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捂着唇鼻路过还要嘲讽鄙夷践踏几脚的,在她眼里是守在怀里被妥善珍藏的珍宝。
是她把他烂掉的人生,小心翼翼的,拼尽全力的,义无反顾的拼好,然后告诉他,他不是被人弃若敝屣的废纸,他是挂在展览室无人可及无人可比,受万人敬仰的无价的画。
他的世界下了场大雨,那雨冷冷的,扎进皮肤,他站在高耸入云的城墙边,放眼望去乌云蔽天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忽的有人打着吧明黄色的雨伞,坚定不移的像他跑来,然后敲了敲门,将伞高高举起,遮住他被雨淋湿的肩头,牵起他的手,笑着问道:“你好,我可以在这里躲雨吗?”
那一瞬间,太阳从厚重的云彩里挤出来。
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便可以叫他干枯的心田泛起温柔涟漪,在那贫瘠的土地上埋下种子,那种子在无数个百转千回的夜晚,有她出现的梦里生根发芽疯狂生长,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仅有的,他贪恋的不想放手的温暖,如果没有她,生日对他来说,反而更像个累赘。
生活在阴沟里的毒蛇,第一次尝到了高耸的果树上最甜的那一颗,也是唯一一颗金苹果,像是品食了带着毒药的甘蜜,他甘之如醴,为之上瘾,在无数个日夜,那妄念暗暗滋长,毒蛇变得索求无度又贪得无厌,守在荒芜孤寂的土地上唯一一颗果树下,等着金苹果再次施舍降落,成了她卑微而渴求的信徒。
“虽然有些可惜,但只能补一个了,不过,”像是想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时念念顿了一秒,忽的从陆笙怀里扬起脸看他,颤着长睫很努力保持清醒,表情格外严肃认真,“笙笙,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可不能再瘦了,不然等我醒来衣服尺寸都要不对了。”
她不在的时候陆笙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许叔还偷偷和她打过小报告。
视线在空中交汇,想了下,时念念双手向上,轻抚上那眉骨笔挺的脸,她眼睛眨了下,弯起的眉眼温柔的像是三月里被春风送往湖面的桃花花瓣皱了一池春水,泛起轻轻一层涟漪,声音又轻又细:“我睡着的时候,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生气,好好照顾自己,要是再叫我知道你没有健康饮食……”
最后几个字的尾音被拖得有些长,时念念收紧指骨,忽的掐了下陆笙的脸,一本正经的教育他:“再叫我发现你没有好好吃饭,我就生气了。”
虽说是掐,其实动作好轻,更像是亲昵的撒娇。
陆笙其实都知道,她那些好听的话,她很主动的和他撒娇,她的拥抱,她的亲昵,他知道她在很努力的哄他开心,也知道小姑娘那些欲言又止没有说完的剩下的的话,他更知道,她身体愈来愈差,甚至可能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像六年前那样,消失在他眼前。
那些所有的所有的,他都知道。
嗓子里像是卡了一根鱼骨头,那骨头梗在肉里,就连呼吸间空气灌入胸腔,都在生生拉扯,泛着不可比拟的酸
那短短一瞬间,他明明该点头说好,可也就是那一瞬间,陆笙突然很想当一个幼稚的不讲道理的坏脾气小孩,他的理智和隐忍全部被撕碎,他握住抚在脸侧的那只手,紧绷着的神志几乎要支撑不住他落魄的神情,漆黑的眸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身上:“如果想叫我好好吃饭,那就早点醒来陪我。”
这话说出口时,陆笙都觉得自己疯了,可他不想再当个听话的狗,然后乖乖说好。
他也不想在扮演一个得了疯病的疯子,乖乖的守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人。
陆笙死死的握住那只手,像是落水的人在拼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垂眸看她,漆色的瞳孔里似化不开的雾,满是浓烈的黑,表情尽是颓唐,唇抿的很紧:“早点醒来不就好了么。”
“只要你醒着,我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生气,好好……照顾自己……”
陆笙再也说不下去了,心口的藤蔓开始撕扯他的心脏,沉重的,干涩的,好像再也跳不起来了。
时念念听着,比起陆笙的苍白,她这会出奇的冷静。
要说什么好呢,现在要说什么,时念念想不出来,那些谎话,打着善意的名义编造的无数的谎言,临时编造出来的借口,她都说烂了,她想不出来再去说些什么了。
“笙笙,”她想了又想,那些凌乱的琐碎的语言在脑海里绕着百转千回的弯,终于,时念念轻轻道了句,“你先松手。”
这次陆笙听了她的话,可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悲伤,碎发扫在眉眼,像个被抛下的无助的孩子。
