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好,眼瞳不再如往常一般清透, 反倒泛着种怪异的黑, 仿佛某种理智几近于无的野兽。
崔韵时往他的左手看去,只见他被箭贯穿的掌心只草草包扎了一下。
这就解释得通了,寻常人被活生生地射穿手掌也要哀嚎不止, 更别说他这般身骄肉贵,怕痛怕得要命的人。
他还能维持着仪态,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崔韵时已经十分佩服他装模作样的功夫。
虽然她很不想见到他, 可他负着伤也要紧追不舍,应当是有有关薛朝容的要紧消息要告诉他们。
薛放鹤也惊讶道:“谢兄怎么来了?”
崔韵时没说话, 和谢流忱相关的事,若非必要,她实在不想多说一句。
夫妻六年,说厌恶,说怨恨,还是该说失望,或许都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复杂感受。
薛放鹤刚要踏出去,脚下忽然踩到一个会蠕动的东西,他担心是蛇,往左边一弹,对崔韵时喊道:“小心。”
他的身体压在山壁上,不知又误触了什么机关,洞口合拢了。
薛放鹤心知自己出了错,歉疚地在山壁上到处摸索,想要重新将这个洞口打开。
崔韵时阻止他:“罢了,别再在这里耽误时间,我们先走吧,他会自己启动外面的机关追上来的。”
——
因为失血过多,一路上谢流忱都渴得要命,干渴像一把火,将他的头脑都烧得混沌。
他怕自己会记不清要对她说的话,在心里打好腹稿后,就一直把这些话反复地回想。
他一刻不停,终于追上了他们,他终于可以向她道歉,请她不要就这么抛下他。
可薛放鹤这个阴险小人故意按了机关将洞口合上,让他没法和崔韵时见上面。
他只能用眼睛看她几眼,也只来得及往洞中丢一团不见蛊吐的丝制成的标记。
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靠着不见蛊,他能知道她身在何处,随时都能找到她。
谢流忱下了马,观察试探了一会,找到了机关。
这块碎石因为被人转动,旁边泥土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痕迹,他照着左旋三下右旋两下,可是没有任何事发生,洞口也没有打开。
谢流忱没有再尝试。
这种机关他曾经见过,使用者为了避免被追兵发现机关后追上,它被设计成不能连续再开启的类型,两次机关开启间都有一定的时间间隔。
他只能等,等着这个不知到底多久的间隔过去。
谢流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压下呼吸间喉咙里泛起的一丝血腥之气。
心头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崔韵时和薛放鹤这一路同行,会不会发生什么增进情谊的意外之事?
她待无仇无怨的人一向和善,薛放鹤会不会利用她的善心在她面前撒娇卖乖,讨她欢心?
若是途中遇险,薛放鹤会不会带累她受伤?
谢流忱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个没完。
他往嘴里塞了条干净的手帕,再往左
手伤口狠狠按下去,惨叫声卡在口中,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但剧烈的痛楚让他的头脑清醒不少,他终于可以冷静下来。
怀远王手握永州军,如今薛家人大半都留在京城,明面上享尽尊荣,实际上只是圣上牵制怀远王的筹码。
若是怀远王安分守己,这批薛家人便平安无事,怀远王一脉会永远是圣上信赖的忠臣爱将。
等这件事过去,他就要向圣上进言,让怀远王及两个儿女早日启程回到永州护卫边境。
圣命一下,薛放鹤就不得不离开京城,几年才能回一次京,便再也不能缠着她勾引她了。
——
这条修在山壁中的山道不知通向何处,等到两人终于看见天光,从洞口出来,眼前便只剩一条路。
薛放鹤刚要说话,崔韵时耳朵动了动,示意他噤声。
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样的深山老林,她不免更谨慎些,她把马交给薛放鹤看管,将脚步放到无声无息,逐渐向声源接近。
待能看清人影,她才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听出说话的是一对夫妻。
她再听了一会,神情逐渐凝重。
——
崔韵时过了许久才回来,薛放鹤一见到她便问:“发生何事了?”
