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楚留香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安静的看着一点红。
一点红再次道：“我要见她！”
“她在休息。”楚留香轻声道：“她现在不在这里，我让苏蓉蓉接走了她。”
他不愿意骗一点红。
但现在他没有办法不骗一点红。他必须要让一点红有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
从痛苦和愤怒中冷静，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但是一点红必须这样做。
一点红并不相信，冷冷道：“她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你怎么可能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苏蓉蓉！”
楚留香在这里，所以花芝芝一定也在这里。
楚留香道：“我没有跟过去，是因为我方才还不知道伤害她的人已经伏法，我担心他会继续伤害她，所以我不能跟着芝芝，有我在她身边，目标会太明显。她和苏蓉蓉一起，才能悄无声息的离开这里。”
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
一点红的神情开始动摇。
楚留香继续道：“红兄，你不必担心。蓉儿很聪明，她会照顾好芝芝的。”
一点红道：“她们在哪里？”
楚留香道：“红兄……”
一点红道：“我要去找她们。”
楚留香轻声道：“我不能告诉你。”
一点红冷冷的瞪着他，冷声道：“为什么？”
楚留香轻叹道：“你现在的样子，会吓到她的。”
一点红有些动容，但是他依然没有移开剑，冷冷道：“够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定不会刺进去？”
那原本在楚留香喉口正前方的泛着寒光的剑尖，忽而又向他靠近了一些。
那锐利的剑尖，已经贴在了他的皮肤。
花芝芝吓坏了，疯狂的抖动着自己的叶片和花瓣。楚留香心下一暖，轻声安慰花芝芝道：“别担心，没事的。”
于是，他身边的那株郁金香便安静了下来。
楚留香说没事，便一定没事。
一点红道：“你在和谁讲话？”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问我是不是觉得这把剑不会刺进来……我的确这样认为。”
一点红彻底愣住了。
楚留香轻声道：“红兄，我相信你。”
他知道一点红是一个多情而又正直的剑客。即使他现在被痛苦和愤怒所驱使，或许会做出一些夸张的举动，但那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他绝对不会，真的伤害他的朋友。
若他那么做了，那他就不是一点红。
而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一点红，所以他一定不会这样做。
一点红愣愣的看着楚留香。
他曾经根本没有朋友。
后来，他有了两个朋友。一个是楚留香，另一个是花芝芝。
虽然是朋友，但是他知道，他们之间的相识并不久，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还聚少离多。
但是就是这样的两个初识的朋友，一个愿意为救他而身负重伤，另一个，则哪怕赌上自己的生命，也在无条件相信他。
他究竟如何值得这些。
他想，他或许本就不该有朋友。师父说的是对的。师父说，像他这样的人，就算有朋友，也只会给朋友带来伤害。
衣袋里的那颗被他细心擦拭干净的南海夜明珠，明明应该冰凉入骨，此时此刻，却如同一把火焰一般，在剧烈的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本不应该有任何朋友。
没有朋友，就不会给他想要珍惜，想要爱的人带来伤害。
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
他缓缓地收回剑。
一点红眼睛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她不愿意见我，是我害了她。”
花芝芝看到一点红这样的痛苦，只恨自己的再生细胞工作的这般慢，不能立刻让自己痊愈。
可是她又岂非不能立刻痊愈？
这样严重的伤，她少说也需要养伤半个月，才能够重新长回那受损的叶片。
所以她看着一点红痛苦，却只能干着急。
楚留香立刻道：“不是的！”
一点红抬头看他。
楚留香轻声道：“红兄，如果她当真觉得你害了她，她又怎么会救你呢？”
“如果芝芝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不会开心的。”楚留香道：“她救你，不是为了让你亏欠她，或者让你感激她。她只是……”
他停顿几秒，轻声道：“她只是想这样做。”
他如此了解她。
