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要留在这里，他的脑子里便总是萦绕着那个美丽的少女。
即使他知道，她绝对不会需要他的担心。
她身边有楚留香。
一个在楚留香身边的人，便是全天下最安全，最幸福的地方。又怎么会需要他的担心呢？
而且……
一点红说他心中有愧。
雷卷从来没有这样讲过，但是他始终认为，真正应该心中有愧的人，不是一点红，而是自己。
若不是他错信他人，若不是他暴露了自己掌握无花犯罪证据的事实，又如何会引来杀身之祸，又阴差阳错，落在了花芝芝身上。
他不敢见她。
所以他离开了这里，从她面前消失，就好像他过去很多次做过的那样，刻意的去忽视，去逃避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而一点红，他依然留在船上。
他很少讲话，依然像从前一样，总是把剑抱在怀里，会在每天晚上，都坐在甲板上看月亮，看星星。
他在看离开神水宫的路。
他在看他们走了多远。
他在看……他还有多久才能见到芝芝。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留在这艘船上的原因，因为这里有楚留香。
而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若他想要见到芝芝，最快捷的办法，便是跟在楚留香身边。
他到底想要见她一面。
/
花芝芝睡了一个很久的觉。
不知是不是临睡前听楚留香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的关系，她也梦到了楚留香所说的场景。
她梦到一面墙。
一面无法被打破的墙。
楚留香在墙的另一侧，他在寻找办法想要打破这面墙，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却依然一无所获。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她。
他眼睛里的欣喜，爱惜，感激令她心中一颤，她下意识的想要冲上去拥抱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她是一株郁金香。
原来她就是那株郁金香！
那株他梦中的郁金香，那株可以被他爱上的郁金香，那株将清雅迷人的郁金香香粉带去他今后的每一天，与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的那株郁金香！
花芝芝猛然睁开眼睛。
她几乎想要立刻去告诉楚留香这一点！
小花妖的脸上洋溢出甜蜜的笑容，她先是伸手摸了摸，见自己的胳膊已经恢复如初，便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想要去寻楚留香。
她没有找到楚留香，而是迎面撞上了正欲进船舱的一点红。
一点红一愣，惊讶道：“芝芝，你真的在这里！你的胳膊……”
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又或者在做梦。
毕竟，他亲眼见到她的胳膊被无花斩断，掉落在地上，他还取下了那枚血泊中的夜明珠。
花芝芝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解释。
那天她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拥抱了一点红之后，便彻底陷入了沉睡，自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一点红已经为她而改变。
她只记得，他很痛苦。
她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心翼翼道：“一点红，你还在难过吗？”
一点红垂下眼睛。
于是她轻轻的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轻快道：“你看，我没事的！所以你不需要痛苦，不需要难过。”
这份触感如此真实，一点红微愣，不解道：“怎么会……”
花芝芝道：“你知道的，我是华佗后人嘛。”
她还没来得及编造更多的理由，却忽而听一点红轻声道：“……疼吗？”
花芝芝一愣。
一点红轻声道：“那一刀，一定会很疼。”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莞尔一笑，道：“如果我告诉你，一点都不疼呢？”
一点红道：“不可能。”
他记得他扶住她，她在他怀里，疼痛到颤抖。
她很坚强，但那并不代表她不怕疼。
她怕黑，怕疼，怕高……她害怕很多很多东西。
越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愧疚与痛苦也越发深刻。
他眼睛里的痛苦，令她的内心无比疼痛。
“如果有一个办法可以忘记痛苦，你会愿意尝试吗？”花芝芝忽而道。
第88章 消除记忆
一点红甚至于没有思考, 便道：“我不需要。”
他需要痛苦。
