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萝时下意识地去回忆零碎的梦境, 但那些记忆缥缈又虚幻,伸出手也抓不住,她唯一记清楚的只有最后一幕。
大雪纷飞内的斩首。
“这样是不是说明, 说明终点有可能会改变。”孟萝时期待地看向谢期,深褐色的瞳被薄薄的水雾覆盖, 灯光宛若星火,在银河里悠悠荡荡, 随着眨眼汇聚成月亮。
谢期沉默地回视着她, 久久没说话。
孟萝时主动握住他的手,指腹按在手背上微微用力,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高兴:“抱走怀瑜脑袋的人是谢承安,对吧,我看见他的手上有溃烂过又愈合的伤痕。”
“但谢承安没有感染瘟疫, 解药也在研发了……”
“萝时。”谢期忽然开口道, “谢承安回冀州的第二天,起了高烧, 两天后小臂开始溃烂,我离开前已经蔓延到手背了。”
“啪嗒”杯子撞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温热的水尽数被地毯吸收, 只有少数落在两人的裤腿上。
谢期弯腰把杯子捡起来放在茶几上,看着仿若化成石像的人, 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手罩住她的发顶,温柔地揉了两下。
“杀了皇后吧,你帮孟怀瑜,我帮你。”
烛光一盏盏点亮, 少女的身影映照在墙上被无限拉长,随着微风摇曳, 像极了话本里会夜半来杀人的精怪。
亮光刺眼,惊醒了床上本该沉睡的人,她先是揉了揉眼睛,困惑地望向距离最近的烛火。
“你醒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她惊叫出声,惊恐地扫视着狭小的厢房:“谁,谁在说话。”
孟怀瑜撩开床幔,走到她面前,面上是温柔的笑意:“吓到你了?”
她低头吹灭手里的蜡烛,将它放到侧边的矮桌,然后在田语兰惊魂未定和狐疑的目光中,挽起床幔固定,全程轻手轻脚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田语兰悄悄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感受到疼痛才不得不相信,她不是在做梦。
“你来做什么。”
孟怀瑜坐到床沿边上:“来瞧瞧你,睡得好不好。”
田语兰防备地后挪,就差把滚出去三个大字写在脸上:“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一没权二没势,帮不了你什么。”
孟怀瑜目睹着她莫名其妙的恐惧,微微歪了下头,不解道:“你在说什么。”
田语兰哽了下,自顾自地说:“整个皇宫谁不知你是太子的心尖宠,你一句话想要谁的命,太子殿下就会帮你取来,我不过是内坊的小小舞姬,与你无冤无仇……”
她越说越快,身子甚至轻微地打着摆子。
说到最后,深呼吸了一口气,以一种祈求的语气道:“你放过我吧,我会主动出宫的,绝对不会碍你的事。”
孟怀瑜:“…………”
她沉默了片刻,随即站起来走到门口,仔仔细细地看了遍门口贴着的房号和名字,确定田语兰三个字没错后,走回床边。
俯视着缩成一团的人:“祁乾来内坊大开杀戒了?”
祁乾两个字出口后,田语兰抖得更厉害了,就差把耳朵堵起来。
她像是应激了般,喃喃自语道:“跟我没关系,真的跟我没关系,你被推时我都不在内坊。”
前言不搭后语的内容,听得孟怀瑜一头雾水,她皱起眉抓住田语兰的手腕,强行将她拖起来,对上那双慌乱的眼睛。
一字一句道:“你最开始说帮我,我什么时候让你帮过我。”
中秋宫宴结束,内坊的所有舞姬她都没有再见过,更别说单独找田语兰让她帮忙这种诡异的举动。
田语兰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更恐惧了:“姑姑说你身体不好,后续的舞跳不了,让我顶替你的位置帮你。”
“是姑姑说的,不是我要顶替你的主舞位置,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孟怀瑜缓缓松手,任由田语兰滑落回床铺,有那么一瞬,她竟然读懂了田语兰眼里害怕的来源,练舞时好像的确有一个舞姬推了她,叫什么来着。
报复完后,她就忘了那名舞姬的名字,只记得膝盖很疼,跳舞时会痛到小腿颤抖。
“她死了?”孟怀瑜弯腰,看着藏到被子里的人。
田语兰猛地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孟怀瑜脸上的笑意消失,弯起的眼眸内是刺骨的冷漠,她转身扫视了一圈偏小的房间,内坊的舞姬同外坊不同。
因面积过小,舞姬们只能挤在一起,两至三个人分一间屋子居住。
她翻窗进来时,还暗想田语兰竟然单独住一屋,现在想来,怕不是祁乾失控的时候跑来内坊大开杀戒,死了不少舞姬,才会空出其他床位。
杀人就算了,偏偏还用她的名义。
她拖了张凳子到床边,坐在凳子上看着床上缩在一起的一团:“我今日来找你的确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田语兰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丝缝隙不留。
