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胤禛的目光从雅利奇身上转移到了多西珲身上,眉头微微皱起:“屋子里头暖和,但是只穿了一件氅衣未免有些单薄了。”
多西珲白皙的脸颊上瞬间飞上一抹红霞:“额娘在衣裳里头夹了棉,穿着不冷。”
雅利奇有些促狭地将目光在兄嫂间打转,随后大声嚷道:“四哥!你不公平!我分明穿得和嫂嫂是一样的衣裳,你怎么只关心她不关心我!”
胤禛一哽,他原先大大方方看着多西珲的目光一下子也不禁躲闪起来了。
祝兰憋着笑将雅利奇拉了回来:“行了行了,你四哥刚回来,别都围在门口堵着他了,要说话进来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心疼地捏了捏胤禛的手:“怎么瘦了这么多?靳大人没让你和胤祉好好吃饭么?还是山东那里的菜不合胃口?”
胤禛摇摇头:“每日用餐的分量和时间与在宫中没什么两样,可能是巡视的时候跑的地方多了点,所以没怎么长肉。”
也可能正好赶上抽条了,所以才瘦的这么明显。
“四哥,你们平日里巡视的时候都要做什么啊?”胤祚好奇道。
胤禛喝了口水,回想了一下这几个月的经历,原本想挑些他觉得有意思的事情说,但是想了半天竟都是田园庐舍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的人间惨象,话到了嘴边都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衣食住行,这些在宫里司空见惯的东西到了外边都变成了求而不得的奢侈,他和胤祉好几次随着靳大人巡视河工的时候都会顺路到百姓家里用饭,他们的粮食都是些好种易养的玉米、地瓜。不要说和宫里面比较了,就算是南巡北巡的路上再怎么艰难,胤禛都没有吃过那么粗糙平淡的东西。
但是这些在百姓家中已经是最好的,能够拿出来招待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的东西了,就连猪下水这种连宫人都不会吃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算得上是难得的荤腥。
“其实我们做得也不多,基本上都是靳大人在教我们他是如何治理河道的。”胤禛笑笑,“哪些地方需要筑坝,哪些地方需要疏通,如何因地制宜……”
雅利奇和胤祚都听得很认真,就连对政事不怎么感兴趣的祝兰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百姓过得很苦,这些话是胤禛的老师顾八代长长挂在嘴边的,但是在少年时他并不知道所谓的“艰苦”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
直到此次在山东逗留的这大半年,他亲自走过一家一户,那些瘦小黝黑佝偻着的脊背,那些衣着破旧一看就知道穿了一轮又一轮的孩子,才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百姓苦,这才是百姓苦。
他身为整个天下最尊贵的那一批人,享受着整个天下的供奉,却从来没有睁眼去看一看他们治下的百姓,这个认知几度让胤禛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汗阿玛要重用靳辅治河,因为一旦河堤崩塌,遭罪遭难的都是百姓;为什么汗阿玛对朋党之争如此深恶痛绝,因为朝中重臣如今只看得见名利,却看不见真正需要他们的百姓。
“回宫了就先好好歇歇吧。”祝兰时隔多年再一次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说实话,她其实挺欣慰的。
祝兰并不知道真正历史上的雍正是个怎么样的孩子,但是她养大的胤禛感情充沛,共情能力强——身居高位却依旧能够看得见下位者的苦难。
至于他到底学到了多少治河的道理,这些都不重要了。
……
草原上早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毯,公主府内外全部被冻得晶莹剔透,池塘面上也浮起了一块一块的碎冰子,让布尔和不禁想起了幼年时和姐妹们在金水河边上滑冰的场景。
她裹着厚厚的大氅趴在栏杆边上,宫人们来来往往似乎和在宫中没什么两样。
“公主!”随她出嫁的侍女秋娥匆匆从外面走进,她的脸上有些慌乱,“额驸来了。”
布尔和秀眉微蹙:“我不是没有宣召他么?”
