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捞起铁钩,扫视了一遍墙面,贴着内坊的宫墙最上层被划出了数道痕迹,她弯起唇,轻甩了一下铁钩。
“真有意思,这可比祁乾有病,还有意思。”
她指尖摸索着铁钩和绳索的衔接处,用力掰了一下,继而放回枯叶堆里,埋起来。
坦然自若地从玉康宫的正大门离开,枯叶在挤压下破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让这座无人问津的废宫,有了一丝人气。
宫内的道路大部分相通,部分地方会有守夜的宫女太监,以及巡查的禁卫军。
她幼时常常被祁乾牵着在宫内漫无目地的跑,身后跟着一堆宫人,谨小慎微满脸害怕地伸着手,摔倒时能第一时间接住。
孟怀瑜那会儿不明白祁乾为何要一遍遍地跑宫道,带着她钻草丛和墙角,她只是很讨厌脏乱的树枝会划破漂亮的衣裙,讨厌仰着脖子看不到尽头的宫墙。
因此在祁乾又一次的哄骗里,哭着要回家。
小少年手足无措地擦拭着孟怀瑜落下的眼泪,用温柔的声音哄道:“今天御膳房新做了莲子桂花糕,是小兔子的模样,晚些我带你去吃,好不好。”
孟怀瑜抽噎着扯开自己的裙摆:“可是我的裙子破了,这是娘亲做给我的裙子。”
说着嘴巴一瘪,又要哭出声来。
祁乾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取出手帕熟练地擦掉她流出来的鼻涕,然后把被汗浸湿的头发拨到耳后。
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尚衣局可以做一般无二的裙子,三天后,你会再次拥有这条裙子。”
“不要。”孟怀瑜挣扎了下,嘴巴撅得老高,“她们又不是我娘亲。”
他们所处的位置很偏僻,但仍有宫人找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祁乾拨开繁茂的枝叶,张望了一眼。
小声道:“我们先从这里钻过去,然后我带你去北边的小院玩,那里有秋千和飞鸟。”
四岁的孟怀瑜并不清楚自己在干嘛,懵懂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直白道:“幺幺不想玩躲猫猫了,要回家。”
她的声音并不小,祁乾食指放在她唇上:“嘘,我们现在是老鼠,如果被猫抓到的话,会被吃掉的。”
孟怀瑜被他的话语吓到,眼睛睁得更大了,两只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用同样轻的声音说:“我还能吃莲子桂花糕吗。”
“嗯,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祁乾带着她钻过小洞,来到了宫墙的另一边。
孟怀瑜仰头望着对她来说高不可攀的宫墙,宛如一只巨大的看不见边缘的怪物,她再次瘪起嘴,但又害怕被吃掉,不敢发出声音。
祁乾好不容易帮小姑娘摘掉勾着裙子的枯叶,一抬头视线对上了含着眼泪的圆眼睛。
以为她是因为弄脏裙子,不开心。
“裙子很干净,不脏。”他仔细地又检查了一遍衣裙。
孟怀瑜积攒的眼泪大颗地往下掉,小声又委屈道:“墙里有怪物,而且哥哥你好脏。”
祁乾沉默了片刻,开始拍打自己身上的枯叶和泥土,大多数时候他为了护着小姑娘,不可避免地沾了一身泥。
孟怀瑜伸出小手去够祁乾的衣角,用稚嫩带着些许不标准的官话说:“幺幺看见猫了,哥哥,莲子桂花糕是不是要没有了。”
祁乾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正站在一个太监,他似乎也很震惊自己发现了老鼠。
扯着嗓子,尖锐到刺耳:“找到太子殿下了。”
