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磨蹭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又烧了一封信纸。
屋里摆着两个炭盆,一个炭盆里烧纸,另一个炭盆上支起架子温了壶梨花酿。
他从不喝酒,只是想闻一闻甜润的酒味,心里才不会觉得那么空落。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他如今是扮作成归云的模样,元若和元伏都不能出现在这里,这间小院中只能有他一人。
他只能自己站到窗前,往院外偷偷看一眼,她来了没有。
当时说好,她的马车会来接他的。
一想到她专程前来,在他院门前停留,是为了带上他,一同度过一整日,从朝至暮……
谢流忱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就失了该有的分寸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若他能克制住自己,不起心动念,那便没什么事吧。
所以其实这次他可以不拒绝她的吧。
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他立刻扔下笔,心跳得更快了,可他是高兴的,不由自主的高兴。
再不感到为难。
思绪起伏间,他想起件要紧事,他该吃那瓶丸药了,否则这两日药效就要结束,他会恢复原本的容貌。
他刚探手入袖,屋门吱呀一声轻响。
谢流忱袖手,回过头,腕间悄悄现出一把匕首。
他将身边的暗卫都撤了,就是怕崔韵时来的时候,会发现他的不寻常之处。
他必须像成归云一样,是从头到脚都普普通通,会在院子里种小白菜,做饭时扒两片叶子的那种人。
他望着来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那人笑呵呵地开口,却是他熟悉的嗓音。
“上回让你空等,我特意找你赔罪来了。”
是大巫。
谢流忱凉凉道:“谁许你不请自来,踏入这个门的。”
大巫毫不生气,换上满脸惭愧之色:“是的,我十分歉疚。”
谢流忱知晓她是惦记着自己的血,崔韵时或许就快来了,他不想与大巫纠缠,直截了当道:“你为何也会重生?”
他的愿望明明是能让崔韵时有重来的机会,以及他想要再见她一面,整个愿望和大巫没有半点关系。
而上封信里她的口吻,已然表明了她就是上辈子那个大巫。
“我是大巫,自然有一些独到之处。”她边说边走向他,“我需要你为我做件事,你有什么想
要的,我们继续做交易……”
她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意味。
谢流忱没有喝止她,也没有不许她继续靠近。
人要做坏事的时候,总是喜欢维持着原先的平和,直到动手的那一刻才陡然翻脸,看来大巫也不例外。
他在心中发出一声嘲笑,他总是很容易读出旁人对他的恶意。
就如母亲对他的恶意一样,有时候雨不曾落下一滴,可是人能嗅到潮湿的雨将落的气息。
他察觉到了,大巫似乎并不忍心对他下手,所以她选择和他的母亲一样,伤人的时候把眼睛闭上,看不见,她们就不会愧疚太久。
大巫在半途顿住了脚,失笑道:“我真是不习惯在孩子面前装模作样,苏蘅,直接动手吧。”
屋中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而后两人都出手了,谢流忱并不擅长近距离正面搏斗,他习惯背后伤人。
大巫也不擅长与人打斗,可她有备而来,选择的这具身体功夫甚高,就算谢流忱有再多准备也是无用。
她将身体控制权交还给苏蘅,此人一出手就拧断了谢流忱的喉骨和颈骨。
看着这颗头软绵绵地歪出一个怪异的角度,大巫慢悠悠地拿出一个巨大的布袋。
她抓住他的脚踝要套进去,想了想,对苏蘅感叹道:“还是你来吧,我有些不忍心呢。”
苏蘅便老老实实地将他塞进布袋中,又让大巫继续掌控她的身体。
大巫打开门,等在外边的第三人探进头来:“大巫,结束了吗?”
“嗯。”
这人便进了屋,站在镜前打量起自己来,赫然是一张和谢流忱一模一样的脸。
苏箬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心想就算做这么奇怪的表情,还是好看得不像话,一点不显轻浮,反倒让人想捏上一把。
虽然突然要做男人,感觉很奇怪,可是这张脸她又很满意,她还是很有兴致当一当谢流忱的。
苏箬保证道:“我会一直扮演谢流忱的,直到大巫办完事为止。”
她看了看布袋,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把他放回来?”
