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傻子呢。
长久的寂静让孟玉时起了疑心,他弯腰靠近,端详着姐姐难看的表情:“你怎么了。”
孟萝时
忽地抬手抓住了他的校服袖子,魂不守舍道:“他不是傻子,他原本不是傻子的,你能不能……”
话语停住,她低下头艰难地喘息,心口像是被泡发的海绵死死堵住,酸涩和悲伤盘踞着仅剩的理智。
这一刻,她宁愿薛定谔盒子里的猫是死的。
——
浩荡华贵的喜轿重新步入热闹的街道,却与刚进城时天差地别。
身穿铠甲的官兵手握武器整齐划一地站在街道两侧,最中间铺着红毯,从城门向东延伸看不到尽头。
百姓好奇地踮着脚尖,四处观望。
直到喜轿进入他们的视线,喧嚣和议论炸开,无数汇聚在一起的声音涌入孟怀瑜的耳朵。
她的视线被大红喜帕遮住,因而红彤彤的什么也瞧不见。
但能明显感觉到跟随在身侧的喜婆换了一个,就连丫鬟似乎也变了。
重合在一起的厚重脚步声像鼓鸣,让她觉得吵闹,她闭了闭眼,指甲抠进苹果,冰凉的汁液滴在虎口。
走失的神智回笼,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是她盼了两年的皇后之位,等祁乾死后,她便是太后,届时她能轻而易举地掌控祁国。
她该高兴,高兴得合不拢嘴才对。
嘴角好像僵住了,扯了半天也弯不起来,她想伸手去按,刚松开苹果,耳边蓦然响起一道声音:“姑娘,百姓们都瞧着,不能动。”
很陌生,从未听过的声音。
孟怀瑜的手悬在半空停滞,好半晌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握住多了几个月牙的苹果,安安静静像个提线木偶。
喜轿一起一落的晃动,漫长又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陌生的嗓音再次响起:“到了,此次册封仪式很重要,烦请姑娘务必不要掀开喜帕。”
孟怀瑜能感受到有诸多的视线停在她的身上,不能掀喜帕听着仿佛是很严重的禁忌,但偏偏她生起了逆反之心。
“好。”
听到她的保证,那人松了一口气。
将未来的皇后扶下喜轿。
孟怀瑜看不见,一举一动只能依靠身边人的指引,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跟着搀扶她的人一步步地迈上台阶,然后红色的视线内,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宽大修长,掌心朝向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孟怀瑜静静地望着那只手,而后甩开搀扶自己的人,手一掀,恼人的红终于尽数退离。
冰凉干燥的寒风刮过她的脸颊,带起发间垂落的红色发带飞扬,她微微抬头,面前的男人被阳光笼罩,勾勒出金色的线条。
明黄色的龙袍耀眼,与金光一道刻进她的眼内。
她缓慢地启唇:“好久不见,祁乾。”
底下的讶异惊呼穿过透明的玻璃罩,密密麻麻地传进她的耳内,她没有伸手搭上那只手,而是垂眸提起拖曳的裙摆,一步步地走上最后的台阶。
“果然,你不会乖乖带着喜帕完成仪式。”沙哑的嗓音响起,透着无奈。
孟怀瑜俯视着跪满大殿的文武百官,僵了一上午的嘴角勾起弧度,不疾不徐道:“这种仪式,不亲眼看着怕是会遗憾终身。”
祁乾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垂下的手。
良久后,主动握住,少女的手仿佛从冰窖里拿出来般,冷的异常,他掌心用力收紧:“这下该你回馈我的愿望了,留在我身边,直至死亡。”
这是一开始,便定下的誓言。
对于祁乾来说,信徒完成了约定,神该兑现承诺了。
——
孟玉时陪姐姐坐在门卫室的台阶上,他看了眼垫在姐姐屁股底下的校服外套,深深叹了口气:“好点了吗,要不然你去找谢兴德他表哥看看?”
孟萝时垂着脑袋,她的眼睛还有哭过的痕迹,此时红得像兔子,嗓音沙哑:“他在接诊,不方便讲话。”
孟玉时:“…………”
沉默三秒,突然意识到什么:“合着你是先去找的他,人家没空搭理你,才跑学校来找我?”
孟萝时皱了皱眉:“你在吼我?”