他需要痛苦来告诉他，他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他需要痛苦来告诉他，他想要为自己而活。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 不满道：“你还没有问我是什么办法！”
一点红：“……”
他勾了勾唇角, 轻声道：“是什么办法？”
花芝芝神秘道：“当然是让你忘记这件事！”
这简直是一劳永逸！
不仅可以解决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手臂痊愈这件事, 还可以从根源上消除一点红的痛苦和愧疚。
她不需要他愧疚。
因为他本就不欠她任何事情。
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好办法，于是花芝芝忍不住继续游说道：“不会疼痛的！并且很快，我保证！”
一点红默然半晌, 缓缓道：“你很希望我忘记你吗？”
花芝芝一愣。
一点红道：“如果你不想我记得, 我就不记得。”
就好像他从来不会问她任何事情。
她的身份，她来自哪里, 她的医术……无论她所说的那些话有多么漏洞百出，只要她说了, 他便会信。
但是现在, 她想要他忘记这一切。
他想说你没有权利这么做，这是他的记忆，她没有资格去剥夺他的记忆，他的经历。
但是他到底没有这样讲。
或许因为，他是一个不习惯拒绝别人的人。
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师父的要求，没有拒绝过那些找上门来的订单, 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试图挑战他的剑的人, 同样的，他也没有拒绝过她。
花芝芝咬了咬嘴唇。
她虽然有些迟钝, 但是她从一点红略带自嘲的语气之中,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于是小花妖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的安静下来。
可就在这时, 她忽而听到小乌的声音，她对她说：“芝芝，你在等什么？你还不施法，你忘记你必须要隐藏你的身份吗？”
花芝芝吓了一跳，仰头看到上空盘旋的乌鸦，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
一点红道：“你在和谁讲话？”
花芝芝下意识捂住嘴巴，她眨了眨小鹿一样明亮又湿润的眼睛，转移话题道：“楚留香呢？楚留香在哪里？”
好在在一点红耳中，小乌所说的话无非是寻常的鸟鸣。
所以只要花芝芝不要再开口，只是听乌鸦传话，便不会再引人注意。
小乌落在她面前道：“我是帮你们长老传话的！此前我刚帮你送了信，就被你十七哥给强行请了回去，因为你的家人要我传话给你。”
她已经找了花芝芝好一阵子了。
毕竟乌鸦不能下水，可是花芝芝此前一直在水底。
乌鸦道：“你找到楚留香了吗？”
花芝芝捂着嘴巴点点头。
乌鸦立刻道：“太好了！你们长老要我告诉你，让你立刻消除掉所有见过你的人类的记忆，把楚留香带回去。”
花芝芝立刻瞪大了眼睛。
所有见过她的……人类的记忆？
她下意识的看向一点红，看向他苍白的皮肤，灰色的眼睛，怀里抱着的那把闪着寒光的剑。
她记得他的剑，记得他有些生疏的笑，记得他看向她时候，那双死神一般的眼眸总会闪过一瞬的温柔。
她想起了雷卷，虽然他总是不看她，但是她知道在他心里，她是最重要的人。她就是知道。
她想起追命，虽然他嘴巴总是没个正经，甜言蜜语仿佛多到讲不完一般，但是每每都能哄的她心情一片大好，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也喜欢听他讲情话。
她想起陆小凤，这个第一次见到她就好似看痴了一样的笨蛋。她想起西门吹雪，人家都说他杀人无数，但是他却会在厨房里为她认真的捏一只精致的郁金香酥……
她想起了燕青。燕小乙的仇还没有报，杀卢俊义的凶手还没有找到……
她甚至还想起了七公。
七公答应要传武功给她，她还没来得及学……
她化成人形，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对于她一千三百年的生命而言，两个月不过一闪而逝，她睡一觉都可以睡半年，这根本比一夜之间还要短暂。
可是为什么，这不过“一个夜晚”，却能够发生这么多事……
小花妖的内心忽而涌现出一种强烈的不舍。
她不能够割舍掉这一切，她不想让他们忘记她，她想要他们永远记得她，那是属于他们的记忆！
她忽而发现，自己方才为了圆自己的谎，而试图想要消除一点红记忆的方法，有多么自私。
小花妖心中羞愧，脸颊也不禁有些泛红。
乌鸦不明白花芝芝为什么突然脸红，她急切道：“你有没有听到我讲话！你的长老要你立刻把楚留香带回去！他说这十万火急！并且要你消除掉所有人类的记忆。”
所有人类……楚留香……
花芝芝忽而想起了什么，她立刻对乌鸦摇了摇头，驱动法术用只有她和乌鸦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不会带楚留香回去的！因为楚留香根本不是花妖，他是人！”
他是货真价实的人。