大巫含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苏箬必须留在这,大巫则扛着布袋向外走,刚一推开门,就撞见崔韵时。
崔韵时是来接成归云的,她万万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幕。
成归云被人套在布袋里,只露出一个头,且他的脖颈似乎是……被扭断了?
她脑子轰地一下,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声响锣,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的手按上腰间短刀刀柄,可她还知道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她从那人身上闻到了药味,和薛朝容当时被困的山洞中一样的味道。
此人是苗人。
崔韵时做下论断,心知不能靠近她,以免被她下毒暗算。
手边是两丛翠竹,但见刀光如雪,她拔刀斜斜削下一截,尖头锐利如枪尖,她用上力气,将竹节朝这人狠狠掷去。
大巫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绊,摔回房间内,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直冲她飞来的竹节。
她忙着逃命,完全没注意到摔在地上的布袋微微动了动。
她刚要起身,又是一杆削尖了头的竹节飞刺过来。
大巫狼狈躲过,缩在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崔韵时一眼。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只陶罐,罐中立刻飞出成群毒蜂。
这些毒蜂由她亲自饲养,极有灵性,不需曲调操控,只需她心意一动,它们便会对着她想要攻击的对象发起猛攻。
崔韵时站得再远也没用,小娃娃就是小娃娃,不知道她的本事。
谢流忱和崔韵时两人加起来还没有她年岁的零头大,现在的孩子真是丝毫不知敬重长辈。
眼看毒蜂一窝窝地朝崔韵时涌过去,大巫眼睛都不眨,只等着她中招。
然而下一刻,她的头发猛地被人拽住拖动,又被人踩了下去,迎面一阵滚烫的热气,她听见滋拉一阵皮肉烧焦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大巫惨叫起来。
谢流忱单手托住自己的头,脚下继续用力,将大巫的头往炭盆里再踩了踩。
他不知大巫为何忽然和他翻脸,可是她居然放毒蜂害崔韵时的命,她也算是活到头了。
他知道,这次大巫还是死不了。
但往后他见她一次,就把她往炭盆里塞一遍,杀到她长记性,杀到她不敢再对崔韵时起杀心为止。
漆黑的信纸灰烬飞了一地,大巫被他死死踩住,无法逃脱。
毒蜂感受到主人强烈的杀意涌向了另一人,纷纷调转方向飞回来,朝着谢流忱蜇下去。
谢流忱又将大巫提起来,挡在身前,毒蜂怕伤着主人,绕来绕去,威力瞬间被削弱大半。
可他露在外边的皮肉还是有遮挡不住的部分,被几百只毒蜂狠狠蜇咬,他渐渐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抓住大巫的手,身体变得僵硬而迟钝。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苏箬才愣住一会,大巫便遭了谢流忱的毒手。
她回过神,赶紧从谢流忱手上抢人,带上大巫逃命。
院中的崔韵时就见“谢流忱”带着那个苗人飞身翻过墙,跑了,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毒蜂。
她碍于毒蜂,不敢再拦。
但心中深感莫名,那个长着谢流忱的脸的人,似乎并非真正的谢流忱。
当年她为了讨好谢流忱,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对他的言行举止都有钻研,那人情急之时的举止和他半分都不相似。
崔韵时心里装着疑惑,进屋想将摔在地上的成归云扶起来,却见他四处摸索。
若不是被她阻止,他的手差点都要直接抓住一块热碳。
他似乎是看不见了。
崔韵时看了看他身上被毒蜂蜇咬出的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立刻就要去给他寻个大夫来。
成归云却扯住她衣袖:“我无碍,不需要找大夫,我自己便是大夫,这种毒蜂导致的失明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我便会好了。”
崔韵时啊了一声,大感意外,他的伤势看着这样骇人,成归云还能如此淡然,活像只是擦破点皮一般。
成归云再三保证他没事,还歉疚地说给她添麻烦了,她可以离去。
崔韵时只得放弃找大夫的打算,但并不放心留他一个人过夜,便让芳洲和行云去通知井慧文等人,今日的行程她去不成了。