崔韵时招呼他骑上马,两人边赶路边说。
等他们沿着这唯一的一条路赶过去,终于看见一个小镇时,薛放鹤也听明白崔韵时方才去做了什么。
她在山中偷听谈话的那对夫妻是当今圣上某位姐妹的下属,这位不知是谁的亲王不满如今皇位上坐着的人,大家都是皇女,她也想要坐一坐那个位置。
于是这位亲王便与苗人合作,共谋大业。
苗人擅养毒虫,擅使毒烟,新朝初立时便在战事中派上了极大的用场,但事后却不得开朝皇帝的重用和奖赏,反遭追杀围剿,最后他们隐于山林之中,直至如今被这位亲王找上。
而这对夫妻正是亲王派来与苗人协同合作的,此前双方从未见过。
崔韵时打算冒名顶替这对夫妻与带走薛朝容的那群苗人接头,以便以最快的速度深入敌阵,薛放鹤惊道:“那我们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崔韵时掏出了从那对夫妻身上搜刮来的信物。
“那那对夫妻呢?”
“我把他们手脚卸了,堵上嘴巴,捆山沟里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那你动作还真快……”薛放鹤半是震惊半是赞美。
崔韵时:“现在你就是贺春生了,而我是你的妻子韩霜,我将会唤你贺郎,记住不要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薛放鹤看着她成功做了坏事,微微含笑的模样,心跳得像当年初见她时一般快。
——
崔韵时带着薛放鹤进了镇上一家客栈,在柜台前记录名姓时,崔韵时报出如今两人用的假名,又问掌柜:“我夫君爱吃辣的,我爱吃甜的,吃不到一块去,可我们只要一盘我们都爱吃的菜,掌柜的可有办法?”
掌柜:“夫人说笑,我们这可以要半盘辣子鸡,半盘糖醋鱼,总之只要双方齐心协力,一切都不在话下。”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进行了一场让人满意的谈话。
“贺郎,我们走吧。”
薛放鹤明知她是在做戏,被她一口一个鹤郎叫着,脸却忍不住发烫,这一切若是真的该有多好,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妻子。
崔韵时上了楼后就叫了小二烧好洗澡水,她方才在山中似乎碰到了什么植物,现在胸口那片肌肤痒得难受,她要好好清洗一下,只是不知该擦什么药膏才好。
因为扮作假夫妻,薛放鹤不能在她沐浴时离开房间避嫌,便想走到房间角落处面壁站着。
只是他走过屏风时,一只小虫从他面前飞过,他抬手驱赶,不慎将崔韵时挂在屏风上的衣裳给打落下来。
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生怕她看见,误会自己在偷摸她衣服。
恰在这时,屏风后的崔韵时问道:“贺郎,你在做什么?”
薛放鹤听到她的声音更加紧张,好死不死,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扔回屏风上,冲去开门,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膀上勾住了崔韵时的腰带。
——
谢流忱将不见蛊放在马头上,按照它指引的方向前行。
不见蛊通体橙红,无眼无鼻,只有一张嘴可以吐丝,他丢到崔韵时身上的标记便是它吐出来的丝制作而成的。
谢流忱脱下被血浸透的外袍,将它远远扔开。
在去见她之前,他要将自己重新打理一遍,否则一身血污,她恶心都来不及,更别说听他道歉。
这镇子他从前来过,他还记得成衣铺开在何处,骑着马赶往那处,途径一条小巷,巷子深处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谢流忱勒马停下,一名男子往外冲了几步,紧接着就被一名女子抱住腿:“夫君我求你,我求你别抛弃我,我不要和离,你喜欢朱寡妇我再也不管了,只要你每晚还能回家看看我与孩子……”
那男子奋力想挣开妻子:“松手!松手!”
