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醉过去之前,她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有些清冷的,微苦的,像是松木的味道,却令她很熟悉,很习惯。似乎,还有些她难以察觉的依恋。
沈芙低着头思考了下,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实在莫名,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决定不想了。
弯腰拍了拍小太子的脸,“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唔……母后我还想再睡一会儿……”满满眼睛都没睁开,咕哝着说。
“不行,要吃早膳了。”沈芙接话道。
说完后才愣了下。
她怎么这么自觉就接话了呢,她又不是他的母后。
小太子一骨碌的就爬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沈芙,嘴巴张了张,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朝朝,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是不是……”
“什么?”沈芙皱着脸,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见状,小太子又失落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饿了,想吃饭。”
“那你就起来!”
小太子笑眯眯地扑进沈芙怀里:“朝朝抱我起来!”
“你是个男孩子,不能总是撒娇的!”沈芙拍了拍他的小脸,叹了一口气。
这么又甜又爱撒娇心又黑的小孩到底是谁生出来的?皇后娘娘到底是哪家的贵女?
这么爱撒娇又是像谁啊?和他父皇一点也不像啊!
沈芙一脸愁苦。
小太子叉着腰,一脸得意的说:“我是朝朝带大的,自然像朝朝啊!”
沈芙脸拉得更长了。
这是污蔑!造谣!纯属是胡说八道!
她人美心善又独立,怎么会是像她?
不过……
沈芙想起昨天晚上她趴在燕瞻怀里的画面,黏黏糊糊的,蹭来蹭去的和小太子别无二致,虽然是醉了酒,但是她也太主动了太大胆了点。
难不成还真是像她?
沈芙烦躁地摸了摸脑袋。
起床洗漱穿戴好,宫女已经把早膳都端进来了。
上完了早膳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殿内只有她和小太子两人。所以沈芙没那么多的顾虑和规矩,一直是和小太子同桌而食的。
只是这小太子吃饭也不好好吃,经常缠着她喂,沈芙一方面是觉得孩子已经六岁了,应该学会自己吃饭了,一方面又因为自己只是个奶娘,没什么底气训斥他,所以经常妥协。
“殿下吃饭一直要人喂的吗?皇后娘娘也不管?”沈芙试探地问。
哪知小太子非常自豪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三岁的时候就会自己吃饭了,母后很早就训练我自己独立吃饭!”
“那你现在还要喂?”
“可是你现在是朝朝啊,朝朝什么都会由着我……而且只要我养成坏习惯……母后就会看不下去,来管我了……”他笑眯眯地盯着沈芙。
沈芙睁大了眼睛,竟然完全无法反驳,也没有反驳。
这孩子。
“见过陛下。”
门外传来宫人行礼的声音。
一大早的皇上竟然来了?!
“哦,你母后管不着你,可是你父皇现在来管你了!”沈芙下意识地就起身,笑着走了过去。
大殿门一开,宫人躬身行礼,门外缓缓走来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气度尊贵而沉冷,身着深色常服,与昨天晚上对她温和耐心的人似乎不同,又似乎相同。
大概是昨天晚上的经历,让沈芙对他少了一点害怕,等他进来,已经下意识主动过去迎接,脸上带着笑容,眼眸弯弯,“你怎么来了——”
可是话出口,才惊觉自己的逾越。
她怎么能这么自然亲密地对天子说话?
她最近的行为越来越奇怪了,身体总是做一些她想不通的事。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沈芙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一瞬间变得僵硬,又想往后退。
燕瞻往前了两步,看出了她脸上神色的复杂与不安,声音轻淡地安抚:“无事,你别怕。”
怕她沉浸在这份惊惧疑惑里无法自拔,燕瞻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你们在吃什么?”
“粥。我们在喝粥,父皇,你是来陪我用早膳的吗?”小太子很聪明地接话。
“嗯。”燕瞻坐下,刚准备盛一碗,沈芙已经眼疾手快地盛好放在燕瞻面前,“陛下请用。”
燕瞻点点头。
沈芙却没有坐下,一直站着。脸上神情不算自然,带着拘谨以及一些微不可觉的害怕和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燕瞻出现在这里,对沈芙来说就是一种负担和压力。
没有酒,她又变成了那个对燕瞻退避三舍的沈芙。
燕瞻没有再说什么,指骨用力地握了握,最终只是垂下眼,沉默地用着早膳。
安静的大殿里,一时没有任何声音。忽然间,一道带着疑虑的声音慢慢响起:“只是为了陪太子吗?”
