白,精神涣散,脑子不停回放自昨日开始发生的一切意外,最终定格在雷蒙德送走来客时那虚伪的面孔中。
他实在是厌倦了雷蒙德这副无事发生的嘴脸,就好像只是死去了一截水管,而不是他的父亲。
但要说父亲亏待了雷蒙德多少,哈尔斯并不觉得。
哈尔斯准备回到裁缝店,他打算将订单的设计图画完,有始有终的交给雷蒙德,再与他分道扬镳。
反正,依据他对雷蒙德的了解,他一定会有后手准备。
前一天,在霍德华先生死去后的两个小时内,他的律师便上门来,当着众子女的面公布出遗嘱。
遗嘱上明确说,霍德华先生在世时,在州内有三处房产,两块租赁出去的土地。
这建筑包括裁缝店的那栋楼,雷蒙德现在居住的别墅,以及一个靠近郊外的花园农舍。
这些东西都属于了他的第一继承人,也就是长子。
剩下的股票,银行存款,他给了哈尔斯。
给丽塔的东西,则是他私人所有的古董珠宝收藏品,共有六十七件。
哈尔斯很难过。
他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好很久,对于他的离世,哈尔斯已经有所准备,所以他并不是为这个而难过。
早在那之前,哈尔斯不止一次跟父亲提出过,他的理想就是承家里的店铺,又日夜不停歇的将精力耗费在这门手艺当中。
但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的努力。
根据遗嘱,现在裁缝店完全属于雷蒙德,跟他毫无关系,父亲只给了他一大笔足够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钱。
哈尔斯十分因此沮丧。
好在,父亲还算有一点点信任他,没有把这笔钱设立成信托,而是一次性给了他。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哈尔斯发现自己有了起家的本钱,于是他下定决心,打算自立起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