她原本以为乌鸦会惊讶，但是乌鸦却面色如常，只是道：“长老会说了，无论楚留香是人是妖，你都必须把他带回去。”
花芝芝不解道：“为什么？”
自古人妖殊途，人类的生命短暂而又脆弱，对植物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为什么长老会的老妖们独独要和一个年轻的人类过不去？
乌鸦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被你的家人绑架，然后逼迫，来传话的！”
“而且你为什么还不动手？”乌鸦不解道：“芝芝，你是妖，你不会留在这里生活，你当然不能让这些人类记得你的事情！而且，你们郁金香的家规，不是要对长老会的命令百分百听从吗？”
花芝芝毫不犹豫道：“我不会消除任何人的记忆！这些经历……这些经历是属于我的，我不会丢掉它们，没有花有权利这么做。”
乌鸦瞪了她几秒，惊讶道：“芝芝，你是认真的吗？”
她不敢置信道：“你在为了这些生命短暂如同朝露的人类，去违抗长老会？”
花芝芝咬唇。
她当然知道乌鸦说的不错，这些人类的寿命在植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即使是一闪而过的泡沫，也是属于她的。
她想起了楚留香。
楚留香也是人类。
她如何能消除楚留香的记忆，她如何能让楚留香忘记她？
她只要想到楚留香忘记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心脏痛到无法呼吸。
她绝对不会这样做。
乌鸦正欲继续劝说花芝芝，忽而发现自己的鸟喙被施了法术，上下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在了一起。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无法再次开口讲话。
花芝芝轻轻叹了口气。
她要守护自己的记忆。
没有花可以夺走属于她和人类朋友们的记忆，没有花有资格这么做，她也不会给任何花这样做的权利。
乌鸦说的不错，郁金香家族家规第一条，便是无论何时都不能违背长老会。
可是她没有办法解决长老会对她的要求，所以她只能先解决传达要求的鸟！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笑眼弯弯的看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的小乌鸦。
她那双漂亮的粉眸明亮而又狡黠，很是可爱。
最听话的小花妖，也会有为爱叛逆的一天。
第89章 心之所归
一点红并没有留在这里太久。
他本就是为了能够见到花芝芝, 才与楚留香同行。所以当花芝芝醒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
当楚留香抱着桃花酿回来时，一点红便开口道别。
“你要去哪里？”花芝芝好奇道。
一点红道：“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好奇道：“你又接到新单子了, 是不是？你这次要去哪里杀人？”
提到杀人, 她又忽而想起了什么, 关切道：“雷卷呢？你有没有杀雷卷？”
“我没有杀雷卷。”一点红道：“我也不会再杀任何人。”
花芝芝惊喜道：“真的吗？那你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一点红微愣，道：“你在意的是我的安全？”
“当然。”花芝芝点头道：“我一直记得你对我讲过的话！”
一点红说，像他们这样的人, 总会死在别人的剑下。
不断有杀手死去, 不断有新的杀手出现。
他们留给江湖的，不过短短一个瞬间。
就好像韭菜一样。
花芝芝不在意一点红的工作内容。她不想他杀雷卷, 仅仅因为她和雷卷曾经一起救人，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所以才想要他活着。
至于其他那些, 对她而言根本完全陌生的任务目标，她为什么要在意？
她在意的只有一点红。
小花妖懵懂的看着他。
在她看来，按照一点红所说，每一个杀手都会死在另一个杀手手下，便等同于，一点红所面对的所有危险, 都是他的职业带给他的。
如果他不再做杀手, 就不会有新的杀手杀他。
花芝芝理所当然地想。
她关心自己的朋友。
她也只关心自己的朋友。
一点红明白花芝芝心中所想，他不禁一笑。
花芝芝笑眼弯弯的拍手道：“一点红, 你现在笑起来越来越自然了！”
也越来越经常了。
一点红看到花芝芝眼底的雀跃, 于是他又笑了一笑。
一点红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的所有危险, 都是我的职业带给我的。”
他垂下眼睛。
但是花芝芝不知道的是，对于他而言，放弃这个职业，远比从事这个职业要危险的多。
继续从事下去，他要面对的无非是其他杀手。
但是若他放弃这份职业，放弃杀人，他将要面对的……是他的师父。
他凝视着花芝芝那双温柔而明媚的粉眸，她微微弯起的唇角，唇边动人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