秋娥有些紧张又有些气愤:“额驸说他与公主本就是夫妻,何必拘泥这些礼节,如今已经在公主府门前候着了。”
布尔和目光轻移到一旁默不作声的嬷嬷身上,前几日她仗着陪嫁嬷嬷的身份将噶尔臧拦在门外,还没等她展现什么威风就被噶尔臧的手下推了个趔趄,一把年纪腰扭了不说,头都磕破了。
自此之后无论那噶尔臧做什么,她都是一副木头人的模样,不听不管不问。
反正端静公主脾性软和是出了名的,想必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公主……您要见他么?”秋娥抿着唇。
布尔和一点也不想见她这个蛮横无理,只知道乱发脾气的额驸,但是正是因为他脾气不好,公主府里的侍卫太监都怕他得很,就算不让他进来估计也拦不住。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前面传来一声比一声大的哀嚎,其中甚至夹杂着宫娥的惊叫声。
“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布尔和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有些瑟缩,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秋娥,却见秋娥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且怔怔地看着左前方。
噶尔臧就站在她们前面。
他的身后是人高马大的蒙古侍卫,身侧却揽着一名身姿娇小的少女,她满脸羞愤欲绝,看见布尔和的瞬间却眼睛一亮:“公主救我!”
“霜明?”布尔和愣在原地。
霜明与秋娥都是她的陪嫁宫女,几乎算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一盏茶前她刚让她去前院替她寻一些
成套的杯盏,没成想居然被破门而入的噶尔臧抓了个正着。
噶尔臧的手缓缓移到了霜明的脸上,摩挲着她的嘴唇,随后转头朝布尔和笑笑:“我知道公主嫌我是个粗人,不愿与我同房。”
“那您身边这几个婢女不如就赏给我吧?”
此话一出,不止霜明和秋娥的脸色煞白,就连布尔和的脸都白了。
她没有和噶尔臧同过房。
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大婚事务繁忙,当时在京中又有许多地方需要参拜,二人都没有这个力气在做点别的什么了。
等到了草原上……布尔和亲眼从噶尔臧的营帐中被拖出去的女奴,她们的身上几乎都是青一道紫一道的疤痕,甚至还有烛油的痕迹。
那日之后布尔和一连发了好几日的烧,一直病到现在。
霜明几人当日是陪她一起看到的,一听噶尔臧这话几乎是声泪俱下扑在布尔和脚边:“公主!求求你公主!我们不愿意离开公主府!”
噶尔臧的脸色一下子暗沉下来,他几乎算得上阴鸷地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宫女,勾起嘴角望向布尔和:“公主?”
喀喇沁部是有功之臣,汗阿玛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自己下降来显示大清对喀喇沁部的恩宠。满蒙联姻并非儿戏,送噶尔臧几个宫娥又如何?
布尔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霜明,她那双向来温柔似水的双眸中透露出痛苦与挣扎。
但这里分明是她的公主府,这些人分明都是她的人,为何她没有掌管她们命运的权利?反而要将这个权利拱手让与旁人?
“公主……”
霜明眼眸有些黯淡,端静公主性情柔顺,恐怕这次她们真的在劫难逃了。
布尔和鼓起勇气小声道:“你帐中的女奴还有许多……”
她前半句话刚说完,下一秒噶尔臧就沉着脸抬手,一声令下他身边的那些蒙古侍卫将公主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端静公主。”噶尔臧笑嘻嘻道,“伟大的恩赫阿木古朗汗若是知道我只是想讨要几个宫娥都不被允许的话,恐怕会生气的。”
布尔和一下子愣住了。
第069章 如意卷
场面僵持住了, 偌大的公主府中一时间竟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风雪呼呼地吹着,在此刻显得无比刺耳。
霜明拉着布尔和的手下意识地松开,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上方惨白着脸的公主。
“公主?”