孟怀瑜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封口的位置已经被撕开,她把信纸展开在空气中甩了甩,一股淡淡的花香蔓延开。
“展信安,昨夜我在梦里瞧见了你,山花烂漫,有……”
她念了个开头,缩在一起的一团猛地跳起,带着被子从床上扑下来:“这是我给薛才人的信,为什么会在你这里,还给我。”
孟怀瑜站到侧边避开,看着她撞在凳子上摔倒,弯起唇角道:“我从地上拿到的,你猜我从哪里的地上拿到的。”
“玉康宫……”她低喃道,“你去过玉康宫。”
田语兰仰头瞪着她,恨恨道
:“怪不得,怪不得绳索被人动了手脚,原来是你,你故意松开铁钩,让我从宫墙上摔下来,参加不了宫宴。”
孟怀瑜把信纸丢给她,嗓音轻轻柔柔:“你记性挺好的,装疯的时候怎么记混了,我记得顶替我位置的舞姬不是你。”
“虽然记不清她的名字,但依你方才所言,应该被祁乾杀了。”
田语兰抓住飘飘荡荡的信纸,两下揉成球,爬起来冲到火烛边烧了个干净,散落在烛台四周的灰,证明这封信短暂地存在过。
孟怀瑜看着她烧完信纸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轻笑出声:“你烧的那封是我临摹的。”
田语兰倏然转头,目光死死盯着孟怀瑜。
后者微笑着摊开手掌,无辜道:“你烧前没有问。”
“你想怎样。”田语兰冷声道,“不过一封信,即使你拿出去说是我写的,别人也不一定会信。”
孟怀瑜淡然地从袖子又取出一模一样的信纸,在她面前抖开,香味再次浮现,她把凳子扶起来,坐在上面,温柔道:“薛才人……不,现在应该唤薛妃娘娘,你猜她信不信。”
“曾经翻墙也要互通信件的好友,如今她已然升妃,怎地不把你一道带走。”
田语兰的脸色逐渐难看,孟怀瑜视线下挪,停在她抠着桌子的手上,指甲几乎陷进木屑里,边缘泛着红,似乎出血了。
她咬牙切齿道:“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你这么好心,得了太子殿下的宠爱,又为何不带着京州外坊的舞姬一道得道升天,来这里放什么狗屁。”
孟怀瑜认同地点头:“谢谢你的建议,我会同殿下提的。”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田语兰:“…………”
“我这里有一颗药,你帮我喂给陛下,事后我将信件还给你。”孟怀瑜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罐子,递到她面前。
罐子小巧且精致,赫然就是先前从祁乾那里得到的放有控制情绪药丸的罐子。
田语兰看向她手心里的纯黑罐子,仿佛在看不祥之物。
“我没疯也不傻。”
“哦。”孟怀瑜不以为意道,“你方才像冷宫里疯了很多年的妃子。”
她站起身把罐子放到床边的矮桌上,缓慢道:“没关系,你有整整一个晚上考虑这件事。”
田语兰两步冲到床边,抓起黑罐重重地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吼道:“滚出去,我死都不会帮你,你们这种人,只会利用我们,把我们当成低贱的奴隶,还想让我们卖命,想都别想。”
罐子摔在地上发出“砰”的声响,却没碎开,连一丝一毫的裂纹都没有。
孟怀瑜垂眸看着它咕噜噜地滚到桌子底下,随后隐在阴暗里,消失在视线内:“你也可以不去,左右今夜我来找你,只为了这一件事情。”
田语兰重新缩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听不见一切声音。
孟怀瑜看了她片刻,把手里的信纸也放到矮桌上,从窗户翻出去,临走前她犹豫了下,轻声道:“若是想活着,趁早去喂药。”
没有任何回应。
她把窗户原模原样地合起来,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巧地往外走。
冬日的夜晚冷得刺骨,就连月光也好似带着无形的针,照耀在身上是密密麻麻的痛意,她看着呼出的气,快速消融在寒风里。
她觉得很有意思,吸了一口气后,又重重地吐出。
“孟姑娘。”
蓦然响起的声音拦住了她的脚步,她转头往声音源头望去,只见内坊门口的老树下站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明明灭灭的宫灯。
见她回望过来,先是远远行了礼,然后提着那盏快要熄灭的宫灯,走到她面前。
“孟姑娘,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孟怀瑜不由看向姑姑肩头凝结的霜寒,似乎正在化成水珠,融进衣物里。
她也礼貌地回了个礼,神色温和道:“一切安好,劳姑姑挂念。”
姑姑将手里的灯笼往上提了提,昏暗的烛火仿若回光返照般,微微闪了一下,短暂地照亮了少女的脸庞。
第103章
她面露担忧道:“我听闻殿下将您锁了起来, 东宫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奴婢找不到机会见您。”
孟怀瑜伸手把吹到眼皮上的发丝挽到耳后,眉眼间尽是温柔:“找我有什么事吗?”
