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上的字并不多,只是玄烨越看脸色越沉,双眸紧紧盯着其中的一行字,似乎要将信纸盯出一个洞来。
“叩请汗阿玛金安,不孝女端静奉上。”
“十月十六日,额驸擅闯公主府,藐视大清律例。”
“儿臣倍感惶恐,心忧额驸做事莽撞,因此特派人潜入喀喇沁部下探查,几番探查之下儿臣偶发现喀喇沁部似有屯兵之意,其做事隐蔽,若非细心打探恐难以发觉。”
“如此,叩请汗阿玛圣裁。”
信纸上的笔迹从一开始的凌乱无助到后面逐渐变得平稳,玄烨的神色也开始逐渐变幻莫测。
噶尔丹的策反信——或许并不是只有沙律一人收到了。
喀喇沁部离京师近倒是无妨,但是距离漠西更近的那些地方却不得不防,要是有人禁不住诱惑勾结噶尔丹,他残余势力恢复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这对大清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端静……
玄烨想到自己这个文静内向的女儿,他低首看了看纸张上娟秀的字迹,或许喀喇沁部那边还是得派人去看看。
只不过他得想个合适的人选和合理的理由。
……
雅利奇哈了口气在玻璃窗上,内外的温度差瞬间让窗户变得白雾蒙蒙,她一边在窗户上写写画画,一边竖着耳朵细心听着胤禛与祝兰的谈话。
“你汗阿玛让你带着几十匹马、马鞍还有一百来号人去喀喇沁部?”祝兰惊讶地放下了手中的如意卷,“先前内务府准备的妆奁的时候肯定给布尔和是带足了这些东西的,怎么突然让你再去送这些?”
况且胤禛这才刚从山东那边回来,休整不过几天,哪有又把人派出去的道理。
胤禛纠结了一下,眼神轻轻地瞥向一旁候着的宫女太监。祝兰心领神会,挥挥手就让伺候的宫人们都下去了,随后她转头看向雅利奇笑眯眯地说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嚷嚷着要去永寿宫里头探望瑚图里吗?不如正好趁今日日头好,出去跑一趟?”
雅利奇才不上当,她干脆一屁股坐到了祝兰旁边,扭头问胤禛道:“四哥,这差事是不是跟三姐有关?”
祝兰叹了口气,面对胤禛犹豫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祝兰的允许后,胤禛才斟酌着将玄烨将此事托付给他的原因告诉了雅利奇:“噶尔丹野心勃勃,有沙律亲王的例子在前,恐怕不止土谢图部中有人得到的策反信,其他蒙古部族中说不定也有相同的事件发生。”
“噶尔臧此人面对公主毫无尊敬之意,又在暗中屯兵,恐怕图谋不小。汗阿玛以缺漏妆奁为由派我出使,一是为了给三姐撑腰震慑额附,二也是为了打探喀喇沁部是否有不臣之心。”
前对于玄烨来说,恐怕前者是顺带的,后者才是最关键的。
“那个噶尔臧简直是岂有此理!”雅利奇都等不及听完胤禛一板一眼的复述,听到噶尔臧不敬公主,她整个人都变得怒气冲冲,“四哥!我也要去!”
祝兰:“你要去干嘛?揍噶尔臧一顿吗?”
虽说满族姑奶奶受的束缚确实要比汉家女儿小一点,玄烨也是个开明的阿玛,但是放任未出嫁的女儿出宫跑到蒙古去显然是可能性不大的,雅利奇的这个想法刚开始萌芽就被现实掐断了。
她垂头丧气地摸了摸逐渐浮现老态的元宝。
“此次前去喀喇沁部要千万小心。”祝兰拍了拍萎靡不振的女儿,随后便开始仔细叮咛胤禛,“如果布尔和的信上所说不错的话,说不定噶尔丹的策反信真的也被送到了噶尔臧手上,若是被他发现咱们已经知道了那边的意图狗急跳墙……你汗阿玛可有给你自保的东西?”
