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熏染的脑子反应慢了好几拍,女孩长睫扑簌簌颤着,她缓了好半会迟疑的睁开眼,借着暖黄的灯光晃动的视线汇集又凝聚成一点,而后一顿,映入眼帘的,她看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梦里的身影。
小桃花早就拖着混混沌沌的顾星野离开,方才还热闹的包间这会只余下两个人。
一席矜贵黑色大衣的男人半蹲在女孩面前,他身上沾染着几分夜晚秋风的凉意,似乎有夜的味道,使他本就阴鸷冷淡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凛冽,额角的碎发好似长了些,依旧是那副不变的精致面容,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衬托下的骨象及其好看,挺直的鼻骨,湛黑的眸,深邃而狭长的眼,五官轮廓利落分明,一笔一划都仿佛被精心描绘过。
时念念酒醒了一大半,可能是没反应过来,她说话结巴了下,神情空濛了顺:“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陆笙的手轻覆上时念念撑在身侧的手背,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处温热细腻的皮肤,看向她时清冷容色舒展开来,眉眼的幅度也变得柔和,还是一如既往的独属于她的温柔:“前天回来的。”
时念念抿唇:“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呀?”她还可以去接他。
陆笙被小姑娘问的怔楞了半秒,“这几天,”他思索了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轻,像是什么欲盖弥彰的谎言,眼皮微敛,“比较忙。”
时念念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偏开视线也不看他,确实比较忙,忙到连个消息也不回,但这些话她时念念没有说出口,只是心里腹诽了几句。
其实时念念自己也注意到了,在看见陆笙出现在她视野范围的那一瞬间,在他的手覆上来的那一秒,那颗一直在黑暗中下沉的心脏忽的被人用掌心小心翼翼拖住,她下意识的,习惯性的,想去依赖和依靠眼前这个男人。
她其实,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想他,只是她没有发现。
意识到这一点,有什么东西急速的融进血液,顺着愈发沸腾的血液在四肢百骸里汇集,凝聚到心尖上一点,轰鸣又硕大的心跳声在耳畔肆无忌惮的毫不讲理的蔓延。
时念念无措的稳了下心跳,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又被人扶住了手臂,陆笙稳住女孩的身影,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情绪上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男人一成不变的面容也隐隐有些无措,隐忍而不发,那些情绪压在他的眼尾,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放柔嗓音低声哄她:“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时念念抬头瞧他,看他那副温顺又很好说话的模样,他漆黑专注的眸,陡然间思绪回到了很远。
半晌,时念念张开双手,对上他的眸,轻轻道:“我想你背我回去。”
女孩一张小脸晕着若有若无的清浅的红光,不知道是因为愈发上头的酒意,还是别的什么。
许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陆笙愣了半秒,半秒后随即又低低笑了,眼底满是纵容:“好。”
陆笙背着时念念走在种满了长春树的街道上,时间线在顷刻间拉长,仿佛被按了暂停键,这一路显得格外的漫长。
天还是灰蒙蒙的雾白色,月光倾泻而下拢到地上,因为初冬的夜晚天寒枯燥,也格外的暗沉,这会街道上没什么行人,有些冷清。
陆笙线条凌厉的侧脸融在暖色调的灯光下,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眼帘下方打下一小片阴影,在那张脸上平添了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时念念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会,感受到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小团模糊的白气,她双手紧紧环着陆笙的脖颈,偏头将脸贴在男人紧实宽直的肩背上。
时念念自从在包间里说想要他背她后,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路上格外的安静,背后的女孩又乖又软,没有一点动静,安静的陆笙以为她睡着了。
陆笙脚步放得轻,心里却盛得满满当当,忽地,感受到那毛茸茸的发顶蹭了蹭他的后脖颈,一道稍显别扭又笨拙的声音随着晚风散在他的耳廓:“笙笙,你有好好吃饭了吗?”
