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萝时徬徨失措的倒退了一步,她呆呆地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中午十二点,谢期大抵正在午休,除夕夜后,他没提起过古代世界的一分一毫。
想来他也没有再进入古代世界过。
为什么?
为什么玉时会梦到,平安扣……对了,平安扣。
她遽然往房间跑去,着急到连拖鞋都没有穿。
“诶,你干嘛去。”
孟萝时拉开抽屉取出封存在盒子里的平安扣,染血的玉遍布着裂纹,好似不经意间就会四分五裂。
孟玉时一手一只拖鞋跟在她身后,瞧见她手心里的东西,奇怪道:“这不是爷爷给你的平安扣吗?怎么碎了。”
他把拖鞋扔在地上,伸手想去拿平安扣,不料孟萝时合拢手指,拒绝他的触碰。
“我记得你小时候总嫌弃这枚平安扣染色,很廉价,没想到你居然还保存着。”他讪讪地收回手,摸着后脑勺缓解尴尬。
孟萝时无意识的咬着唇上的死皮,无数纷乱的想法从脑海中闪过,她想出了一个大胆尝试。
破碎边缘的平安扣重新戴回脖子,系紧红绳,面容严肃道:“我要睡觉,两个小时后,你喊醒我。”
“如果喊不醒,就给谢期打电话。”
孟玉时复杂地看着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姐姐,沉默了半晌:“不吃午饭了?”
“睡醒在吃。”她两步爬到床上,躺进被子里,然后安然地闭上了眼。
孟玉时看得目瞪口呆,站在床尾迟迟没动作。
过了一会儿,孟萝时睁开眼,瞥了眼在床尾当木头人的弟弟,理所当然道:“帮我把窗帘拉起来,关房门,还有……”
她视线转向蹦蹦跳跳想要上床的小狗:“看好小小,不要让它来吵我。”
“哦。”孟玉时瘪了瘪嘴,像个小仆人般乖乖地做好一切,甚至还在离开前帮她捻了捻被子,道了声,“午安。”
兴许是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终于放松,她入睡得很快,几乎没多久,意识便在另一个世界苏醒。
然而与想象的不同,她没有在孟怀瑜的身上醒来,而是以最初的方式悬浮在半空,是固定的第三视角。
入眼满室皆红,大大小小的喜字贴满了所有家具,就连铜镜正中间也有一张双喜字。
微风从未关进的窗户缝隙内挤进,红烛摇曳的火光映照墙面,像是枯木枝张牙舞爪的伸展。
身穿喜服的少女端庄地坐在梳妆台前,身后是两位没见过的宫女正在拆复杂的发饰。
泛着微黄的发丝一缕缕的垂至腰间。
“都下去。”低沉的嗓音忽地从室外响起,继而一只宽大的手撩开纱幔,脸颊泛着微红的男人缓步走近。
“奴婢告退。”两名宫女吓得手颤抖,鞠躬行礼后低着头匆匆离开。
屋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孟怀瑜抬手轻抚过垂落的发丝,嗓音平淡:“还没拆完。”
“我帮你。”祁乾将手里的喜帕放到梳妆台上,走到她身后,指尖探进盘起的发丝内,将剩余的发簪一一抽出。
铜镜很大,两人的身形轻而易举的框在其中,只不过被喜字拆分成许多块。
祁乾弯腰,透过铜镜凝视着面无表情的少女,他勾起唇,指尖按住她的嘴角缓慢地往上提:“笑一笑,总是板着脸做什么。”
孟怀瑜撇开他的手:“不想笑。”
她绕过男人起身往床铺的方向走,厚重的婚服一件件的落地,等到床铺边时身上仅剩下轻便的红色襦裙。
这张床一个月前才死过人,且是尸首分离的横死。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不知道皇后瞧见这一幕会不会从棺材板里气活。
她在床边站了良久,祁乾拿起喜帕走到她身边:“这是重新雕刻的新床,原先的那张当夜焚烧了。”
闻言,孟怀瑜笑了声:“你以为我会怕一个能被我轻而易举杀死的人的灵魂吗?”