——
入夜后,成归云安静地躺在床上,没出一点声。
崔韵时几次将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确认他仍在呼吸,这才走开。
她将地上的散落的碳和纸灰、打碎的酒壶、酒盏碎片全都清扫干净。
她最讨厌打扫之类的活计,可她又不敢让芳洲来这里帮忙,怕万一那些人去而复返,害了芳洲,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干完了。
她搬来一堆木柴在屋中,又重新烧热炭火,若是那个苗人再用毒蜂这样的手段,她便用火把驱赶它们。
这一夜平安度过。
次日一早,谢流忱被生生痛醒,蜂毒侵蚀心脉,痛入骨髓。
原本十只毒蜂就能了结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昨日被放出来的又何止百只。
他缩在被子里,闻着被子上她残留的一缕气味,默默掉了两滴眼泪,好痛。
昨晚她试探他的鼻息时,他本就心志单薄,差一点忍不住要拉住她的手,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缓缓坐起身,眼睛已经开始恢复,他能感受到模糊微弱的光,但仍旧看不清。
不知她在哪里,他不敢开口喊她,怕惹她心烦。
叮呤哐啷连续几声脆响,谢流忱猛然坐直,是从院中传来的声音。
他赶紧下床。
他看不见鞋在哪里,只能赤着脚,睁眼瞎一般地摸索门在何处。
脚底猛然刺痛,他一下子跪在地上。
应当是昨日打碎的酒盏的碎瓷片,昨日那场乱局,她收拾漏了几片也是理所当然。
他咬牙忍痛,对外喊道:“崔姑娘,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听到回答,他伤了一只脚,又
不能视物,单脚走路更是不便,干脆膝行向前,用手在空中摸索寻找屋门。
反正她不在屋中,看不见他此刻的丑态,他也不用在意这许多了。
崔韵时小心翼翼跨过门槛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昨夜发现他的医箱里外都溅了血和黑色的纸灰,白日就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拿出来,一瓶瓶擦洗干净了。
但有只野猫忽然跳进树丛里,吓了她一跳,还以为是那些苗人的把戏。
她昨晚警惕了一夜,此时立刻准备迎敌,起身太过迅猛,撞翻了他的医箱,大半瓷瓶全都被砸坏。
崔韵时心虚至极,听见他在询问,都没敢回他一声。
她蹲在他身前,刚想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就见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与成归云迥然不同的脸。
一张属于谢流忱的脸。
所有关怀的话语都卡在喉间,崔韵时慢慢起身,坐到临近的一张高椅上,看着他继续迷茫地四处摸索,一声又一声地喊:“崔姑娘,崔姑娘你有没有事……”
她一直没有出声,他很快就着急了,原本在空中胡乱试探的手按上了地面,这样摸索的方式更快,他很快就找到了房门。
他姿态难看地爬过门槛,全身上下除了那张脸,没有一个值得人看的地方。
他俯身膝行进院子里,雪白的寝衣很快沾满尘泥。
崔韵时窝在高椅中,忽然想起,他从前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一丝不乱,身边总有等着被他使唤的随从,他不必亲自做什么。
那个人不是现在这样,他不会像条瘸了腿的狗一样满地乱爬。
他从前……是很爱干净的一个人。
第91章
崔韵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流忱听出她的声音,整个人僵住:“崔姑娘?”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着屋内走来。
崔韵时看他起身起得这般快, 心想这一会他倒是知道丢人了, 不肯再让她瞧见他满地爬的模样。
谢流忱走路和爬的时候一样狼狈,因为看不见, 手伸在前边摸来摸去, 才走出几步, 便在石阶上踩空, 身体失去平衡。
那只被碎瓷片扎破的左脚, 便实实在在地踩在了地上。
碎片全部嵌进肉里,他面目扭曲一瞬,猛吸几口凉气, 显然痛极了。
崔韵时看他就这么走到门槛前,这里若不爬进来,便只能迈过去,那只受伤的左脚必须再次踩实在地上。
她以为他要放弃了, 没想到他还要强撑脸面, 硬是踏过门槛,左脚着地,身后留下一条洒着零星血迹的血路。
谢流忱终于站到她面前, 轻声道:“一直没听见你的声音,我以为你出事了。”
崔韵时斜着眼看他:“嗯,我没事,只是摔坏了你的东西, 人也磕着了,不好意思回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