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忱站在高出小路许多的花廊上,紫色的花朵垂下,被风吹拂得不断掠过他的肩头。
他看着来回穿行的她,不知看了多久,也没有出声。
他这个样子,就像个善心的美丽神仙,正垂眸凝视在悲苦中挣扎的凡人。
崔韵时习武多年,耳力和敏锐都远超常人,居然走神到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的地步。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只是他在的地方,谢燕拾八成也在。
两人相望片刻,彼此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最后还是崔韵时先说话。
因为谢流忱有随心所欲的权力,他可以对她关怀备至,也可以坐视二人的关系越变越糟,而她不可以。
“夫君回来了,”崔韵时脸上浮出一个关怀丈夫的夫人该有的笑容,“可曾用过早膳,若是没有,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尚未,你呢,要不要一起吃?”
又来了,他现在看起来多像个关心妻子的丈夫,简直和她一样恶心。
这是为了替换掉七宝缨络之后让她丢了颜面的补偿吗,他还会在意她的心情吗?
崔韵时心中冷笑。
风更大了,吹得崔韵时颊边的耳环都贴到了面上。
谢流忱直接跨过花廊的边缘,几步迈到了崔韵时面前。
这样失礼又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也是风度翩翩。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崔韵时肩上。
崔韵时顿时感觉一股雨后木石的清淡气息将她包裹起来。
“秋日天气多变,夫人穿得这样单薄,你们要给她备好御寒的长袍。”谢流忱对芳洲和行云叮嘱道。
崔韵时:“……”
每当谢流忱这样,崔韵时就会反复地理解谢经霜翻白眼时的心情,因为她也受不了,她也想翻白眼。
他这么爱做戏,不如把这个表情这个态度保留到外人面前,和她好好地演一场伉俪情深夫妻恩爱的场面,这样在外人眼中,她这个侍郎夫人的地位就十分稳固,想办一些事也会容易许多。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掩饰自己因为他的触碰而瞬间僵硬的事,忽然顿住了。
因为谢流忱衣服上这种让人如同置身雨后空山的气息中,有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露出了端倪,犹如被雨浇湿的花朵,吸足雨露后终于开放,释放出独有的柔香。
这是谢燕拾常用的一款香。
此时两种气味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她每呼吸一口,都会闻到这种复杂的交叠的味道。
谢流忱本身并不用香,只是他在自己的地盘时,无论到哪一处,元若都会为他放置好一种特殊的香石。
香石会扩散出这种雨后草木的味道。
正因为不是熏香不是香包,所以这种味道极浅淡,只有在他房间呆得足够久才会染上。
就算是谢流忱自己,换了新的衣裳后,如果在房间里待得不够久,也不会沾上这种气味。
而如今这样交缠到难解难分的气息,这缕到现在都没有消散的柔香,他和谢燕拾到底是在一起多长时间才会如此。
他害她被谢经霜看了好大的一个笑话,自己倒是尽心安慰妹妹许久,可真是位好兄长啊。
崔韵时努力平息心里的怒火,再次对他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
几个丫鬟将早膳摆好,谢流忱随便夹起面前一块做成杏花形状的乳白色糕点,尝了一口。
“这个糕点不似寻常糕点那样干涩,倒有一种荔枝的清香。”
“夫君舌头好灵,这是厨房新制的,味道确实特别。”
谢流忱吩咐了元若一句:“给二小姐送去一份,她喜欢吃新鲜荔枝,这个或许也合她意。”
芳洲在心中暗暗不满,崔韵时也喜欢荔枝,不然厨房怎么会投她所好,研制出这种糕点。
可是谢流忱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妹妹,根本不知道自己妻子喜欢什么,当着她的面,心里惦记的也只有其他人。
崔韵时摇着团扇:“不知二妹妹如今在何处,这个糕点若是不及时吃,很快就会变味,就算送到二妹妹那里,也比不上刚做出时的味道了。”
“她就在家中,既然如此,便直接让她到你这来吃吧。”
“夫君想得真周到。”
崔韵时笑容越发的盛,这可太好了。
一大早就要看见两个她最厌恶的人,吃着她最爱的食物,她的小厨房精心准备的糕点,还要在她面前言笑晏晏,好不开怀。
元若去向谢燕拾传话,然而先到的却是谢澄言,她与崔韵时关系亲近,时不时就会来与她一同用饭。
昨日她们便约好了一起吃早饭。
因为常常来做客,谢澄言的口味,崔韵时的小厨房都了如指掌。
相比之下,谢流忱这个真正的谢家主人的口味,崔韵时的小厨房却不了解。
因为谢流忱每月只来崔韵时的院子两三回。
“今日居然有荔枝玫瑰糕。”谢澄言在崔韵时面前甚少拘束,她用公筷给崔韵时夹了一个,“嫂嫂最爱吃这个。”
芳洲特意觑了谢流忱一眼,发现他毫无反应。
她一时气结,不讲道理地想:二小姐喜欢荔枝便是喜欢,夫人喜欢荔枝便什么都不算,公子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哪怕是和三小姐一样给夫人夹一块呢。
夫人嫁给公子,跟嫁给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