祁乾抱起孟怀瑜拔腿就跑,往最偏僻没有人的地方钻,小姑娘用细细短短的手臂抱住他的脖子,视线内是摇晃不止的大量宫女太监。
伸着手,大张着嘴巴,尖细的喧嚣声与脚步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脸埋进了小少年的颈窝,害怕道:“哥哥,他们好可怕,幺幺想回家,不吃糕点了。”
祁乾按住她的后脑勺,气喘吁吁地安抚她:“别怕,如果被抓到了,你躺地上哭,他们会带你去找孟将军。”
老鼠跑不过猫。
怀瑜记不清自己如何回的孟府,她只记得祁乾留给她的话,哭到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
再后来,她进宫的频次越来越少,最终止于七岁。
秋季的深夜带着几分凉意,孟怀瑜从狭小的洞内钻出来后,回望洞口,颇为不解:“这个洞以前也是这么小吗。”
继而拍拍身上的泥土和叶子,双手背在身后,宛如在自家宅院散步。
天边的圆月似乎更大了,像要坠下来般,让人不由心生恐惧。
第53章
辰时一刻, 还处在深度睡眠中的少女被强行拉起来。
“快醒醒,要去阳双殿排演了。”黎巧抓住她的肩膀一顿摇晃。
孟萝时有起床气,眼睛还没睁开, 巴掌先甩上来了。
黎巧被吓得松开了手,孟萝时后仰重重地摔回枕头, 脑袋嗡鸣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在天堂看见了天使和星星围着她转。
“你没事吧。”黎巧瞧着她的面色, “是你先要打我, 我可不是故意松手的。”
孟萝时捂着后脑勺从床上坐起来,强烈的困倦让她止不住地恍惚,即使爬起来了也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黎巧瞧着她还想继续睡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能再睡了,误了时辰, 姑姑要罚所有人。”
“就当是为了我, 你清醒清醒。”
黎巧恨不得上床帮她换衣服,拉着直接去内坊集合。
孟萝时努力睁眼, 在黎巧期盼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她先是看了眼外边的天色, 然后走到洗漱架前,把脸埋进了水里。
水盆内的水是昨夜打的还未倒掉, 此时冰凉刺骨,孟萝时来来回回三次后,大脑逐渐清醒。
她用手抹了一把脸,转头看向黎巧:“你之前叽里呱啦地讲的什么。”
黎巧:“…………”
她深吸了一口气, 大声道:“去阳双殿排演,现在立刻马上。”
孟萝时捂住一边的耳朵:“我听得见。”
黎巧把架子上的衣服抱过来:“快换衣服, 我帮你挽头发。”
一盏茶后,两人忙不迭跑出才秀宫,发现内坊门口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姑姑正在挨个报名字,叫到名字的舞姬跟另一位嬷嬷走。
黎巧轻拍了下前面的舞姬,问道:“姐妹,报到我和怀瑜的名字了吗。”
舞姬摇了摇头:“你的还没报到。”她指着孟萝时道,“第一个报的就是她。”
黎巧“啊”了一声,踮着脚试图越过人头去瞧姑姑的脸色,一边还小声地问:“那姑姑有说什么吗?比如像平时般掌手心或者罚跪。”
舞姬瞥了一眼孟萝时:“姑姑沉默了一下,就继续报下一个名字了。”
黎巧:“啊……这样啊。”
她道过谢后,拉着孟萝时后退了几步,凑到少女的耳边道:“一会儿等姑姑报完名,你就跟在队伍最后边,想来姑姑也不会说你。”
孟萝时似乎在神游,好半晌,她突然问道:“主舞需要敬酒,是以往就有,还是今年新加的?”
黎巧想了片刻,迟疑道:“好像是新加的,之前我听见内坊的舞姬讨论过这件事,她们也觉得很奇怪,以往都是演出结束便回内坊休息了。”
她端详着孟萝时的面色,试探性地说:
“你觉得有蹊跷?”