“变成鬼也强不到哪里去。”
她坐到床的边缘,视线内是他走到哪里都不愿意松手的喜帕,皱眉道:“你总带着它做什么,一块破布。”
祁乾身形一顿,他将帕子展开,金丝缝制的凤凰歪歪扭扭地占据着视野,底下还有个不成形的瑜字。
他兀自观赏了片刻,然后手一松,柔软的喜帕从指缝间滑落,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我幼时瞧见皇兄成亲时需要掀帕子,你既不喜,便罢了。”
喜帕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像被抛弃般,凤凰的翅膀折了一半。
孟怀瑜垂眸沉默了半晌,弯腰拾起帕子,轻轻拍了拍沾上的灰尘,她指尖摩挲着金丝勾勒的线,说起来这只凤凰长得有些丑。
也不知道是谁家使了银子送进尚衣局的姑娘缝制。
她把帕子重新戴回头上,视线被红色包裹,嗓音却依旧平静:“掀吧。”
掀帕子的游戏幼时玩家家酒不知玩过多少回,她没想到祁乾竟然还对此有兴趣。
话落后,是逐渐远去的脚步。
孟怀瑜疑惑的歪了歪头,但没掀开帕子,等那双靴子再一次停在眼前时,手里也被塞进了一杯酒,小小的精致的红色酒杯。
“怀瑜,从今日起我们的名字会永永远远地绑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孟怀瑜专心地瞧着手里的酒杯,没听清他的话,心下一阵狐疑:“我只是嫁给你,并且陪你留在宫里,并没有说要时时刻刻绑在一起。”
下一刻,占据视野的红色消失,喜帕被掀开,橘红的烛火映进瞳内,火苗缓慢地跳动。
祁乾坐到她身边,神色有一瞬偏执到病态。
他不甚在意的俯身亲了亲孟怀瑜额间的花钿,然后顺着往下,吻过她的眉眼,鼻尖,然后停住。
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互相交缠,他弯起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语调悠扬:“该喝交杯酒了。”
纠缠的暧昧距离再次拉开。
孟怀瑜瞧着他不同往日的行为,心下顿感不安,然而酒杯已被递到了嘴边,她酒量很好,这杯酒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悬浮在半空中的孟萝时急得大喊。
“酒里有毒,祁乾下毒了,别喝啊,怀瑜……”
像身处于真空的玻璃瓶内,任凭她嘶吼叫喊,没有任何声音,她眼睁睁地看着怀瑜把毒酒送入口中。
一滴不落。
这是第二次,她觉得残忍又无可奈何,上一次她亲眼看着少女家破人亡,一步步迈入深渊,而这次是没有回头路的死路。
孟怀瑜咽下酒后,突然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猛地抬头望去,目光所及只有燃烧的喜烛,她的视线穿过浮在半空中的孟萝时,缓缓落在映照于墙面的灰色影子,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地以为是人影。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心口酸胀的厉害,她涩声道:“不知道,好难受,好像……”
破布娃娃再也兜不住洞,勉力挽留的棉花全部掉光了。
祁乾揉了揉她的脑袋,低沉的嗓音被柔软取而代之,他抖开铺在床被上的桂圆红枣,扶着少女躺下:“睡会儿吧,等睡醒就不难受了。”
孟怀瑜眼前一阵模糊,她撑住床板,袭来的眩晕感让她犯恶心,她意识到什么,遽然看向祁乾,嗓音冰凉:“你在酒里下药。”
祁乾抚摸着她的脸颊,指尖流连忘返的在嘴角边轻触,少女的唇很软沾了酒水红润又饱满。
“是放了一点东西,放心,不会伤害你的身体。”他弯起眼,面上是难得的平静,浓稠的缱绻在里面流转。
阵阵袭来的困倦让孟怀瑜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在床上,她望着身披橘红光晕的男人,眉心紧紧蹙起,出口的声音轻若蚊呐:“我不想被锁起来。”
“不会。”祁乾握住她的手,如墨的眸子盯着她久久,直到她彻底闭上眼,陷入沉睡。
那股被刻意压下的炽热和爱意从体内倾泻而出,他把散落在少女眼皮上的碎发拨开,虔诚地在她的眉间印下一吻。
“我没那么在乎神是否要兑现承诺,不兑现也是可以的。”
“妖后这个罪名太重了,你的名字后面不该是遗臭千年的唾骂。”
时光仿佛停滞,整个世界只剩下卑微的信徒和沉睡的神明,寒风拂过窗沿,惊起落雪纷飞。
……