沈芙柳眉淡淡蹙起。这句话说出口后让燕瞻手上动作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了眼皮。
沈芙大着胆子与他对视,深呼吸了一口气:“太奇怪了不是么。太子殿下三岁就会独立吃饭了,根本不需要你陪。而且刚刚你进来,眼神从头到尾也一直落在我身上。昨天晚上我喝醉了,你为什么要亲自抱我回去,还那么耐心温柔地照顾我。你对我,比对太子殿下更耐心更关注……所有种种一切都表明:你来这里,是为了我,而不是太子。”
为什么?
沈芙很想问,皇后娘娘还在昏迷,他们父子为什么从来不主动去凤鸣殿。
她这个人虽然不太喜欢主动思考,可是偏生比别人更加敏锐一些。她就算再忽视再认定一些事,也察觉到了事情的反常。
她的脑子好乱,似乎有什么要喷涌而出。
燕瞻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她身前,垂眸静静看着她,没有否认:“你说的都没错。”
他的嗓音很缓:“那么,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小太子眼睛一亮,母后难道已经想起来了?
沈芙喉咙似乎被什么阻隔,有些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却死死地被困在嗓子里,“我……我……”
是说不出口,还是……
屋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动静,好像是什么断裂了。沈芙吓了一跳,想也没想,身体好像有意识地就冲进了面前人宽大的怀里。
等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胆大包天地搂着当今天子的脖子,自己也被他毫无间隙地抱了个满怀。
如此亲密,又如此自然。
“我……”沈芙动了动手指,却没有第一时间跳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大胆,也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时间是冲进他的怀里。
他是皇帝不是么。
燕瞻单手抱着她,低头看着她略显疑惑的脸,看穿了她现在内心的想法,轻声引导:“你该有这样的反应,因为你的身体已经习惯,因为你无比确定每一次……”
习惯了受到惊吓都往他怀里钻,她的思想不记得,身体还记得。
“因为每一次……你都会接住我。”沈芙自然地接了他的话。
说完以后自己都愣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么自然地说出这句话。她只是一个奴婢,与天子是云泥之别。她自小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后院,他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
她刚刚想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可是直呼天子名讳是重罪,她怎么敢呢。
空气似乎一瞬间静止了。
“是。”
燕瞻垂着眼,抬手似乎想摸一摸她的脸,肯定她的回答。
沈芙唇角慢慢上扬,看着他的脸,慢慢地也抬起手想贴近他……
可是下一刻,脑海中剧痛传来,似要把她撕裂成两半,拖进无尽的深渊。尖锐的鸣声充斥整个脑海,是她无法抵抗的痛楚。
“我的头好疼……”
她捂着耳朵,想抵抗,眼睛却依旧无力地闭上,再无意识。
……
燕瞻不算什么温和的帝王,可是他上位以后,礼贤下士,广纳良言,大力提拔有才之士。平定叛乱,驱除外敌,开疆扩土。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也算是一个贤明的君主。
他理智,冷静,赏罚分明,绝无暴戾迁怒。
可是如今所有的太医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绝望地听着陛下因为皇后娘娘的事迁怒整个太医院。
娘娘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们毫不怀疑,若皇后娘娘醒不过来,他们真的会陪葬。
可是整个太医院对沈芙的病都束手无策。
把脉,施针,喂药。整个太医院都出动,也无人能唤醒娘娘。
一地的太医没人敢说话,最后只有吴院正斗胆说了实话:“陛下,皇后娘娘受到刺激过度,臣等也无法保证娘娘什么时候能醒,或许永远沉睡也未可知。娘娘脑海里的淤血无药可医,除非开颅!可天底下敢开颅的医士早已绝迹,就是臣……也无任何把握!!”