胤禛点点头,从身侧摸出了一只黑色的小匣子。
匣子里面装的是经过胤祚反复改良过无数次的簧轮枪——其实祝兰觉得胤祚改良后的版本已经越来越接近于现代的手枪了。
“但是汗阿玛也叮嘱了,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轻易开枪。除非我们能够找到噶尔臧和噶尔丹往来的书信或者是他被策反的证据,否则他肯定会狡辩这是大清意图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反而对我们笼络蒙古不利。”
“噶尔臧这个人可会颠倒黑白了!四哥你可一定要小心啊!”雅利奇瘪瘪嘴,“最重要的还是三姐,她可一定要好好的……”
确实,若是噶尔臧有不臣之心一事为真,那么现在在公主府中能够随时给京中传递消息的布尔和绝对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的处境很危险。
第070章 杏仁酥
从京城到喀喇沁部的路程虽说不长, 可是胤禛身上还带着探查噶尔臧的任务,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个把月,如此一来便赶不上宫里过年节了。
祝兰给他备好了足够过冬的衣裳, 就连外头穿着的貂毛端罩都被茯苓用小毛刷仔仔细细地梳了好几遍, 等到将要临行前的时候,她又往苏培盛手里塞了好几个保温壶叮嘱他好好照顾胤禛。
儿行千里母担忧。
哪怕他如今已经娶妻, 但在祝兰眼里还是那个半夜做梦惊醒嚎啕大哭的婴孩。
“喀喇沁路途遥远,天寒地冻, 你一定要小心注意保暖,别东西没送到, 事情没打探出来,反倒让自己病倒了。”祝兰摸了摸他刚刚披上身的端罩, 担忧地望了一眼外头飘落的雪花,随后将布贵人托付给她的书信塞到了胤禛怀里。
胤禛笑着应声:“额娘放心, 脚程若是快些, 想必能赶在开春前回来。”
他此番前去喀喇沁部虽说是打着给三姐补送妆奁的名号, 但是实际上要做的事情还挺多的, 除了探查喀喇沁是否存在反叛之意外还要暗中调查喀喇沁部其余亲王台吉的动向, 若是噶尔臧确实被策反了, 那么他的郡王位置也要空出来留给合适的人。
雅利奇圆圆的小脸被笼在了暖融融的狐狸毛里连连点头:“开春的时候咱们便回园子里去了,四哥你可要早点回来,否则凝春堂可能就没有你住的地方了。”
胤禛哑然失笑。
……
布尔和抬手遮着眼睛,雪沫子不断地在空中打转,险些溅了进来。屋外是铺天盖地的雪, 整个公主府似乎都没淹没在了这一片雪域中, 一眼望不到边际。
“公主在看什么?”霜明端着茶盏走到她面前,有些好奇地顺着布尔和的目光望去, 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布尔和垂眸:“额尔敦这次去外面已经待了十几日了,却迟迟没有传来消息。距离上次他暗地里派人捎消息进来太久了,我有些害怕……”
万一被发现了,噶尔臧必然会来兴师问罪。
若噶尔臧屯兵意图反叛一事为真,为了避免她将消息泄露,恐怕她这个公主离“病逝”也就不远了。
“公主莫怕。”秋娥安慰道,“京城那边不是回了消息说会让四阿哥过来吗,如今算这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到时候啊,您就让四阿哥留在这过个年,借着京里的风在额驸面前硬气些,让他知道您不是好欺负的就成了。”
哪有这么简单?
布尔和拂去栏杆上的雪,触手冰凉微微湿润,她捻了捻指尖的雪沫子,风一吹就散了。
“公主!”布尔和转头,一名小太监步履匆匆从另一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焦急道,“额驸拽着额尔敦侍卫已经跑到公主府门口了。”
“慌什么!”秋娥皱眉厉声道,“咱们又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额尔敦侍卫不过奉了公主的命令去打听点消息,他这么兴师问罪,岂不是摆明了他做了亏心事。”
布尔和也摸不准噶尔臧此次前来为了什么,她当时派额尔敦出去探听消息的时候也没敢让他做太危险的事情,就连屯兵一事也是因为噶尔臧完全不遮掩,随意打听便能打听出来的事情。
“让他进来。”
零星的雪碎刮到了她的睫毛上,布尔和原本捧着手炉的手微微紧了紧,垂着眸子不敢让自己紧张的神色显露出来。
*
永和宫的西厢房里头,雅利奇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暖炕上玩着手里的望远镜,忽然瞟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她不动声色地对一旁的宫女说道;“我有点想吃杏仁酥
了,你去小厨房与王师傅说一声,今日的糖要放的比从前少一些,上面再撒点芝麻碎。”
宫女屈膝退下后雅利奇便拉开了关得紧紧的窗户,胤俄那张小圆脸顿时挤到了她面前,小心翼翼道:“六姐,咱们去看看瑚图里吧?”