他知道他善良单纯的小花妖，从来不会也不屑于玩弄人心的小花妖，做什么事情都随心而动，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小花妖，她会救一点红，仅仅因为，她想要这么做。
她想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阻止她。
同样的，她不想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强迫她。
她只是想要这样做。
她不需要一点红感激她，她也从来不愿意一点红痛苦或者内疚，她只希望一点红安心的接收这一切，仅此而已。
楚留香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他身边的郁金香又颤动了几下叶片，似乎在附和他的话。
一点红微愣。
可他眼睛里的痛苦并没有丝毫的减轻，甚至于一想到花芝芝的单纯，他只觉得自己的内心……更加疼痛了。
他惨笑道：“可是我欠她的。”
他欠她的太多了。
直到现在，他连想要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我欠她一条手臂。”一点红沙哑道。
楚留香默然。
他知道一点红现在不需要任何话语，也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帮助他，他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花芝芝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她想，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明明是她对一点红好，明明受伤的是她，而不是一点红。为什么现在，一点红却比她还要痛苦呢？
她觉得人类当真奇怪！
但是又有一点可爱。
敏感，脆弱。
花芝芝是在一个很庞大的家族里长大的。她有很多哥哥姐姐，虽然他们经常会笑她修炼比别花慢半拍，但是他们也会讲很有趣的人间故事给花芝芝听，会夸赞她的花瓣开的很好看。
虽然长老们也总是凶巴巴的，花芝芝一直都很害怕他们。
但是她也确信，长老会的长老们的确一直为发展郁金香家族的事业而殚精竭虑，认真工作。
所以花芝芝并不算一个敏感的花，甚至于有些迟钝。如果别人对她好，她只会兴高采烈的接受这份好，而绝不会因此而陷入自责，陷入痛苦。
她突然想抱抱一点红。
一点红忽而一愣。
他只觉得一种熟悉的香气逐渐包围了他，如此清雅，如此迷人，让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里，她说他笑起来很好看，要他一定要多笑一笑。
说来奇怪，就在这样清雅的香气之中，他似乎便莫名放松下来。
这香气仿佛有什么魔法一般。
这香气的确有魔法。
只可惜，花芝芝并没有办法驱动太久的妖力来安抚一点红，因为她必须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创口上，她现在的妖术所剩无几，否则也不会无法保持人形，只能变回真身。
小花妖尽力给了他最多的安慰，终于支撑不能，微微垂下她的叶片，又再次睡了过去。
但仅仅是这些短暂的安抚，却也足以让一点红终于平静下来。
他的内心依然痛苦。
痛苦是很正常的，每一个人都会痛苦，只有活着，便一定会痛苦。
但是他不再冲动，不再用这份痛苦折磨自己，而是带着它，清醒地活下去。
楚留香松了口气。
他注意到花芝芝又睡着了。
说起来很奇妙，他似乎和她有什么特殊的感应一般。明明她只是一朵花，明明她如此安静，只是孤单的盛开在一旁，他却似乎……总是能够感受到她。
她的急切，她的雀跃，她的清醒，她的沉睡。
楚留香轻轻的把花盆抱起来，温柔的为她寻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以免打扰到她休息。
在这之后，他才开口道：“红兄，关于无花为什么要杀你的事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一点红摇摇头，道：“我与他素无任何交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我下手。”
雷卷道：“我知道。”
一点红抬起头，看向他。
雷卷道：“你接到的要杀我的单子，就是无花雇佣了你，定金和那封信，都是他给你的。”
他依然把自己裹在那厚厚的黑色毛裘之中，面色苍白。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
雷卷继续道：“我来神水宫迟了几日，就是因为调查这件事情，在路上有少许耽误。我追查到，杭州一事之后，石观音对我心生恨意，故而让无花对我下手。”
“然后无花选择了我。”一点红道。
楚留香轻叹道：“借刀杀人，倒的确是无花惯用的手法。”
若不是总是假借别人的利刃，他又如何能够做了那么多坏事之后，还落一个妙僧无花的美名呢？
无花的确才华横溢。