天昌元年帝后于中宫崩,遗诏传位于宸王,改年号和安,大赦天下。
统治者一再更改,边疆岌岌可危。
宸王上任三月后,迎娶东漠公主黛丝提并封为妃嫔,驻扎在边境千里之外的东漠骑兵撤退,两国签署百年友好条约,结成缔盟。
自此不断内挪的边境线暂时稳固,饱受战乱的边境百姓得以喘息。
又是三个月后。
扬州临永县靠近桥头的一户人家,忽然响起激烈的婴孩啼哭,尖锐的嗓音仿若带着回音,一层层的扩开,惊醒了周围其他住户。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是不是饿了。”丈夫在一侧问道。
妇人小心翼翼地摇晃着怀中的婴孩,疑惑道:“一盏茶前刚喂过。”
孩子太小,她又是第一次当母亲,不理解突如其来的哭泣意味着什么,只能尝试着喂食,却见孩子撇开小脸哭得更厉害了。
她又去摸裹着屁股的尿布,干燥没有屎尿。
“不哭不哭。”她茫然无措地抱着孩子在小屋里来回踱步,直到哭声将左右两边的住户吸引过来。
“吴姐。”面容温婉的少女站在门口,背后是破晓后的晨曦,浅浅的阳光像是有光晕,模糊身形。
名唤吴姐的妇人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抱着啼哭不已的孩童走到门口,内疚道:“实在不好意思,大清早地把你吵醒了。”
孟怀瑜低头瞧着哭得小脸通红的婴孩,摇头道:“无妨,我来吧。”
吴姐把孩子递到她手上:“也不知道怎么了,闹得这般厉害。”她揉着泛酸的手臂,走进室内披上外衣。
却听本该扯着嗓子哭的儿子渐渐没了声音,只剩听不懂的哼唧。
她撩开用于隔断的帘子,视线内身袭嫩黄色衣裙的少女坐在门口的藤椅内,藤椅有规律的前后晃动。
儿子抓着少女的一缕头发塞进了嘴里,被湿漉漉的抽出来:“这个不能吃。”
话落,是清脆的咯咯笑声。
吴姐松下一口气,拢着外衣走至孟怀瑜的身边:“妹妹还未用早膳吧,你坐一会儿,我去煮粥,蒸两个鸡蛋。”
孟怀瑜弯着笑眼没拒绝:“劳烦吴姐了。”
“嗳,说什么客气话,要不是你帮忙带桐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吴姐走到屋外,把母鸡窝新下的鸡蛋取出放进篮子里,然后走到用木板搭建的简易厨房。
燃火后,她回头看了眼抱着孩子沐浴在晨曦下的少女:“这个月的工钱得迟些给你了,我相公的腿你也知晓,需要针灸,医馆说前后需要三十多两银子……”
“不碍事,吴姐不必忧心。”孟怀瑜将孩子往肩头托了托,神情平静且温和,“初来扬州时,吴姐不厌其烦地帮我修建房屋,种植蔬菜,我不过帮你带几日桐桐罢了。”
吴姐尴尬地笑了笑,
往灶膛里添柴火:“都是些简单活计,哪有你带孩子辛苦。”
孟怀瑜垂眸看向怀中张着嘴淌口水的桐桐,出生四个月,便已从八斤长到二十斤多斤,手臂胖成了莲藕。
她用帕子擦掉滴落的口水,望向忙碌的吴姐。
穿过云层的阳光从几缕汇聚成大片金光,凝结在蔬菜叶子上的露珠一滴滴落进泥土内。
六个月前她从摇摇晃晃的昏迷中醒来,原以为自己会被祁乾再一次用锁链锁起来,关进狭小的屋子里,从此不见天日。
未曾想掀开帘子,瞧见的是未被冰封的瘦西湖,波光粼粼宛如最上乘的绸缎,在湖面泛起涟漪。
她在车厢里看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有人提醒她入夜后湖边不允许停马车,她才发现所处之地,唯有她一人。
没有宫女太监,亦没有随从和暗卫。
所幸马车里有许多昂贵的首饰和金银,她用一个月的时间在扬州附近的小县安定下来,空闲时便会去瞧瘦西湖。
直到隔壁的吴姐产下孩子,彻夜的哭声,同时也占据了她的夜晚,但不讨厌。
吴姐的丈夫在码头搬货时砸伤了腿,正在卧床养病,吴姐一人连月子都没法做,既要照顾地里的蔬菜,还要准备一日三餐,偶尔还会来帮她修缮屋子。
相比初当母亲的吴姐,她照顾孩子的经验反而更多些。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照看一个孩子长大这件事似乎也很有意义,只不过吴姐总认为这般行径是在占便宜,每月会塞个三四两给她当工钱。
“粥还要一会儿才好,先吃个鸡蛋垫垫肚子。”一颗白嫩的鸡蛋送到眼前,吴姐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饿了吧,我给你剥好了,快吃。”
孟怀瑜弯起眉眼,那双漆黑空洞的瞳内,盛进了微弱的金光,她接过鸡蛋:“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