芳洲刚这么想完,谢流忱就说话了。
他对崔韵时道:“素日不知你也喜欢荔枝,是我疏忽了。”
“你将母亲与三妹妹照顾得很好,将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若不是有你,我要烦心的事会更多。”
他说得情真意切,说完以后,自己都不禁想笑。
若是明仪郡主也在这里,听到他把她说的话照搬过来,装腔作势地说上一遍,那表情怕是一言难尽。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该让母亲在这里,好看看他与崔韵时也是可以做一对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的,他们会这样相守一辈子。
崔韵时垂眼,她早就不期望他的真心,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个管家的工具。
有这么一句便已经是她走运,谢流忱的认可能让她掌家主母的位置更稳固。
这时,芳洲给谢澄言盛了一碗金玉羹,一滴滚烫的汤水不慎溅到了崔韵时的手上。
她的手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让我看看。”
谢流忱伸手盖住她的手,似乎是想要安抚她。
他眉头蹙起,面露担忧的神情。
然而只有崔韵时和他才知道,他的手只是虚拢在她的手上,其实他根本没有触碰到她的手。
她并不感到奇怪,谢流忱不喜与她有肢体接触,如果一定要碰到她的身体,至少要隔着一层布。
比如刚才在花廊那里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裳,看似亲密,其实他仍旧没有碰到她的身体。
崔韵时垂下眼。
谢流忱今日连续三次表现出对她的关怀与爱护,这是对她将家事打理得很好的奖赏吗。
他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态度,大多数时候他会无视她,少数时候,他会适当展示对她这个主母的欣赏。
他控制着节奏,一点点地施舍给她他的看重,就像给鱼喂食它最爱的饵料,钓着她,控制她,让她变成他想看到的姿态。
每当他表现得像个对她格外
关照的丈夫时,他都会让自己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演得很逼真,逼真到崔韵时都不能分辨出来的程度。
但是崔韵时仍然知道那都是假的,因为只要见识过他对谢燕拾的爱护,就会明白他对她的那些全是虚伪做作的表演。
如果他真的有心维护她这个妻子,不会任由谢燕拾多年来明里暗里地给她使绊子,从不制止谢燕拾对她出言不逊。
这个事实,在六年前他坐视谢燕拾污蔑她时她就看透了。
她是谢流忱的一条看家狗,他会夸奖这条狗做得真好,但绝不允许这条狗让他心爱的妹妹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崔韵时从谢流忱手里抽回手,他蜷起手指,刚要将她的手紧紧拢住,下一刻忽然又松开手,仿佛对她的抽手全不在意。
他只是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在不了解他本性的人看来,极尽言语所能形容的美好。
窗开着,一朵不知从何而来的蒲公英飞入他的掌中。
谢流忱轻吹一口气,蒲公英飞起一些,又落了回来。
他再次吹着那朵轻盈的绒团,蒲公英起落数次。
直到他玩腻了,将它送到窗边,反手拂走。
崔韵时一直看着,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尊严也是这样轻飘飘的东西,在他掌心颠簸玩弄,又被他轻易地扫落在地。
第07章
谢流忱离开后,谢燕拾才姗姗来迟,不知道他们俩有没有在外面遇见。
崔韵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若是当真遇见,以谢流忱对妹妹的疼爱,又怎么不会陪着谢燕拾进来呢。
谢燕拾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在门口停了一会,抚了抚耳边的鬓发,指尖划过耳朵、耳饰,直到落到了自己胸前挂着的那串七宝缨络上。
她在青溪的搀扶下,步态优雅地走向崔韵时。
她选了谢流忱先前那个位置坐下,和谢澄言一样,坐在崔韵时的身边。
崔韵时瞬间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她在谢流忱的外袍上闻到过。
她屏息片刻,才继续平顺地呼吸。
谢燕拾面带歉意道:“我听说了昨晚中秋家宴的事,让大嫂丢了好大的一个颜面,但有件事我必须澄清。”
“似乎大家都以为这串七宝缨络是为大嫂准备的,事实并非如此。”
谢燕拾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那串珠宝怼到崔韵时面前,好叫她看得清清楚楚。
“你瞧这上边的诗,乳燕拾泥依古井,鸣鸠拂羽历花林,嵌了我的名字在里面,这东西一开始就不是为大嫂准备的,是长兄一见到,就觉得与我十分相衬。”
“我无意间对长兄提到过,想要一颗色泽鲜亮的红宝石用来做首饰,没想到只是随口一句话,长兄便记在了心里,一直为我留意着,近日才寻到了符合我心意的宝石。”
“三妹妹会把这当作大嫂的东西,估计是听到一个“拾”字,便以为是“时”,倒闹出了这么多笑话,让大嫂颜面无光,我真是内疚。”
崔韵时心想,谢燕拾这是吃过早饭没有,怎么空着肚子力气还那么足,为了刺激她能说这么一长串话。
见她不说话,谢燕拾双目眸光流转:“嫂嫂若是不信,要不然和我一起去问长兄,这一开始就是为谁准备的?”