女子被他蹬了好几脚,哭得更加凄惨:“那朱寡妇有什么好,我家资虽称不上丰厚,可也一直养着你,这些年从不让你外出干活,我求求你别这样……”
谢流忱冷眼看着这对拉拉扯扯的夫妻。
这男子跟别的女子厮混在一起,身子早就脏了,这妇人还硬要求这么个货色回心转意,摔在地上苦苦哀求,真是有眼无珠,毫无骨气。
他从前觉得自己父亲可怜,只毒死那些和他母亲睡在一起的男子,却不肯彻底斩除明仪郡主这个祸根,更不肯与她和离,何其可笑可怜。
父亲丢尽了脸面,最后死得也那么潦草,如今父亲落在母亲口中也只是毒夫二字,就因为父亲毒死了那些和她相好的美男子。
眼下这个女子还不如他父亲,她连那朱寡妇都不敢收拾。
谢流忱若不是有要事在身,真想帮她一把,叫她知道没了这脏男人,日子也能照样过。
他匆匆一眼记下这户人家的位置,等他得空了就遣人来帮她。
他一夹马腹,径自离去,女人的哭声离他越来越远。
——
颜碧真被丈夫踢到的肩膀疼得厉害,她还想挽留丈夫,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一双手撑住她的身体,将她搀起来:“这位夫人,你可还好?”
颜碧真泪眼朦胧地看了搀扶她的人一眼,就算看不清楚,她也能模糊地感觉出这人神容秀美,她对这人道谢,神色哀戚地垂下头。
谢流忱去而复返,并非是因他有什么多余的善心,只是他终归见不得和父亲处境相似的人受苦。
他帮这妇人不是为了妇人好,而是为了弥补他自己。
父亲当年也是如此毫无尊严地恳求母亲留下,别抛下他们父子,别去找别的男子。
那时父亲仍旧年轻貌美,可母亲还是不爱他了。
谢流忱转过头,望着那名男子远去的背影,一只蛊虫正从男子的颈部往里钻。
他心想这男子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知缘由地半身残疾,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人伺候,那他就再也跑不出去勾勾搭搭,也不能再踢这名妇人了。
他会让人住在这妇人家附近方便查看情况,必要时对她施以援手,若是妇人照顾男子照顾腻了,他就让这男子病重去世。
如此一来,这妇人留下丈夫的心愿也算达成了。
她会有个好下场,会好好地活上几十年,看着孩子长成,美满一生。
——
谢
流忱在成衣铺看了一圈,没有一件合心意的衣裳,他勉为其难挑了其中还算看得过眼的一件金丝白衣,又去医馆重新裹好干净的纱布。
他整个人焕然一新,在镜前照了照,确保自己仪容整洁,完美无瑕,保持住了一贯的风度之后,他重新骑上马,循着不见蛊的指引找到了云来客栈。
下马后他将蛊虫托在手指上,一路上了二楼,他心中有些奇怪,他们不是追赶薛朝容而去吗,怎么到了这客栈,或许是这客栈有问题吧。
他走到一间房门前,不见蛊缩起脑袋,表示到了。
谢流忱抬手敲门,房门猛然被打开,薛放鹤气息急促,面色涨红,一见是他,仿佛见了鬼一般猛地倒抽一口气。
谢流忱狐疑地看他一眼,这小子鬼鬼祟祟,崔韵时在哪?
他目光越过薛放鹤正要往室内探去。
屋中飘出袅袅白气,显然是有人正在沐浴,伴随着不断被撩动的水声,一个熟悉的女声说道:“贺郎,是谁来了?”
犹如当空一道雷劈在头上,谢流忱整个人僵在那里,这才仔细地看了眼薛放鹤。
他肩上挂着的绣着紫鸢花的腰带何其眼熟,它今早还好好缠在崔韵时的腰间。
此时听着屋中的潺潺水声,想着一扇屏风后正在沐浴的崔韵时,再看薛放鹤惊慌的面色,还有屏风上揉乱的衣裳。
崔韵时怎么会这般粗糙随意地挂衣服,这不是她挂的,这是薛放鹤帮她挂上的。
鹤郎。
鹤郎。
这样亲密的称呼都叫上了。
枉他自以为聪明,从不会受人愚弄,以为薛放鹤是自作多情,没想到,他们二人都已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