困意一波又一波的袭来,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看着陆笙的模样似乎有些重影,时念念用指甲狠狠掐了下手心,强迫自己尽量保持清醒。
没有一丝犹豫,时念念双手搂住陆笙的脖子,视线与他平视,她眨眨眼,眉梢,眼尾,唇角,潋滟着明而亮的柔光,很轻浅的笑了。
她笑得那般开怀,好似六月碎金全部落在她身上,明艳而温柔,那双清透漂亮,氤氲着圈圈点点光晕的蓝眸里,满满的,全部都是他的身影,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我们笙笙啊时念念弯了弯唇,她垂眸看他,缱绻着呢喃似的,眉梢眼角都染着笑向前他靠近,额头贴在男人紧蹙的眉心处,鼻尖相抵,彼此呼吸交缠,近到仿佛在亲吻。
小姑娘缓缓闭上眼,她孱弱的呼吸愈来愈细,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但她嗓音依旧柔和,金发在身后随意散开,像海底自由生长的海草,薄而软的耳垂透着光,长睫轻颤了下,她轻轻道,笑容也很轻:“我知道,我们笙笙不是这种人,你就当我去旅游了,然后过段时间,我就回来了。”
理智终于回了笼,陆笙捧住她的脸亲她的眼皮,鼻尖,唇角,最后从落到那柔软的唇,他喉咙干涩,像脱了水急需甘霖的鱼,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不能不睡么……”
速来低沉的嗓音紧绷到缠绕着一层几乎难以察觉的战栗。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再做什么,男人眼帘低垂,被覆在细密长睫下的眸黯淡的透不进一点光,浓墨一般,瞳孔很细微的轻颤,颤动的幅度并不大,像大雪弥漫的冬日最冷的那天漆色蔓延的天空,他细细的亲吻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好似只有这种做法,大概才可以叫他觉得时念念还在他身边。
虽然她也不想,但是时念念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睡过去了,她眼皮沉得睁不开,很重,仿佛被沾了胶水似的,意识也逐渐一点一点消散。
时念念安安静静的躺在陆笙怀里任由他摆弄,她很想伸手去抱抱他,可这会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要说不出口了:“对不起……”
陆笙再也不想听见“对不起”这三个字,所有人都在对他说对不起,他母亲苏皖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抱着他对他说对不起,连最后的那封信她都在说,对不起,小平安,妈妈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血缘上的父亲陆则钏被他送去疗养院,名义上的退休安度晚年,实际上的监视,那个总是挺直了脊背,记忆里身形挺阔,西装革履,冷心冷情的狠戾男人,坐上车的时候,他看见了陆则钏微弯的脊背,没有仔细打理而愈发明显的白发。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单薄的一个箱子里,仅放着苏皖年轻时的照片,和她为数不多的几件遗物。
而在车窗关上的那最后一瞬间,也是最后一眼,他听见车内传来一句沙哑苍白的:“对不起。”
再后来,他坐上陆总的位置,那些瞧不起他的,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一个个点头哈腰,卑微而谄媚,对不起三个字他听得最多,也最厌烦,时念念不在的那几年,他几乎坐实了那个得了疯病的,不择手段乖张反骨的暴君,感知不到任何情绪。
连时念念,在最后也在说:“对不起。”
陆笙想不明白,他看着女孩苍白又脆弱的脸庞,明明现在这种身体状态,可还是很漂亮,像个摆放在橱窗里的娃娃,珍贵的易碎品,他看了许久,忽的低头,微微弯曲在脊背,靠在她的颈窝。
感知着她微弱的,纤细的,几乎要感受不到的脉搏,他轻轻嗅着她发间残留的香气,眸底波涛汹涌的翻滚着的情愫,像黑暗中张牙舞爪嘶声竭力的乖张而暴戾的凶兽,好像轻轻一挥手,便可以把他的心脏撕扯成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片。
忽的,他眼前浮现出时念念那如枯木般,黯淡,干瘪,某些地方缺失了鳞片而显得突兀的鱼尾,她最宝贵最喜欢的,曾经像披着一层细碎的星屑,流淌着满天华光的银色鱼尾,却变成如今这般。
他再了解不过了,她肯定是因为怕他担心,所以一直偷偷不告诉他。
陆笙五脏六腑在翻滚,那鱼骨头在胸口梗着的感觉叫他有些喘不过气,那浓烈的,阴鸷的郁气堆积在心底,怎么也散不开,胸腔内那颗心脏整个都被那团浓郁的黑倾覆住。
忽的,他垂下的手食指被人勾住,轻轻拉了拉,陆笙没设防,半阖的眼帘掀起,微垂着的长睫很轻的颤了下。
下一秒,那根手指被柔软的手心包裹住,那一点点温热的暖意通过指尖漫入心脏,冰冷的血液在一瞬间悄然回暖,恍惚间,他垂眸,忽的看见怀里的女孩唇动了动。