孟萝时垂着眼睫并未回话,她是今早寅时末来的这个世界,天色已微亮,雀鸟鸣叫,实际算来她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大脑还未彻底清醒,思绪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她甚至记不清上次来时发生了什么。
孟怀瑜留给她的信息纸张像放映片,不断的在眼前浮现,自从要求写足八百字后,孟怀瑜话变多了,行为也更疯狂了。
她一想到今日要做的事情,眉间就止不住地跳。
“姐妹,姑姑唤我了,我得走了,阳双殿见。”黎巧没等到答案,走得心不甘情不愿,在姑姑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
孟萝时微笑着跟她挥了挥手。
姑姑报完最后一个名字后,一抬头瞧见粉衣少女站在身前,对着她弯起了唇角。
“我早上迟了些,可以排在最后吗。”
姑姑当即点头,脊背弯了少许,用自觉最和蔼的声音说:“自然,姑娘便是不去排演也不会有人说您。”
孟萝时瞧见了她眼里的害怕,再次觉得权利地位在这个世界真的能决定一切。
去掉临时跑路的内坊舞姬,内外坊加起来共四十二位舞姬,列成三队跟随嬷嬷浩浩荡荡地前往宫宴的目的地。
孟萝时跟在队伍最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试图记住路线,然而宫内小道过多,转了好几个弯后,她已经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再次走过长长的宫道,跨过宁桐宫的门槛,入眼便是宏伟壮观的阳双殿,位于皇宫正南,与朝堂大殿只隔了一个小花园。
相较于长期待在宫内表演的内坊舞姬,外坊舞姬皆小声地“哇”了声,然后控制不住地东瞻西望。
随行在两侧的其中一个嬷嬷拍了拍手,警告道:“都安静些,摆正你的眼睛,若是撞上主子,你乱瞥的眼睛还能不能在眼眶里就不一定了。”
话一出口,队伍瞬间安静,所有人都低着脑袋前行,只有个别几个胆子大,依旧还在张望,其中也包括了孟萝时。
大殿内的空间非常大,几十个宫女和太监正忙着擦拭灰尘,摆放每个桌上的装饰物品,舞姬们入殿后,便不受控地散开,近距离地观赏。
孟萝时望着承梁柱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龙,视线往上,发现了整个大殿最为壮观的地方。
圆形藻井似伞般高悬于殿顶,正中是一条傲睨万物的巨龙,艳丽的壁画层层覆盖。
她忍不住也“哇”了声,惊叹于建造这座宫殿的木工师傅们。
舞姬们需要在午时前完成排演,再返回内坊更衣,准备晚上的宫宴演出。
孟萝时只在头几天参与过排练,孟怀瑜进东宫后,她便再也没跳过舞,加之现代还需要上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因而排演时,她跳得七零八碎,好几次踩到别人的裙摆,手忙脚乱地跳完后,感觉半条命都没了。
姑姑和嬷嬷们站在侧边,面色难看至极,几度动唇又放弃,最终摇着头,让舞姬们排好队回内坊。
黎巧故意走到最后一排,低声道:“你怎么回事,没睡醒吗。”
孟萝时表情复杂,看着黎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总有那么几天我的手和脚,不是很协调。”
黎巧瞪大了眼,她瞄了一眼嬷嬷,两步走到她身边恨铁不成钢道:“今晚可是宫宴,不止朝中大臣,还有他国来的使团,出了差错那是要掉脑袋的,即使是太子殿下也不一定能保我们周全。”
孟萝时用手遮着眼睛,望了一眼太阳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晚上的舞,我不会出差错。”
“啊?你别诓我。”
“放心。”孟萝时轻笑了下,“你会平平安安地回教坊。”
黎巧挠着后脑勺一头雾水地又回了自己的队伍。
用过午膳后,孟萝时伸着懒腰打算去执行孟怀瑜布置给她的任务,刚进才秀宫,就瞧见房门口立着一个人。
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认命地走到门口,仰头看向胥黛:“做什么。”
胥黛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你昨日排练时,未出过任何一点差错。”
午时的太阳炙热且刺眼,孟萝时不由眯起眼,眉间微蹙:“你若是来质问我,不如回内坊梳妆更衣。”
胥黛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忽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有传言称孟姑娘被邪祟附体,偶尔会展露与之不符的性情和行为。”
“也有言称是因患了失魂症,衍生出了另一个性格。”
胥黛凝视着孟萝时的眼睛,许是阳光太过耀眼,她在偏褐色的眼瞳内瞧见了最不该有的清澈和光亮,仿佛从未被恶俗和厄难折磨过。
竟让她感到一丝诡异的突兀。
“对,我有失魂症。”孟萝时坦诚地承认,“孟家出事那段时间,遭受过多的磨难和刺激,从而出现了我。”
她微歪了下头,直视着胥黛的眼睛:“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胥黛预想了很多种场面,唯独没有坦然接受,因而孟萝时的话一出口,她便愣在原地。
孟萝时见她不说话,绕过她走上台阶。
“那你今日的排演是怎么回事。”胥黛望着她的背影,疾言厉气道,“你可知宫宴关乎内外坊整整四十二名舞姬的性命,你的错误会让所有人丢掉脑袋。”
“你有太子护着,即使错了也能保下一条命,其他……”
“你怎么能确定宫宴我一定会犯错?”孟萝时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方才也说了昨日的排练我未出过一丝差错。”
胥黛握紧了拳头,她很少会在别人面前失态,即使在暗卫营遭受非人的训练和惩罚,她也全部咬牙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