散着温热的酒气,声音很轻,但又清晰入耳。
陆笙脚步微顿,蓦地唇弯了下。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
男人眼皮微垂,深沉的眸一瞬卷起风浪又归于平静,仿佛只是小石子投入海面般泛起皱皱涟漪,情绪汹涌又毫无波澜般被很好的隐藏和压抑在眼睫后,陆笙从胸腔内发出很低很短的笑声。
“嗯,”他低声道,“我有好好听你的话。”
即使他这一年来其实过得并不好,怕再见面时她会生气,怕她不理他,他一直都有在努力的去调整和控制自己。
时念念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有许多话想说吗,但是在见到陆笙的那一瞬间又不知道要问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组织了好久的语言和措辞怎么说出口。
比如他过得好不好,比如他是不是真的去看了医生,比如他为什么一直不回消息等等,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瘦了。
时念念眼眶温热,一股涩意从心底弥漫开来,那酸涩几乎要冲破喉咙,堵得她很不舒服,她怀疑自己可能是今天晚上喝多了酒,所以这会才变得像顾星野一样那么感伤春秋。
小姑娘吸吸鼻子,声音也被堵得闷闷的,所有糟糕反复的情绪第一时间全部汇集到胸口,那些乱七八糟的措辞在舌尖拐了无数个弯,最终变成了一句:“我其实……”
时念念长睫轻颤,后半句话轻到几近不可闻,几个音节才从齿缝间细细冒出来就被冷感的风悉数吹散:“我其实……很想你……”
但陆笙还是听见了。
陡然间,他的心跳咚咚,仿佛汹涌的潮水,心脏烫的像是四处被熨帖过,控制的很好地情愫铺天盖地般,尽数喷涌而出,他眼眸微深,炽热的光线翻滚,差点控制不住。
他比任何人,甚至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想念她。
但是陆笙没有说出口,他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害怕自己偏执又病态的感情再一次打破现在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平和的生活,像脆弱敏感的泡沫,看着光鲜亮丽,其实轻轻一碰就碎掉了,漏出森然的赤裸裸的现实。
时念念不知道,这一年来陆笙一直都在和桃柠小姐联系,他几乎知道时念念所有的事情,知道她开心的,不开心的,快乐的,难过的,知道她离开他后身体逐渐好转,知道她第一天去学校的时候紧张的甚至都没有睡好,第二天还是桃柠小姐给她用化妆品遮住了黑眼圈。
知道她总是会生病,还不喜欢吃药,每次都是桃柠小姐连哄带劝了好久,知道她每每都要去晨跑和晚上饭后散步,陆笙甚至可以想象出小姑娘不想起床,借着起床气撒娇不起偷偷躲掉讨厌的晨跑。
他知道她好多好多好多事情,即使那些事情从未有他的参与。
可他看着时念念像他奢望的那般生动鲜活,明媚漂亮,而不是记忆力那般总是虚弱又无力的,只能安安静静的靠在窗沿上看窗外的春景。
他喜欢她这般鲜活,像尘封许久的记忆里以前的日子,看着她笑,弯起的眉眼明亮又柔软,那轻软干净的眸明晃晃的仿佛能溢出光亮来,听着她围在身边喊笙笙少爷,叽叽喳喳的跟只小雀儿似的,而不是陷入持久的、毫无反应和征兆的沉睡,脆弱的仿佛呼吸都感受不到了。
送她离开自己之前陆笙说去看医生,可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要去怎么看,看些什么,他病急乱投医,孤注一掷,义无反顾,像是溺水的人拼命去抓住岸边最后一根稻草,即使他也不知道那根稻草究竟能不能支撑着他爬上来。
他说去M国出差,其实只是借口去那边看病罢了。
陆笙知道的,病的最严重的不是时念念,是他自己,是那个阴鸷又偏执的病态的冷漠的疯子。
陆笙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爱不是占有和索取,而是俯首和低头。约翰医生告诉他,爱没有定义,它可以是千千万万中的任何,可偏偏不是枷锁,一段感情像两个人在一起爬坡,他借着他自以为是的爱的名义束缚她,将她牢牢攥在手里,只会叫这段关系变得岌岌可危,泥泞不堪。
他可以选择走在前面伸手拉她,也可以选在守在身后护着她,亦或者是叫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护着她一路走到走这条路的尽头。
爱情不是博弈,他不能理所应当的倔强又固执的去追求一个结果,如果她喜欢,那就让她赢又有何不可呢,他想她就这样自由的,快乐的活下去。
只有一瞬间,就现在这一瞬间,他听见小姑娘很小声的说想他,高高悬挂的明亮的弯月见证的这一瞬间,一瞬间的想念就足够了,足够支撑着他面对这巨大的哗然的荒芜。
时念念以为陆笙并没有听见自己这句自言自语的呢喃,彼此沉默无话,其实也没有很久,但时念念总觉得过去了好久,久到她几乎要睡着了,耳畔树叶沙沙作响,鼻尖萦绕着男人身上那自年少时期便一直带着的清冷好闻的味道,像山川竹雪,又似清风冷月,混杂着她的酒气,热意熏陶,浇的她脑子昏昏沉沉,眼皮不受控制的慢慢合上。
听到身后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似乎察觉到女孩好似睡了过去,陆笙的脚步放的更轻,他小心翼翼,动作轻柔。
