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太太又在里面放了一套草绿色素缎衣裙,窄袖高领, 还附有纸条, 叫她可以穿走。
埃洛伊斯在思索,难不成员工走了一小半儿, 店里的待遇就会提高这么多?
她知道,还有几位应该会留下的助手没到店,就磨蹭了些时间, 等着外出的雷蒙德一行人都回来了,她才上楼。
原本哈尔斯工作间内大变了模样。
他的私人工具在昨晚就被清走, 只留下从老裁缝手里接下来的订单图纸。
这是个对工作有要求的人,即使再伤心,再不甘,该完成的设计图,也都加班加点的完成了。
现在,店铺里仅剩手艺还过得助手和学徒都在加紧给图纸制作样衣。
助手还剩四位,分别是昔日老裁缝的心腹,曼迪与沃伦夫。
还有一位低调的,一直屈居在杜丽之后,不受哈尔斯重用所以没什么存在感的安柏瓦。
雷蒙德的助手只是个十分会打理税单和汇票的好会计,他不算在内。
这三位听吩咐办事的助手没了主心骨,忽然叫他们拥有裁定的权利,个个都顿时倍感压力,像背后有鬼在追。
他们在工作间里穿梭,拿着图纸,反复比对效果,交流意见。
思索若是老裁缝和哈尔斯在,这些东西要怎么安排。
细数数任务,首先是詹尔茨家,有三套礼服。
这是哈尔斯没走时,都已经处理的差不多的订单,只需要学徒赶工按样衣做出来成品就行。
其次厄明蒂夫人有两套,曼迪接手了。
再就是费索夫人,奥兰多夫人和她女儿各一条。
她们无一例外,都是为了那场给本年度社交季开幕的蒙面舞会做准备。
裁缝店有一点差错,都有可能被出席舞会的评论家羞辱,成为接下来一整个社交季的谈资。
埃洛伊斯进入工作间之后,发现曼迪与沃伦夫倍受欢迎。
学徒们都抢着给他们帮忙,而曾经身为哈尔斯助手的安柏瓦身边却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站在角落研究图纸。
她看起来被自动分到了受排挤的安柏瓦手下,哈费克林也是这么指派的。
“埃洛伊斯,我想你不会有意见吧?”
哈费克林此时也被调整成了学徒,他的手艺无功无过,提前跟在曼迪身边,洋洋得意说道。
确认学徒们都把曼迪,沃伦夫身边的位置占了,埃洛伊斯点头,暗舒一口气:
“我没意见。”
说完,她朝安柏曼所在的角落走去,安柏瓦冲她点头。
他与埃洛伊斯的印象一样,五官中规中矩,穿着气质皆泯然众人,说话声音也不大,向埃洛伊斯指了指桌面。
“这是费索夫人的设计图。”
这是安柏瓦被分到的订单,哈尔斯画的图很精妙,但将图纸变成现实,还需要非常多繁琐的步骤。
埃洛伊斯没凝视多久,背后就听见范妮与哈费克林说话的声音。
哈费克林叫范妮跟着沃伦夫,范妮将眼一斜,婉转发问:
“你这么安排,是露丝太太的意思吗?”
露丝太太只说了要安排,没说要这么安排。
哈费克林摸了摸鼻子,看向别处。
范妮的口吻有些阴阳怪气,说道:
“我人笨,手艺不好,怕弄不来那些,我跟着安柏瓦就行。”
住过上下铺,拥有一点舍友情的埃洛伊斯十分欢迎范妮。
她选择没什么人帮助的安柏瓦,不是为了只当缝纫女工。
可对于安柏瓦来说,就有些受宠若惊了,他弱弱地指着图纸,说道:
“这位费索夫人,有些难伺候,你们确定要跟我一起?”