“不必了。”
就算真去谢流忱面前对峙又怎么样,六年前那件事就已经证明了,谢流忱永远站在谢燕拾那一边,为她拙劣的谎言修修补补,给她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善后。
崔韵时何必跑去自取其辱。
谢燕拾笑容灿烂:“大嫂不要误会就好,也不枉我费心解释这一番。”
“这么大颗的宝石属实珍贵,二妹妹好好戴吧。”
“是啊,不过宝石再贵也只是其次,重要的是长兄对我的心意,大嫂说得对,冲着这份心意,我也要好好戴着。”
崔韵时觉得好笑,这个话题到底能不能结束了,谢燕拾还没有炫耀够吗?
她起身,接过行云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二妹妹继续吃吧,我还有事,失陪了。”
谢燕拾面露犹豫:“我让大嫂不高兴了吗?”
“二妹妹多虑了。”
“大嫂心里若是没有芥蒂,就陪着我吃完这顿饭吧。”
谢澄言插话:“嫂嫂有事要办,你别任性。”
让她一个做妹妹的劝姐姐别任性,放在哪家都是少见的。
谢燕拾无视了谢澄言,坚持道:“大嫂若是不肯陪我吃饭,便是还觉得这璎珞是被我抢去的,对我心怀芥蒂,我会寝食难安。”
“长兄知道了,又要忧心大嫂是否苛待了我,若是长兄因此误会大嫂,可怎么办啊。”
“这有何难,”崔韵时慢悠悠道,“你长兄误会了,你却没有误会,到时候你就向你的长兄解释,误会不就全消了吗。”
谢燕拾嘴唇轻颤,又道:“大嫂,我知道你看不惯长兄偏疼我,可我是长兄的亲妹妹,打从我出生,我就是这世上与他最亲密的人,我们血脉相连,相亲相爱。自从大嫂嫁入谢家,对我有诸多意见,我都让着敬着,心里委屈,不知怎么碍了大嫂的眼。”
“长兄心疼我,总劝我要宽心,做好自己便是,何必在乎旁人的想法。”
崔韵时拿出手帕掩住口唇,她真是想象不到谢流忱像朵小白花一样说这种话。
她可以确信,这句话绝对不是出自谢流忱之口。
谢流忱是不在乎旁人想法,因为他会软硬兼施,强迫别人和他统一想法。
想让谢流忱逆来顺受、默默忍耐、清者自清,不可能的。
“哦,那你人真好,了不起。”
说完这句,崔韵时好像再也看不见谢燕拾这个人一样,带着丫鬟径自走了。
谢燕拾被她敷衍得彻底,脸色一沉,再不复刚才无辜可怜的模样。
——
崔韵时把谢燕拾丢在屋内,自己去书房翻看这一旬田庄和商铺交上来的账目。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将近晌午,行云来通禀:井慧文来了。
崔韵时先是一怔,再是笑逐颜开,能见到好友,与她细细碎碎地说些闲话,就像回到年少时一样,短暂地脱离了谢家这个苦闷的牢笼。
她说:“快请进来。”
井慧文进了屋子,一看见她,脸上就露了点笑。
尽管井慧文遮掩了一下,但还看得出她面上喜气洋洋的。
她拉住崔韵时的手捏了一下:“你瘦啦。”
“我们才半个月没见,哪有瘦那么快的。”
“那就是我眼睛瘦了,所以看你也是瘦的,让我瞧瞧,怎么芳洲倒是圆润了些呢。”
芳洲:“那是夫人瘦了,才显得我圆润。”
井慧文坐下,直接喝干了一杯茶,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从西疆请来了一位名医,擅长骨科,即使是经年旧伤,也有改善的希望。”
“你的左手若能治愈,不,哪怕只是稍有好转,也比如今要强。”
井慧文只说“他”,屋内的人却全都明白了,这个他是谁。
还有谁会真心关怀崔韵时残废的左臂,谁会这么费心,又有谁不便亲自出现在崔韵时面前,只能借她好友井慧文之口来转达这件事。
“他不让我告诉你,免得你想起往事伤怀。”
井慧文感慨:“没想到他会变成现在这么谨慎,真是与从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