说完这番话,吴院正重重磕了一个头,不敢起身。
殿内噤若寒蝉。
燕瞻轻柔地擦掉沈芙额头上的汗珠,心底还有未散的不安与惊惶。
昏迷中她似乎也是不安的,眉头痛苦的皱起来,身子微微颤抖,像是被什么痛苦的梦魇缠住了。
燕瞻俯下.身,揽住她纤弱的背将她抱进怀里,慢慢的,轻柔的,一下一下的拍着安抚。
“别怕,我在。”
怀里的人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稳下来,燕瞻却深深地闭上了眼。
刚刚她痛苦的在他怀里晕倒,呼吸虚无,让他顿时丧失了理智,像是被人沉入水底,无法呼吸,无法自救。
所以他不可理喻的迁怒。
他只是急切了一点,只是想稍稍地接近自己的妻子一点,就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吴太医的话燕瞻再明白不过。
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冒着沈芙生命危险,强行开颅唤醒。要么,眼睁睁看着她昏迷,甚至一睡不醒。
他怎么敢赌呢。
“一群庸医。”
燕瞻低着眼,冷声让所有的人都退下。
一瞬间整个寝殿内变得空荡,连阳光下漂浮的灰尘颗粒都透着一股死一样的沉寂。
太过安静,所以才能听出燕瞻低哑的声音里,微不可闻的颤抖:
“朝朝,我绝不再强求你记起,只要你快点醒过来。快点醒来,就当是……你可怜可怜我……”
——
沈芙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她醒来时,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浑身无力,几乎感受不到腿脚的存在。
她想起她昏迷在燕瞻怀里的时候,好像正是阳光明媚的早晨。
可是再睁眼,屋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外面似乎快要下雨,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沈芙不堪其扰。
谁在她耳边哭呢?
声音好熟悉。
她又昏迷了多久?
沈芙眼皮刚动了动方嬷嬷就发现了,连忙站起身:“芙儿,你醒了芙儿?”
沈芙睁开眼,看到了眼睛通红,泪眼朦胧的方嬷嬷。
“嬷嬷,你怎么回来了?”嬷嬷不是早就离京养老了么?
“陛下把我接回来的,芙儿,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大庆有名的术士郎中来了一批又一批,再不醒,嬷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苦命的芙儿……”方嬷嬷越说眼泪越不止,“你这孩子,没有我怎么能行呢,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离开你去养什么老……回去了又如何呢,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嬷嬷……”沈芙有些无措,嘴里又重复了两个字,“陛下……?”
方嬷嬷回来就得知了芙儿失忆的事,现下从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芙儿何曾如此生疏地称呼过陛下。
“芙儿你……”方嬷嬷连忙站起来,“陛下正在接见从云城赶过来为你医治的神医,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陛下你醒了!”
“听说那是位远近闻名的神医,你瞧,他刚开了一剂汤药下去就让你醒了,也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说完方嬷嬷就快步离开。
沈芙沉默地没有说话,并没有阻止。
她现在脑海里朦朦胧胧的,有许多东西在乱撞,像是浮在云层里,不上不下,找不到落脚点。
她急切地需要什么来证明这些,来验证这些。
所以她掀开被子下了床。
……
天气阴沉沉的,看起来快要下雨,不辨天色,可是沈芙还是顺利地找到了。
她的身体有些虚弱,看着面前修建得阔大,又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坟墓,沈芙一瞬间脱力跪了下来。她伸出手慢慢地摸向墓碑上面刻的字。
文言君……是她母亲的名字。
她死的时候,沈家人嫌恶地把她葬在一处偏僻的小庄子上,光秃秃的一个小坟包,不许任何人去祭拜。
沈芙从小被关在后院,有机会逃出来祭拜生母的次数少之又少……她从小的愿望,就是要报复沈家那群丧尽天良的人,以及,为她母亲移到风水宝地,建一座更宽大的墓,愿她下辈子无忧无虑,顺风顺水,不受恶人欺骗,不被囚禁自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过完一生。
这些她原来都已经做到了……所以失忆以后,她才可以毫无负担地不去想这些。
沈芙手指往下摩挲,立碑之人是“孝女文芙”。
连姓都改了,是她能做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