“我……”他一转头对上的就是姐姐通红的眼睛,话噎在喉咙里,好半晌压了下去,“怕你听不清。”
孟萝时:“我耳朵挺好的。”
说完后,她又恹恹地低下了头,像被凄凉笼罩了般,近乎凝为实质。
孟玉时不理解梦里的人是个傻子有什么好值得哭成狗的,连班都不上了,坐这里唉声叹气,他烦躁地挠了挠短发:“我请假陪你回家,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孟萝时摇头:“不要。”
“啧。”孟玉时站起来就想往教学楼的方向跑,“坐着别动。”
孟萝时猛地拉住他的手,少年的手温度很高,相较下她的手凉得像冰块,她仰头望向阳光下的少年:“玉时,如果给你两个选择。”
“我死掉和我变成傻子里选一个,你觉得哪个选项会令你开心一点。”
孟玉时:“…………”
仿佛在看一个越狱的精神病,他伸手去探孟萝时的额头:“你发烧了?”
孟萝时惘然若失地松开手,失落道:“算了,你回去上课吧,我要回家了。”
孟玉时见她的神情不像是假的,顿感后脑勺一阵阵地疼,他按着孟萝时的肩膀,褐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认真道:“我选傻子,如果哪一天你变成傻子,我照顾你一辈子。”
“或者我变成傻子,你照顾我一辈子也行。”
“傻子也没什么不好,每天吃吃喝喝不用担心高考也不用担心工作。”
“你看孟怀瑕虽然傻了,但牛芙又不嫌弃他,还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懂事又乖巧,每天其乐融融,没什么不好。”
“但如果死了,牛芙和两个孩子怎么办。”
孟萝时沉默了很久,她明白这个道理,但在牛芙的世界里,她遇到的孟怀瑕一开始就是傻的,她没有见过那位意气风发,将来会驰骋沙场的将军。
她不会觉得惋惜,也不会觉得少年的人生因此失去光彩。
“不一样的。”孟萝时轻轻道。
她见过星光璀璨,所以接受不了星光陨落。
孟玉时撩起一只裤腿踩在台阶上,苦口婆心:“一样,只是姐姐你觉得不一样,况且那是孟怀瑕的人生,要过成什么样,是他的选择。”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悠扬穿透力极强的下课铃声响彻整个校园,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教室里出来,飞奔着冲向食堂,生怕落在别人身后。
孟玉时不放心姐姐的状态,松开握住的手,快步往教学楼跑去:“我去请假,你等我昂,我很快就回来。”
孟萝时愣愣地盯着自己被捂得热腾腾的手。
喃喃道:“一样的吗?”
——
封后大典复杂又冗长,需要完成的仪式一项接着一项,孟怀瑜好不容易升起的兴趣很快湮灭,那抹得偿所愿的微笑也一并消失。
她坐在轿撵里,掌心揉捏着酸痛的后颈:“还有多久结束。”
身侧的男人瞧着渐暗的天色:“两个时辰左右。”
话罢,他低下头继续把玩少女纤细的手指,最初接触到的冰凉被他捂得温热,他饶有兴趣地把手指叠在一起,然后再分开。
眸内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占有欲。
孟怀瑜环顾了一眼随行的宫女和太监,以及跟在轿辇后大量的文武百官,皇陵祭祀结束,那些环绕在耳边密密匝匝的反对话语一瞬间消匿。
像是知晓入了族谱再难更改,气得连抵制都懒得抵制。
她视线转向自从握住她的手就再也不愿松开的祁乾,嗓音冷漠透些许不耐烦:“可以不去吗?”
被翻来覆去的手指得到了暂歇,阴鸷在祁乾的脸上一闪而过,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压下心底升起的躁动。
漫不经心道:“当然,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孟怀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眸道:“直接回中宫吧,我乏了。”
族谱已入,她的目的达成,剩下的仪式她懒得参加,更不
想耗费时间陪着一众人客套假笑,至于乱七八糟的言论……她本就是要做妖后的人,没什么可在意。
祁乾欣赏着被他掰成小兔子形状的手指,语调缓慢:“晚上有烟火,是新研制的样式,不看?”