自打去年钮祜禄贵妃生下瑚图里以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尤其是前前两天气温骤降,贵妃不知怎的患了风寒。
因为怕身上的病气过给还不满一岁的女儿,玄烨便下旨将瑚图里的住所移到了公主所。虽说贵妃又额外拨了许多贴身的宫女嬷嬷过去照顾,但这也就造成胤俄已经一连好几日都没有见过他的妹妹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进来,偷偷摸摸的作什么?”雅利奇不免疑惑道。
她松了口气,穿好鞋袜后从一旁的落地架上取了件狐裘披上,随后从暖炕上跳了下来,提着裙子跨出了西厢房的门槛。
“毕竟我和十弟可是逃了徐师傅的课的——”
胤禟从胤俄的身后冒出,他那双遗传了宜妃的桃花眼此时笑眯眯地看着雅利奇,熟练地拉过她的手,往她的手里面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雅利奇忍不住掂了掂荷包,里面沉甸甸的,她好奇地扯开缠绕着的绳子,一整块银锭瞬间出现在她的眼前。
“嚯!你把上次的钱拿去作什么买卖了?这么赚?”雅利奇迅速将荷包系到腰间,瞪大眼睛只顾着问他俩钱的来路,反倒对他们逃课的行为置之不理,仿佛司空见惯一般。
毕竟这两人逃课的行为干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最近汗阿玛又在忙西征噶尔丹的事情,上书房的师傅们对他们俩的脾性又摸得一清二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逃课出来也属实正常。
胤禟眉毛一挑得意洋洋道:“之前汗阿玛赏我的铺子你还记得不,德额娘先前说的那些“饥饿营销”、“会员制度”什么的,我通通都拿起来用上了。这两个月赚得盆满钵满,你们先前压在我铺子里的那些本金,已经都赚回来啦!”
雅利奇突然非常遗憾九弟的脑子为什么不长在自己身上。
四哥性格正直向来对经商一事不感兴趣,六哥虽然活泛点但是比起经商他更对研究火器或者西洋物件和书籍更感兴趣,而小十四还是个奶娃娃……永和宫养了一堆孩子,会赚钱的却一个都没有。
不过按照额娘的说法,她现在怎么说应该也算九弟的“早期股东”了吧?若是日后他的铺子做大做好了,想必也会看在他们这么多年的情意上,分她一杯羹吧。
雅利奇笑眯眯地看着眉飞色舞诉说自己赚了多少多少的胤禟。
探望瑚图里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雅利奇光明正大地等侍奉她的宫女提着一小盒杏仁酥回来后,和胤禟胤俄在西厢房吃干抹净了才溜出了永和宫。
冬阳很快又被乌云遮盖了起来,雪沫子飘飘摇摇地从半空中落下,雅利奇将脖子里的围脖拉拉紧,免得雪花飘进她的脖子里面。
“今年的冬天也太冷了……”胤俄从上书房出来的时候没有带手炉,现在一双肥嘟嘟的手冻得像红萝卜,整个人哭丧着脸。
“让你出来的时候跑那么快,如果不是你那小太监帮你把披风捎上了,咱们去永和宫的路上你就得被冻死。”胤禟无奈地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大披风中抽出来将手炉借了胤俄一会。
暖融融的手炉捂在掌心让胤俄从脚底冒出来的冷气终于压下去了点,他眼含热泪看着胤禟:“九哥你可真好!”
雅利奇看着这对活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就被糊了满嘴的雪,冰的她瞬间打了个寒颤:“幸好你们上书房有炭盆,不然这么冷的天恐怕连笔都握不住。”
胤俄一听这话小嘴就瘪了下来:“原先那炭盆烧得旺,熏得让人只打瞌睡。徐师傅见我和九哥一上课就睡觉,转头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汗阿玛。不仅我们俩被臭骂了一顿,就连炭盆都被撤了好几个,如今只留了两个炭盆在角落里,只能说不冷罢了。”
“十一弟本来身子就弱,炭盆一撤他就有点受不住了。前几日他又熬夜背书,结果前日在路上一吹风,昨日便患了风寒。又是头痛又是发寒,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高烧。”胤禟摇了摇头,“额娘急得嘴上燎泡都长了好几个。”
要他说起来,十一弟这么拼命读书也不知道图什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汗阿玛眼里只有太子一个人,其余人哪怕书念得再好也入不了汗阿玛的眼。
既然如此,干嘛还要费尽心思去讨他的欢心呢,就像他和老十一样憨吃憨玩一样过日子不好么?
“这天气这么冷,屋子里不多点几个炭盆肯定熬不住,汗阿玛也真是的。”雅利奇搓了搓手,“不过好在我也不去上书房,永和宫的炭还是很足的,尤其是东配殿里面。章佳额娘怕冷,八妹妹又刚出生,她们屋子里放了足足三个炭盆,一点烟也没有,熏得整个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胤禟和胤俄对视了一眼,随后胤禟便迟疑道:“宫中庶妃分例里的炭其实是很少的,章佳额娘那的红罗炭应当是她花银子买或者是德额娘拨过去的……”
章佳氏家中并非什么显贵的包衣世家,能给她提供的银两很有限,更别说红罗炭价格昂贵,按照她每日熏炭的程度来看,她自己是肯定付不起这个价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