姑姑摇了摇头, 眼眸半垂:“关副将死了,姑娘帮奴婢报了仇, 此等恩情,奴婢赴汤蹈火也是要还给姑娘的。”
她偏头望了眼高高挂起的内坊府匾, 继续道:“您深夜来内坊是有重要之事要办?奴婢可以帮你……”
“不是什么要紧事。”她打断姑姑逐渐急切的话。
“哦, 这样啊。”姑姑无措地应了声,然后低下头双手交叠揉搓着,宫灯里的烛火终于燃烧到了末端,倏忽一下灭了。
唯一能照亮两人面容的光源消失后,场面陷入了尴尬的寂静, 寒风一阵阵地吹过, 带着一股霜雪涌入两人的衣袖。
孟怀瑜按住了随风而动的袖子,继而从里面取出一封信件, 递给姑姑。
姑姑愣愣地接过,眸内满是不解:“这是?”
“一封诉情肠的信。”她没有说这封信的主人是谁, 也没有说信件的内容, 只是朝着姑姑淡淡地笑了笑,“想让姑姑帮我一个忙。”
姑姑:“您说, 奴婢定万死不辞。”她顿了下,想起孟怀瑜离开教坊前嘱咐过的话,又道:“对了,先前您说的风水一事, 奴婢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人搅事,倒是田语兰那个丫头突然变得疯疯癫癫, 这……”
孟怀瑜抱住一侧的手臂,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哦,那个呀,失败了,不用管。”
被打断话语的姑姑微愣。
少女迎着风往前走了一步,语气无比冷漠:“三日内若陛下驾崩,姑姑烧掉这封信,当从未见过,反之,三日过后陛下没有驾崩,便辛苦姑姑跑一趟,把信递交到刑部。”
“私相授受的舞姬,按律当斩。”
田语兰知道的事情太多,如果不能完成任务,活着便是悬在她脖间的一把刀。
宛若惊雷般的话语吓得姑姑倒退了好几步,手里的宫灯剧烈晃动让熄灭的火烛隐隐有复燃的意味,她不敢置信地重复道:“陛下……驾崩?”
孟怀瑜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惊魂未定的表情,微微歪了下头,疑惑道:“你为何这般惊诧,陛下注定要死难道不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姑姑抖着手摸了摸湿淋淋的后颈,温热的汗转瞬变得冰凉,她不放心地左右环顾了一圈,没瞧见人才松下提到心口的气。
“话不是这般说的,我们做下人的最不希望主子……”她犹豫了下跳过那个晦气的字眼,“哪怕只是一位无足轻重的娘娘,对我们来说,亦是一场动荡。”
“更别说陛下……奴婢连想都不敢想。”
姑姑愁眉苦脸地叹了好几口气,眼纹都多了好几条,像是已经预见了几日后的兵荒马乱。
更别说内坊这种光是存在就泛忌讳的地方。
孟怀瑜垂眸看了眼姑姑揪得紧紧的信:“兴许罢了,谁知道这几日到底会发生什么。”
毕竟她堵不准田语兰,同时也堵不准皇帝,能做的不过是把多条路的终点尽可能地汇聚到一起。
姑姑忐忑道:“信是谁写?”
孟怀瑜轻摇了摇头,婉拒道:“姑姑在宫内待了也有几十年了,应当清楚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这个道理吧。”
姑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她打断:“时辰不早,姑姑早些安歇,怀瑜告退。”
她端庄地行了个礼,毫无留恋地往离开的方向而去,走出两三步后,蓦然想起什么,偏头对姑姑说:“无论送信与否,关副将的事情都算两清,姑姑不欠我什么。”
姑姑抬了抬手,望着说完后决绝离去的背影,心底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她缓慢地把手又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