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孟玉时仿佛屏蔽了听觉,一屁股坐在孟萝时身侧, 像个护花使者,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孟萝时全程只敢夹自己面前的菜,孟玉时边吃边盯梢,谢兴德则是在三人间来来回回地看, 唯有谢期坦然自若,不受半点影响。
饭后, 孟萝时主动收拾碗筷,占领了水槽洗碗。
谢兴德拉走孟玉时后,粘在谢期身上的提防目光也一起消失,他站在孟萝时身侧,看了半晌,不疾不徐道:“有洗碗机,其实你不用洗碗。”
孟萝时:“…………”
她找了个完美的理由:“手洗比较快。”
谢期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窘迫,连带着后背也微微绷着,像极了在教坊里小心翼翼模仿孟怀瑜时的样子。
他靠着大理石边缘,脑中是谢承安留下的再三叮嘱以及后果,摊牌的话语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缓声道:“如果你担心梦境成真,就带着孟怀瑜远离皇宫。”
孟萝时怔住,洗碗的速度慢了下来:“可她想利用太子达到某些目的,离开皇宫的话……她会失去目标。”
她沉默了下,眼眸隐隐划过不忍:“能让她活着的目标。”
空气安静下来,水流冲刷着碗筷,带着泡沫涌向下水道,孟萝时的视线随着那些消失的泡沫渐渐模糊。
她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在低语。
“我占据她身体前,她曾往房梁上挂过白绫,那日仵作悄悄地来找她,说她弟弟的尸体是一个二十岁以上的成年男子,我看着她默不作声又取下白绫,坐在台阶上整整一天一夜。”
“后来孟家府宅被封,她被迫流浪了很多日,又义无反顾地进了教坊。”
孟萝时抬手把水关掉,眼眸不似往常般总是带着一股朝气,倒同孟怀瑜那双晦暗无光的眸子格外相像。
“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她也不愿意告诉我一丝一毫,我努力攒钱,想让她在权势滔天的世界里,至少还有银子傍身。”
“但她的心始终是向着皇宫的。”孟萝时偏头看向身侧的谢期,语气依旧平静,“那里有她活着的希望。”
谢期低眸与她对视良久,心底蓦然升起了一股令人心颤的荒诞念头,他抬手遮住这双与孟怀瑜同出一辙的眼。
颤动的睫毛划过手心,带着些许瘙痒,像是羽毛般从心尖拂过,转瞬即逝。
“即使这个希望会让她死无全尸。”他嗓音低哑,掺着少许无可奈何:“你也要继续放纵她?”
孟萝时沉默了很久,许是男人的手太过温热,她感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润,鼻子也不由自主地泛酸。
对她来说,孟怀瑜和孟玉时并没有区别,她亲眼看着他们从襁褓里长大,见过他们第一次开口说话,蹒跚学步,摔掉乳牙,从小不点变成大人。
而现在,她也极可能会瞧见少女飞蛾扑火般撞向既定的结局。
“她知道。”孟萝时抓住遮盖着眼睛的手,“她看过我记载在纸张上的梦境内容,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天她看不懂的信息纸张,是少女正在尝试扭转命运。
谢期看着她眸内浮现的光亮,那股压下的不安急剧扩散,一瞬蔓延全身,原本温热的手逐渐变凉。
他挪开视线,不动声色地提醒:“你若是想帮她,就不要守规矩。”
孟萝时迟疑道:“你怎么……好像很清楚……”
谢期镇定地指着电视机的方向:“里面就是这么演的,跟你讲得很像,所以我建议你让它插个队,或许会有帮助。”
“落凰。”孟萝时轻喃了声,抬眸道,“可皇宫里不守规矩,会死。”
“不会。”谢期回得很快,带着几分斩钉截铁,“想破局,就必须放弃循规蹈矩的规定。”
孟萝时先是被他的语气惊了一瞬,而后瞧着他的面色,轻声道:“电视剧有主角光环,但孟怀瑜没……”
“你们在干嘛。”孟玉时站在水槽对面,目光几乎要凝为实质,咬着后槽牙道,“洗碗需要牵手吗。”
空气静默。
孟萝时低头才恍然惊觉,她抓着谢期的手,且抓得很紧。
触电般猛地松开,然后去开水龙头,发现碗洗完了,她的手在空中拐了个弯,默默地将它们放进水槽重洗,看似很忙,实际不知道在忙什么。
谢兴德开朗地蹦过来,搂住他的肩膀:“以后咱就是亲戚了。”
孟玉时抖开他的手:“滚。”
谢期抬手看了眼时间,不紧不慢道:“你们还要继续上晚自习吧。”
话音一落,孟萝时瞬间从尴尬中脱离,关掉水龙头:“差点忘了,我送你俩去学校。”
谢兴德扫兴地“啊”了一声,表演了个笑容消失术。
谢期见她忙忙碌碌地背起了包,哑然失笑:“你裤子还没换。”
孟萝时有时真的很痛恨自己的记忆力,她把包挂在孟玉时身上,准备去阳台。
“我帮你放在卫生间的置物架上。”
闻言,她拐了个弯,立马往卫生间走,期间一度想去掏包里的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五分钟后,谢期在电梯口与三人挥手道别,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他忽然道:“保持本心,别被同化。”
孟萝时歪了下脑袋,面上是疑惑的表情。
她看向孟玉时:“后半句,你听见了吗。”
“没有。”孟玉时耸了耸肩,“门关太快了。”
孟萝时又看向谢兴德,后者也摇了摇头,贴心道:“打个电话问一下不就好了。”
“好主意。”孟萝时行动力超强,人还没出电梯,语音通话先拨了出去。
音乐持续了好一会儿,才被接通:“落东西了?”