似乎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敢将自己的心意坦露于口:“念念……”
灰压压的云层如薄纱,被冷风吹散开,飘飘乎乎的起了褶皱,冷白的月光尽数落下,有小部分光线被路边的常青树的树叶遮挡,落在地上形成了无数投影碎片,灰暗的,黑沉沉的,像是落在他心上的雾蒙蒙的尘埃。
陆笙长睫垂落,眼皮微敛,女孩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脖颈处的皮肤,那里的血液变得沸腾又滚烫,钻进坚硬的骨头和心窝,烫的跟他的心脏一个温度,他卑微而忐忑,即使微微紧绷着的面容被掩饰的很好,可苦涩还是清晰的从他的颤抖声音里流露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说想你。”
垂下的长睫遮住眸中情绪,男人犹如一只脆弱的困兽,胸腔的热意反反复复层层叠叠的往外涌:“很多人……都爱你。”
他沉默了片刻,紧绷的唇角向上扯起几分,忽的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喟叹,轻轻的,缓慢的,艰难的说出口,尾音转低转轻,他垂眸,很是落魄:“只有我做不好。”
M国常年多雨潮湿,地理位置更偏北,空气森然冰冷,和京城有着七个小时的时差,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冷漠矜贵的男人站在宽广的落地窗前,他单手握着盛着香槟的高脚杯,修长的手指在香槟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漂亮,骨节凌厉细腻,腕骨明显骨感,看高楼下车水马龙,霓虹灯光与月色交相辉映。
房间没有开灯,室内满是昏昏落落的黑,外面投来的月光在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一片片斑驳掠影,陆笙就那样静静的站着,不远处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办公文件,隐隐又散落几分医疗诊断书,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满是英文的处方药。
时念念很喜欢和身边的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她的朋友圈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快乐和幸福,例如她今天去往学校的路上发现了一颗树冠长得像心形的树,又或者是她辛辛苦苦养的花开了,她给时乐乐做了一套狗狗穿的小衣服,她从学校工作室出来后一抬头无意间看见的很漂亮的夕阳,她今天在街角的咖啡店里排了很久的队买到了一直想吃的小蛋糕……等等等等点点滴滴的小事。
陆笙似乎都可以从她的配图或者文字中想象到小姑娘弯起的眼睫和嘴角,她柔软的脸庞和唇边小而饱满的梨涡。
那些文字他阅读了千千万万遍,几乎都要做到刻进心底,包括时念念偶尔分享的几张自拍,有时是她抱着时乐乐,有时是她自己。
女孩肤白胜雪,长长卷发随意的披在身后,湛蓝色的泡泡袖短上衣和深灰色修身牛仔裤,有一小截没有被衣物遮挡住的腰肢随着动作幅度变化露了出来,纤细又柔软,一旁的阿拉斯加犬被养的极好,毛发柔软蓬松,颜色锃亮有光泽,身后的尾巴高高扬着。
她没看镜头,微微侧着身子所以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半片薄而精致的锁骨,那金发在太阳下仿佛闪着莹莹的光似的,眸底也晕着光,潋滟至极的桃花眼微弯,那光倾泻下来,漂亮的仿佛童话里的走出来的精灵。
他一眼就看见了时念念脖颈上系着的项链,细细的银质链条最下方坠着他送给她的戒指,他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点开她的照片,一遍又一遍的观看她的生活,然后又嘲笑自己像一个在黑暗中偷窥幸福的阴鸷的疯子。
他一边强迫自己学着控制情绪,一边又克制不住的想去介入她的生活。
那些偏执日以继夜的折磨着他,吞噬着他,心脏卷起巨大的沟壑,那是他最后的假装和防线,是平地而起的一面不透光的墙。
那沟壑阴暗潮湿,咸咸的海水倒灌进来,没有光,没有氧气,无人生还。
第57章 第57章
宿醉的后果往往是非常痛苦的,时念念迷迷糊糊睁开眼,她缓了好久,脑子混乱的好似实验室里被人反复摇晃的玻璃器皿中的试剂,仿佛下一秒就会操作失误发生爆炸。
时念念抱着印着小狗印花的被子向左翻了个身,又向右翻了个身,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内澄亮透彻的太阳光,涣散的思绪慢慢回笼,在意识到今天是周一,她有早课,女孩愣了半秒,半秒后条件反射就从床上弹坐起来,又因为动作太猛大脑供血不足,下一秒又躺下了。
她哎呦一声,又索性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开始装乌龟,这会十分后悔昨晚人菜还不小心喝了太多,现在的身体沉重的好像昨天半夜被小桃花拉着夜跑了五百圈一样,不过她隐约又觉得自己做了个梦,一个裹着冬日冷风与温柔呢喃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