烟火。
孟怀瑜脑海中闪过在冀州通过眼睛看到的那场特意燃放的烟火,千式百样的颜色掺杂在一起,在漆黑的夜空绽放,转瞬即逝,浓烟随着寒风一道消失后,好似连记忆也变淡了。
那日过后,小姑娘再没来过她的世界。
她抽回手,语调更冷了:“不想看。”
“……”心底的烦躁像是蓦然打破的瓶子,肆无忌惮地在身体内攀爬,近乎点燃失控情绪,祁乾收拢指骨,指甲抠进肉内强行压下,但出口的话语却仍不受控制:“是不想看烟火,还是不想同我看烟火。”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孟怀瑜偏过头,空洞洞的眼眸直视着他,道:“我连日从冀州赶回京州,一日未曾休息,现下乏累,不想看烟火有什么问题吗。”
祁乾一愣,正在扩大的阴暗情绪滞缓,他伸手再次勾住少女的手指,握在手心里,话语中夹杂着一丝委屈。
“你变了,以往你不会这般不耐烦。”
孟怀瑜瞧着他,继而垂眸,看着自己被捂的要出汗的手,往回抽了抽,没抽动:“人本就是善变的动物。”
轿撵在文武百官们的强烈反对下,依旧孤行己意地回了皇宫,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官员唉声叹气。
特别是负责仪式的礼部官员傻傻地站在宫门口,望着独自远行的轿撵和轿撵里的帝后,大叹,罔顾祭祀礼法,皆为昏君妖后,祁国将亡。
册封仪式还未彻底结束,妖后的名号先一步传了出去,半烛香便在街头巷尾的百姓口中传得沸沸扬扬。
大婶抓着一把瓜子,讲的唾沫横飞:“听说新后连仪式都没完成,皇陵祭拜先皇帝时,拒不下跪。”
另一个嬢嬢附和道:“我也听说了,好像说连香都没上,是咱新皇上了两遍香,简直大逆不道。”
大婶继续爆出另一件骇人听闻的大瓜,像是害怕被人听见,凑着脑袋声音小了半分:“你们知道新皇后是谁吗?”
见几人摇头,只听她道:“就是先前名震一时的孟家大姑娘,后来去教坊跳舞那位。”
“那位不是失踪了吗?”
“嗳,人家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享福,哪是失踪。”
话题有所偏移,大婶急忙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位新皇后前月刚杀了先皇后。”
“什么?!”
震惊之余无法控制的音量变得激烈,虽说讨论帝后是死罪,但讲的人不是自己,百姓们又爱凑热闹,是以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呈现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包围圈外,有两道身袭黑衣的身影,匆匆地数了一遍人数后,快速离开。
——
“我先点个外卖,姐,你有没有想吃的。”孟玉时一进家门先把书包甩在沙发上,然后整个人像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窝了进去。
孟萝时全然没心情,前往古代世界的通道断开,即使她知道孟怀瑕如今好好活着,且已娶妻生子也无法告知怀瑜。
“随便,你看着点吧。”她也恹恹地窝进了沙发里。
小狗兴奋地在两人的脚边转来转去,孟怀瑜低头看了眼,伸手托住它的胳肢窝放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它后颈的毛。
也不知道丧彪如何了,教坊查封后,有没有舞姬领养它,带它回家。
她之前总觉得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来回穿梭,麻烦且废人,如今如愿以偿地断开连接,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这几天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伸脚踢了踢沙发另一头的孟玉时,问道:“我看你这几天还在更新漫画,梦都梦不到,你从哪里来的灵感。”
孟玉时莫名其妙道:“梦得到啊,不然我怎么更新,你太高看我的想象力了。”
周围的时间像是静止了,孟萝时消化完听到的内容后,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冲到孟玉时面前揪住他的领子,不可置信道:“通道断开,你为什么还能梦到。”
孟玉时愣愣地看着自家姐姐,神情茫然:“你在说什么啊。”
少年眸内满是迷茫,孟萝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缓缓松开了他的领子:“你能梦到孟怀瑕,睡着就能梦到?”
“昂。”孟玉时捧着手机小心翼翼地看着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姐姐,“能啊,上午打瞌睡的时候还梦到了。”
“新年嘛,牛芙打算给小女儿裁身新衣服,孟怀瑕闹着他也要,两个人连着做好几天衣服了,确实……”他抿了抿唇,“没什么好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