说罢,他又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怕好不容易来的帮手飞掉。
埃洛伊斯侧过脸,她含着深意的眼眸与范妮对视一瞬间,范妮也挑了挑眉尾。
看来她们想在一处,安柏瓦现在势单力薄,如果能扶持安柏瓦在雷蒙德面前得脸面,她们二人的作用就能迅速被众人看见。
俗话说的好,要烧就烧冷壁炉,把冷壁炉烧热才算本事。
“客人就没有不难伺候的。”
埃洛伊斯迅速将图纸和要用的工具收拾进一只纸箱,对安柏瓦建议道:
“这里虽然材料多,但太拥挤了,我们去二楼的工作间吧。”
范妮点头附和:“是啊。”
安柏瓦闻言,很好说话的答应了她们,三人抱着东西往二楼的学徒工作间走去。
安柏瓦之前在哈尔斯的团队里,负责最多的活计,是动剪刀下料制作版型样衣。
他会估算一件衣服需要的布料码数,精确到每个地方的布块能剩下多少余量,够不够用来做点缀。
由于这个能力哈尔斯本人也有,于是他显得没那么重要。
昨日哈尔斯回来收拾东西,安柏瓦再三思索,没有提出跟着哈尔斯走。
他也认为,眼下雷蒙德缺人,这或许是个机会。
即便雷蒙德容不下他,那安柏瓦也随时可以跳槽去别的裁缝店,他今早已经收到了许多店铺递来的简信。
但安柏瓦想再等等看。
埃洛伊斯落后一步,将学徒工作间的门落上锁。
安柏瓦从货架上取出衬布,自顾自的铺好,用粉笔和铜尺打好版,好几寸长的铁剪“咔嚓”几下。
他拎起这布块抖了抖线屑,往柔软亚麻质地的人台上固定。
范妮开始调试缝纫机,装上棉线。
埃洛伊斯站在一旁整理置物架上乱糟糟的辅料,又暗地观察,揣测安柏瓦平时一定是日复一日做这个动作。
如此的果断放松,游刃有余。
平时再不起眼的人,也总有自己的闪光处。
上半部分是稍微露肩的设计,要有层层叠叠的堆纱裹在两臂呈现弧形,视觉效果华丽。
这质感用衬布体现出来有些难,所以埃洛伊斯直接递过去浅杏纱料。
安柏瓦将纱剪出来,比划了半天,调整堆叠的角度,他开始犹豫,没有了落剪时的果断。
见状,埃洛伊斯箭步来到人台边,接过那把布料,又取出大头针,三两下将堆纱部分仔细固定好。
修剪边缘,拆下来递给范妮锁边。
做定制的流程,大致是设计,打版,选料,裁剪,缝纫。
就此,安柏瓦也观察到了埃洛伊斯对设计和选料的擅长。
听杜丽说,她的缝纫基本功不错,设计上也很成熟,选料精准,可就是不太擅长提取版型。
因为埃洛伊斯修改前些天那条被退回的礼服时,安柏瓦路过,发现她几乎没有动任何主体版型。
在现代学习的版型制式,在本代不具有什么帮助。
因为服装形制不同,现代工业布料也适应力更强,无需精致剪裁就能合身。
在工作间里的三人流水线形成后,埃洛伊斯总是一面递东西,扯动布料,一面观察安柏瓦的一切动作。
无声的忙碌,直到完成了样衣的主体部分,埃洛伊斯这才打开门锁,让楼道里湿润的冷空气涌进来。
范妮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们的进度应该不慢吧?”
安柏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感觉今天的工作莫名顺利,拿出怀表一看,不禁笑道:
“原来已经正午了,再做下去恐怕会错过午餐。”
于是三人将门锁好,说笑着什么,往楼下走。
午饭时,埃洛伊斯这才听人提起,露丝太太回来之后,没有喝一口茶水歇脚,就前往了报社,要登一条招募杂工的告示。
雷蒙德则是又去见了哈尔斯。
埃洛伊斯听说,哈尔斯在附近的街道租赁下来一幢房屋,已经签下了一年的合同。
待露丝太太下午回到裁缝店,埃洛伊斯他们又将样衣剩下部分处理完毕,只等第二天拿去客人家里试尺寸。
临下班时,埃洛伊斯在工作间收到了露丝太太递过来的薪资。
她的薪水用牛皮纸装着,上边有雷蒙德和会计的签字。
进入这店铺一旬日子,埃洛伊斯甚至经历了老板的改朝换代,她此刻拿着这有些厚度的信封,想起仅仅数天前刚来时的境况,恍如隔世。
“埃洛伊斯,你是历史以来晋升速度最快的人。”露丝太太将信封交给她时,忍不住这样说道。
不过,这也因为恰好她遇到了老裁缝病故,雷蒙德与哈尔斯分家这样的乱世。
一切职员的任命都是雷蒙德决定的,他几乎一夜未眠,筛选出一批可能会留下的人。
又仔仔细细的向露丝太太打听了关于他们的一切表现和能力。
露丝太太是老裁缝年轻时招的杂工,她虽然学不会做衣服,但后来成为管事,却是最公正的人。
店里的所有人都十分相信她的话。
像埃洛伊斯与范妮这样自有基础的杂工,首先成为了学徒的人选。
巴顿那样的老实孩子也因为勤劳而当选。
至于哈费克林这种人,雷蒙德自然有他的用处。
埃洛伊斯此刻拿到的薪水,便是以今天学徒级别的基本薪水,再加上她之前在柜台的销售业绩总数。
共计二十三美元。
埃洛伊斯拆开信封,指尖捋了捋里面的纸币,算是当面清点过,才露出和煦地微笑,浑身充满力量,揣着钱离开裁缝店。
第42章
如果一个人在物质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忽然获得了一点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 那么大概率会陷入短暂的自我奖励之中。
埃洛伊斯深知,她自己就有这样的毛病,仿佛不花, 就像白努力了。
傍晚, 阴沉沉的,依然有积水的纽约街头, 冷风送来一股淡淡的面包味道, 隔壁的杂食店也大门敞开。
里面的女店员在暖色光晕里穿着赤红色的围裙,这配色在冷调的街衢中十分醒目,埃洛伊斯不自觉就走进去。
再出来时, 她的怀中抱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纸袋。
里面有几块腌渍过的鸡胸肉,有一罐子绿油油的混合了几种香草的酱, 还有块陈了三年的干酪, 以及一大罐砂糖。
想想都能知道,这些食材随便混合混合,柴火烹调, 就会是将人整个身子烘暖的美味。
埃洛伊斯准备跨过街道回家,忽然驶来一辆马车,几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骏马呼啸而过, 车轮溅起泥泞, 完美的沾到了她的裙摆。
她冲那马车竖起中指,暗骂一声倒霉, 便提起裙子飞快地朝家里奔去。
车内,乔约翰・本杰明戴着蓝宝石戒指与家族徽戒的手指正在摆弄他新买来的镶牙描金的放大镜。
这小玩意儿做工精细,造价不菲, 是贵妇们看戏剧时用的,他打算拿回去赠给他的母亲, 以求宽恕。
“…温斯顿,如果是我,我一定会选择一位既富有智慧头脑,又有美丽容貌,最好还对艺术有自己的见解的妻子。”
窗外的景色飞速转逝,温斯顿翻动了自己手上厚厚的纸沓,他蘸一蘸笔尖,在一长串账单上签下他的名字。
听见表弟的话,温斯顿把脸抬起来,他的眼波平平,似乎不动声色思索了些什么。
“乔约翰,我记得你那套间里似乎有镜子,怎么?出门之前忘记照照了?”