他听见她很小声的说:“笙笙,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的乞求与不安,她都听见了。
那一瞬间,陆笙死寂的心脏突然急剧的颤动了下,他紧绷着的,最后的理智全部丢盔弃甲。
他的脊背不受控制的弓起,他抱着怀里的女孩,突然在想,他才是最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
他在想,从始至终,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像他最讨厌的那个人,他最不愿意承认的,那个血缘上的父亲,陆则钏一样。
他逃避了许久一直自欺欺人的现实,在一瞬间,终于分崩离析。
第55章 第55章
漫长的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从烁玉流金的夏天,到金风玉露的秋天,秋去冬来,四季更换,转眼间,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卧室内靠近走廊尽头的那一面有一扇圆弧形状的琉璃窗,窗外正对着庄园后院的一小部分,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的花园下,窗边不偏不倚的矗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枝干向四周尽数伸展开来,四月暖阳被摇曳着的树叶割裂,在卧室内侧的浅灰色瓷砖上投下斑驳光点。
时念念也叫不上那颗树的名字,听佣人说是许叔特地从国外请人移植,又托专业人士精心养护了许久才长成现在这副朝气模样。
时念念记得她上次见时还是光秃秃的枝杈,这会花都要开了,一团团玉白簇拥着挤在树梢,又掩在通透的几乎要滴出水的绿叶后。
女孩刚睡醒,许是躺了太久,又因为几近崩溃的身体机制,这会身上没什么力气,软的跟没骨头似的,她坐在堆满了玩具的略有些高的窗沿,半个身子靠在墙面,手向上拢了拢披在身上的羊绒外套,略有些涣散的眸光凝聚成一个点,落到那叫不上名字的树梢一侧发呆。
陆笙听到时念念醒来的消息时,男人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换,等他步伐紊乱的赶到卧室门口,正好便看见之前还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几乎要感受不到的女孩,这会正扬起手臂去碰窗外的花朵,那软白的指尖上正停着一只煽动着翅膀的蝴蝶。
四月的暖光仍带着些冬日尾巴未散去的雾白,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京城地理位置偏北,这会气温不能说像冬天那般冷,但也算不上有多暖和,光线倒是很充足,营造出一种暖洋洋的氛围。
女孩细白的手臂脆的像藕断,手指修长莹白,她侧对着陆笙,卷而长的金发随意披在身后,耳边一侧碎发被拢在耳后,阳光毫不吝啬的尽数落在她身上,有几缕细碎的光晕染在时念念浓密卷翘的长睫,又环抱住她半张侧脸,她皮肤白的过分,整个人都像是沐浴在温柔华光里。
时念念没穿袜子,这会光着脚,在长裙下小幅度轻轻晃着,看着似乎心情还不错。
不知是晨光太过温柔清澈,还是小姑娘糟糕的身体机制,她那漂亮的如同上好绸缎的金色卷发,发尾的颜色比她晕倒前还要浅了几分,几乎呈现出半透明。
她安安静静,不说话,就那么坐在那,望着窗外朝气明媚的春景,漂亮的仿佛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精灵,又像展览在玻璃窗的玩偶娃娃,更像……
更像孱弱的连蝶翼都展不开的蝴蝶。
陆笙眸光微深,男人手抵在灰棕色门框,微微弯曲的修长手指骨节绷紧发白,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紧到能看见那月白色的关节,恍惚中他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秒,她真的像蝴蝶一样消失在他眼前,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在时念念身上,他好像看到了他母亲苏皖的身影,他小时候还未被送到陆家庄园,和苏皖一起生活在郊区别墅,那时候的苏皖病的并不严重,只是经常发呆,也是这样靠站在墙边,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记忆里,他看的最多的似乎总是苏皖的背影。
陆笙敛了眸,嗓子却一时间干涩的厉害,他唇无意识下压着,眸底情绪浓烈,那阴鸷堆积在清冷眉眼,重重的,怎么也舒展不开,他胸腔酸涩狼狈,忽的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时念念。
感受到身后稍显深沉的视线,时念念先一步发现了陆笙,她转过脸,看见了那个沉默不语站在卧室门前身形颀长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