只可惜他要才华有才华，要人品……依然有才华。
楚留香苦笑。
雷卷道：“妙僧的美名，也已经被江湖揭穿。你们身居神水宫，远离俗世，恐怕不知。”
“说来奇怪，就在一周前，突然有很多姑娘追去福建少林寺，都是妙龄少女，声称无花身为佛门弟子，尘根未净……少林司百年大寺，何时出过这样的丑闻。无花又是少林方丈的得意弟子，方丈自然不愿相信，可是这些少女手中都有无花的亲笔证据，所以方丈为了维护少林寺的声名，当天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无花逐出了寺庙。”
楚留香失笑。
他已然明白，这一定是花芝芝那些四处乱飞的情书带来的结果。
花芝芝答应了会帮他把情书送到收件人手中，却没有答应过送出去的一定是正确的。
不过这能够让那些被欺骗的少女，先一步认出无花的真实面目，以免被更加的利用，怎么看，都是一件美事。
他温柔的看向角落里那株沉睡的郁金香。
他似乎能够看到，若花芝芝此刻醒着站在这里，听到这些话一定会露出甜蜜的笑容。
“我追查这件事的时候，原本是秘密行事的。”雷卷停顿几秒，苦笑道：“但可惜我江南霹雳堂，也有贪慕权贵之徒。”
“他们把你追查到线索的事，告诉了无花？”一点红道。
“不错。”雷卷道：“无花知道我有线索，他想要置身事外，让追命依然无法有抓捕他的证据，我必须死。”
“可是你又迟迟不动手，他自然等不及。”雷卷道。
楚留香道：“这么说，他的目标是你，不是一点红？”
雷卷道：“不错。那水牢里漆黑一片，他没有分清我们具体的位置，也是合情合理。”
一点红默然。
雷卷也没有再讲话。
他只是看着一点红，看着他眼睛里的痛苦。他想，如果无花当时没有认错人，如果无花那把刀是对着自己攻来，芝芝会不会救他？
他想，她一定不会吧。
他突然很羡慕一点红。
一点红沉默的从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上面写着黄金百两，正是此前，和那封让他杀雷卷的委托信一起送来的定金。
他蹲下身，将那张银票放在地上已经被捆好的无花尸体的衣袋之中。
雷卷淡淡道：“死人是不会花钱的。”
一点红道：“我已经不接这单生意了，所以我不会收他的定金。”
雷卷一愣，道：“你不杀我了？”
一点红缓缓道：“我不想再杀任何人。”
楚留香动容道：“红兄……”
一点红回过头，轻声道：“香帅，你是对的。”
他总会遇到一个，让他愿意为之改变的人。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
“我不希望她救下的这只手臂，再犯下任何罪行。”
第87章 妙手回春
楚留香看到, 在郁金香被切断的叶片根部，竟然冒出了一点小小的绿芽。
碧绿，柔软，却又坚韧, 极具生命力。
楚留香心中欣喜。
他没有长久的恋人, 自然也不会有孩子。但是当他看到这样的嫩芽之时, 他忽而有了一种感觉。
就好像，接触到新生命一样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植物的意义。
植物总是可以拥有，宛若新生儿一般, 蓬勃的生命力。
楚留香的指尖轻柔的触碰着那碧绿的嫩芽, 轻声道：“芝芝……”
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好像在呼唤自己心尖上的爱人。
他们已经离开神水宫的第三天。
他们依旧在船上。
因为神水宫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所以众人也都已经启程离开神水宫。
在这场满盘皆输的事件之中，除了追命快乐的抓住了逃犯大满贯, 甚至于还包括二十年前潜逃的雄娘子之外, 还有一个既得利益者，便是顾惜朝。
燕青说顾惜朝自从来到神水宫，一直都在忙于与各个门派的负责人周旋，并且成功以连云寨的名号，为自己寻到不少盟友。
这倒是的确符合顾惜朝此行的目的。
他本就是为了要壮大连云寨，为连云寨寻找人才才会来到这里的。
虽说燕青总觉得顾惜朝一定另有所图, 但是顾惜朝最近的招揽却都光明磊落, 燕青也说不出究竟有哪里不对。
但是只要有一天没有找到卢俊义被害的真相，燕青就绝不会放弃。
人人都知道, 燕青的摔跤天下第一。却没有人知道, 燕小乙对主人的忠心，也是天下第一。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能杀卢俊义。
但是燕青绝对不可能。
燕青和顾惜朝一起启程回俩云寨, 追命美滋滋的带着石观音先一步赶回京城，其他的罪犯和尸体则都由镖局负责押送回京。
被押送的自然也包括秋灵素。
但是追命始终铭记着楚留香的承诺。楚留香说，他会保证让她安全离开神水宫。
所以追命就在神水宫大门外抓捕了她。
刚刚离开神水宫一步。
于是，既不违背楚留香的诺言，也能够满足他的工作，真是一件两全其美之事。
至于雷卷，他就那样消失了。
和他的黑色毛裘一起。
纵然是现在，他依然没有办法学会，如何不去故意忽视自己在意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