“你刚刚说保持本心,后一句是什么,我没听见,能再说一次吗。”语言沟通显然让一直紧绷的孟萝时稍显放松,她甚至还有闲心去看孟玉时的手机屏幕。
对面安静好一会儿,直到孟萝时走出电梯,才道:“没什么。”
“啊?”
谢期走到落地窗前,夜幕落下,天空逐渐被深蓝取代,云层遮住了本就不明显的弦月,他闭了下眼,试图压下那股不安。
“可能是我多想了,你不用在意。”
“好吧,那我挂啦,拜拜。”她的声音通过听筒后,会带着平日里没有的娇俏。
语音挂断后,谢期眸内的最后一丝光也一同暗了下去。
职业的特殊性,让他养成了常年观察患者的神情和语态。
而在方才,他透过孟萝时的眼睛瞧见孟怀瑜的那一刻,大脑的弦遽然崩断,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心底涌出的震撼包裹着心脏,近乎要将他淹没。
他不清楚是孟萝时长期的模仿导致相像,还是过久地穿梭两个世界,无形中在被同化。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于这个世界的他们都是一种不可逆转的伤害。
谢期静默了良久,转身往主卧走,他需要重新考虑和谢承安的合作。
京州。
内坊的排舞有条不紊地进行,各种丝竹乐掺杂在一起,凌乱又吵闹。
孟怀瑜因膝盖受伤的缘故落下了很多天的排练,但她天赋极好,跳过的舞很少会出错,相较于部分需要深刻到肌肉记忆的舞姬,更为轻松。
还有正在休息的几个内坊舞姬也是如此,能通过层层筛选进入内坊,本身便是舞蹈极佳的人。
黎巧跳了两遍后坐到临时搭起来的小桌边,倒了杯水喝,瞧着望月亮的孟怀瑜疑惑道:“明日才是中秋,今晚就赏月会不会太早了点。”
孟怀瑜收回视线,不疾不徐道:“今晚的月亮和明晚的月亮没有差别,至少肉眼看不出。”
她将怀里的琵琶倚靠在桌边,起身道:“我要回才秀宫了。”
黎巧错愕地环顾了一圈周围都在忙碌的舞姬,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不练舞,她们会到姑姑那里嚼舌根,要挨罚的。”
孟怀瑜看向手腕,先前被祁乾攥出来的红痕还未彻底消掉:“她不敢。”
黎巧蓦然想起太子的存在,渐渐松开了她的手,委婉道:“姐妹,先前你劝我说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想来你很清楚这里的肮脏,别自己陷进去。”
“教坊虽然每日上工,但至少吃喝不愁,也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她顿了下,神情认真,“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孟怀瑜揉着手腕的红痕,在黎巧充满担心的目光中,弯起眼露出了笑意:“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永远不会后悔。”
内坊和才秀宫一墙之隔,即使她已回才秀宫,排舞的声响和丝竹乐仍然充斥着耳膜,让她生出几分烦躁。
第52章
院中央的繁茂大树被砍掉了枝叶, 在秋风瑟瑟内显得单薄又孤寂,原先停驻的鸟也放弃了这片栖息地。
容阙从屋内出来,便瞧见少女站在月色里发呆。
“姑娘, 不是说今夜要排舞到子时吗,怎的现下就回了。”她两步小跑到少女身边, “是膝盖的伤崩开了吗。”
孟怀瑜摇了摇头,眼睫半垂, 眸内的情绪尽数隐藏, 看向容阙时已是笑眼弯弯:“有些乏了,便想先回来休息。”
容阙:“奴婢让小厨房熬了粥,姑娘要不要喝点。”
“好。”她点头应道,进屋前再次看了眼月亮的位置。
容阙端着热乎的粥回来时,少女正举着黑色的小罐子把玩, 时而将它抛至半空, 再接住。
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吹得烛火半明不灭, 一股纸张焚烧过的味道还未从屋内彻底消失。
容阙皱起鼻子道:“姑娘,你烧纸了吗。”
少女转身, 好看的眼眸内有火烛跳动的微光, 她坦然地指着桌上的杯子:“诺,在杯子里。”
容阙将碗放在桌上, 白瓷杯内是燃烧后的灰烬,烧得非常干净,一点纸张碎片都没留下。
“姑娘烧的不会是……”她迟疑道,“从薛才人娃娃里找到的纸人?”