噶尔臧嘲讽地笑笑, 随即一把拉过跪在地上的霜明想要当着众人的面去扯她的衣服——这绝对是赤裸裸的羞辱。
不仅仅是对霜明的,也是对布尔和的, 更是对大清的。
霜明下意识地挣扎,她不敢对噶尔臧动手破坏满蒙邦交, 只敢用尽浑身上下的力气去推开噶尔臧,挣扎间她露出了一小节手臂, 手臂后方的一小片皮肤比其他地方略白一点。
布尔和瞳孔紧缩。
这片伤疤是年幼的时候,霜明为了救被炭盆溅起的火星子烧到的布尔和而留下的。
当时她手上的烧伤特别严重, 布尔和哭了好几天,第一次求了额娘去给霜明请太医。
“咚”的一声, 霜明被踹到了地上。
噶尔臧看着地上面颊红肿神情屈辱的霜明, 正想趁机伸手去撩她的袖子, 却被一道细弱而又坚定的声音打断了。
“不行……”
布尔和嗫嚅了一下, 眼圈不由自主地有些红。
噶尔臧双眼微眯, 被他重新揽住的霜明眼睛顿时一亮, 近乎希冀地看着布尔和。
布尔和看着她那张肿胀的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临拜别前的第三天,穆图尔贺特地跑到公主所一脸认真对着她说的话。
“三姐,我知道你因为布额娘的原因不愿意麻烦宫里的任何人,也怕万一惹出点事情害汗阿玛不高兴, 所以脑子里总想着息事宁人。但是你要知道, 一旦你下降喀喇沁部,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 还代表着大清。”
你弱,大清便弱。
你强,大清则强。
“噶尔臧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托了五哥悄悄观察了此人很久,他脾性暴躁、贪花好色,但这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你身为大清下降的公主天然便占据高位,但凡他有点脑子就应该把你供起来。”
“只是据这段日子五哥对我说的那些话来看,此人言行举止中常常会透露出一些对大清的不满,恐怕日后他不一定会把你公主的名号放在心上。”
穆图尔贺郑重地和她说道:“三姐,此去喀喇沁部你要千万小心,必要的时候你得学会拉大旗扯虎皮,千万不能让噶尔臧觉得你好欺负——否则后患无穷。”
不能被觉得……我好欺负。
布尔和缓慢地蹲下身,将噶尔臧扣在霜明脖颈间的手指,一节一节轻轻而又坚定地掰开。
……
长廊外大雪纷飞,公主府的红墙金瓦在雪中显得愈发渺小。
布尔和原本惊慌失措的脸色逐渐变得镇定下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太阳穴的一跳一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眼神紧紧聚焦在霜明那块泛白的皮肤上,似乎这能够给她提供无限的勇气。
“‘公主不宣召,不得共枕席’,这是大清宫规不可逾越。”布尔和攥紧手,目光缓缓移到噶尔臧阴沉的脸上,“额驸没有宣召却强行闯入我公主府,是想藐视大清律例吗?”
藐视大清律例的帽子扣下来,一旁强行压着秋娥等人的蒙古侍卫都忍不住面面相觑,原先压得紧紧的手微微松了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秋娥立马撂开了他们的手,脸绷得紧紧地跑到布尔和身侧。
噶尔臧平直的嘴角微微弯起,他随意一甩,受他钳制的霜明被丢到了布尔和怀里。
“大清律例……呵。”噶尔臧明明笑着,笑意却不及眼底,看得布尔和心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愣着做什么?”他转头冷着脸看了看低着头唯唯诺诺的侍卫,气不打一处来,随意选了一个看起来年纪小点的踹了一脚,“逐客令都下了,还不走?”
那群蒙古侍卫看了看噶尔臧,见他神色阴郁目露凶光,都悻悻低下脑袋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出了公主府。
“公主!”霜明惊魂未定地跑到了布尔和身边,看着噶尔臧等人越走越远的身影,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随后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布尔和,低低叹了口气,“公主长大了……”
直到噶尔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布尔和的眼前,她才脸色苍白地向后倒了几步,原先屏起来的气一下子全部倾泻而出。
掌心全是汗。
“先回屋吧。”
布尔和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沉,她摇了摇头将那种如影随形的晕眩感晃出脑袋,等进了熏得暖暖的屋子才逐渐清醒过来。
噶尔臧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布尔和虽然有些怯懦但并不傻,实际上能在宫里平安长大的孩子没有几个是真正愚笨的,她心思细腻,对于人的情感变化也就认知的更加敏感一点,刚刚噶尔臧最后的话语和态度——有着很明显的问题。
他似乎……看不起大清。
她定了定神,从书案边上取下笔,蘸了蘸刚刚被研开的墨水,提笔写下了几行字。
字迹晾干后布尔和将信纸塞进了信封。
……
东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挂钟的“嘀嗒嘀嗒”声。
玄烨穿着家常的棉袍歪坐在炕上,手中捧着科尔沁土谢图亲王沙律属下鄂齐尔送上来的密折,待到看得差不多了才阴沉下脸,将奏折一把扔到了地上。
鄂尔齐的密折中附着一封噶尔丹写给沙律的策反信。
这一出直接吓得正准备奉茶的宫女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毫无防备之下痛得她原先姣好的面容都忍不住扭曲了起来,汗水浸了满身都不敢喘气。
“下去吧,这里也不用你奉茶了。”玄烨低着头抽出了从喀喇沁部的公主府寄来的信件。
宫女连忙叩头下去。
这是一日前送到他案桌上的信件,最近一直在忙着年节和年后准备亲征的事情,玄烨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端静那边送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