他的嘴唇上下一碰,如此刻薄的话将乔约翰击中,乔约翰张了张口,脸色发青,对此感到不理解:
“好吧,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作为我亲爱的表哥,怎么能用这样刻薄的话语对待我?这一点也不礼貌。”
乔约翰又喋喋不休的控诉着。
“况且,虽然我看起来不是个好东西,但你看起来还挺像个好东西的,你应该提出合理的要求,别那么快就答应我母亲跟那个什么小姐见面。”
“你在长辈面前这么好说话,显得我就像个不听话的混蛋……”
诚然,乔约翰一句假话也没有。
但温斯顿却没有给半分眼神,他出言打断耳畔的聒噪:
“我对未来的妻子没有任何要求,也没必要有。”
忽然,温斯顿・默肯将他手上的东西收进箱子里,拧紧了墨水瓶。
温斯顿记得,他母亲,被世人号称伦敦野玫瑰的伊莎贝莉女士曾说过。
她年轻的时候,可谓伦敦贵族闺秀的典范,凡是社交场上追捧的,就没有她不会,做不好的。
但这并不影响她后来,经在北美闯荡的弟弟介绍,跨海嫁到纽约成为年轻有为的银行家的夫人,转眼,又与他的父亲两国分居足足二十年。
如今变成一个整日只知道养男伴,为那些小白脸一掷千金,每月让珠宝商给他这个儿子寄来厚厚的账单的怪人。
幸亏在伦敦的助手会把他母亲那些男伴的健康状况和社交圈背景调查清楚,否则温斯顿真害怕有人把他母亲绑架了来要挟他。
更别提他的父亲,几十年前也被报纸大肆赞美,但如今,却也是丑闻缠身,温斯顿连见这个人都不愿。
可见,结婚这件事情,是一场风险极大的赌博,没人能预测赌博的结果,随波逐流就好。
想到这些,温斯顿太阳穴便突突的跳,他垂下眼眸,又低声补充道:
“我只希望对方能是个正常人。”
乔约翰听了,呵呵笑了两声,又很快收起揶揄之色。
“那祝你好运吧,老兄。”
毕竟,在如今的上流社会环境中,他这要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马车在利兹酒店靠边,乔约翰的父亲大人从奥尔巴尼州府回了纽约。
他因此不敢回家,只能厚着脸皮,借宿在酒店这近乎寒酸的套间里凑合两天。
乔约翰为自己的人生叹了一口气,他要是回家,必然逃不过被父亲追问在大学里都学了些什么…
…
第二天,阴翳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来,埃洛伊斯蹲在公用浴室清理她裙子上的污泥。
冬天已经结束了,但春季显然也还没那么早来,管道里的自来水冰凉,她用一把毛刷将衣服清理干净,晾在屋里。
像这样的长款女裙,即便不是巴斯尔裙,也十分难以清洗,如果不是太脏,她只会清理表面。
至于贴身穿着的衣物,那自然是一天一换。
埃洛伊斯今天的工作不多,只需要跟随安柏瓦带着样衣去费索夫人家里试穿,她计划下午再请半日假期,往安东尼的工厂去一趟。
接近八点之前,她抵达了店铺二楼的学徒工作间。
楼下,露丝太太正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位又一位前来应聘的杂工预备役,他们皆是看见今早的晨报,立刻就来碰运气的人。
埃洛伊斯打开门锁,她继续整理这件样衣的收尾部分,将线头剪掉,将衣摆熨平,最后卷进匣子里,确保一切稳妥。
安柏瓦和范妮抵达时,埃洛伊斯已经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