少女将黑色小罐放回袖内的口袋, 坐到桌边把粥挪过来,笑盈盈道:“不是, 只是普通的纸。”
容阙觉得面前的姑娘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但她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
“皇宫里虫蛇多吗。”她用勺子搅拌着滚烫的粥,询问道。
容阙先是摇头,后又想起什么:“通泉湖周围或许有。”
孟怀瑜抬眼看向容阙,眼眸弯似月牙,带着些许善诱:“你可以帮我去抓一两只微毒的虫或者蛇吗。”
容阙愣住了,许是她眼内的笑意太明媚,又或许秋风吹得她大脑不清醒,她缓慢地点头:“可姑娘要……”
“谢谢,你是个好人。”孟怀瑜打断了她想要问出口的话,勺起粥后吹了吹,放进嘴里。
粥里放了糖以及桂圆莲子,不厚也不稀,落入胃内后,暖意很快蔓延全身,冰凉的手渐渐有了温度。
容阙看着低头喝粥的少女,几度动唇又欲言又止。
孟怀瑜:“现在就去吧,若是没有虫蛇也无妨,就当去瞧瞧通泉湖的景色。”
容阙总觉得哪里不对,暗卫的直觉让她一颗心高高悬起,无法迈脚离开。
孟怀瑜没有继续催促她,垂着眼眸一口一口地喝粥,瞧上去乖巧到透着几分诡异。
持续不断的风终于吹灭了火烛,一时间屋内的光源只剩桌上的鎏金宫灯,微弱的橘光将孟萝时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随着拂过的风摇晃。
容阙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眼瞧着少女缓慢地放下勺子,默不作声地关上窗户,继而点亮吹灭的烛火。
再次被明亮的光笼罩时,她恍然惊觉后颈处不知不觉起了鸡皮疙瘩。
“你不是……你是殿下说的另一个人。”
孟怀瑜站在梳妆台前,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下,面上仍是和煦地笑:“没有另一个人存在,从头至尾都是我。”
“我下次不想再听见这种话,希望你不要跟祁乾一样当……耕田的牛。”
容阙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急需静下来缓缓。
她恍恍惚惚地转身,宛如梦游般道:“奴婢去赏湖,哦,不是,抓虫。”
孟怀瑜目送容阙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眼瞳内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笑意退却后,透着一股无尽的寂寥。
她走到门口,再次望向那轮硕大又圆润的月亮,好半晌,离开了房间。
才秀宫只有寥寥几个宫女,因而没有人值夜,她绕过主殿走进了通往后院的小道。
戌时末,除了还在排舞的内坊,其他宫殿的人都已安寝,丝竹乐从墙的另一边传过来,给常年孤寂的底层妃子增添了几分热闹。
孟怀瑜仰望着离墙面最近的大树,它是翻越宫墙的唯一途径。
晚间排舞时她去内坊后墙观察过。
这面墙的背后并不是内坊,而是与内坊背靠背的玉康宫,宫内未有妃子入住,即使有人躲藏在里面也不会被人发现。
她捞起裙子固定在腰间,然后爬
上树干,艰难地翻到宫墙上,高位的视角能瞧见很多东西,比如躲在蓄水缸后面休息的舞姬,玉康宫里拱起的树叶堆。
但宫墙之上,是望不到边的一座座宫殿。
皎洁的月光宛如薄纱覆盖在天地间,同时照亮少女眸内汹涌的疯狂。
她跳进玉康宫就地往前滚,卸掉多余的力。
玉康宫常年无人踏足,积攒了一层干枯的树叶,踩上去会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声,她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前面的情况更严重。
厚重的灰尘覆盖庭灯,蛛网从树枝连接到屋檐,以及不知名的窸窣声。
孟怀瑜很难想象这座处于最角落里朝北的偏小寝宫,究竟被遗忘了多久。
她翻开隆起的枯叶堆,里面放着绳子和铁钩,还有一封未被拆封过的信,她将信对折起来,塞进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