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图书馆是上世纪的建筑,长廊里框着两排的名誉校友。
坐在窗口,可以看见绿到发透的草坪,和附近广场成群结队飞过的白鸽。
林雨娇经常一个人在图书馆一座就是一天,手边堆着厚厚的法典。
学校里的研讨会和全校开放的模拟法庭活动基本每周都有,她几乎没有什么空闲时间。
穿着黑色律师袍,坐在异国他乡模拟国际法庭上的人,口语还是有点拗口。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我怀着对法律的敬畏和正义的追求,站在这庄严的法庭上为我的当事人进行辩护......”
她放慢了语速,也从未想过停下每一句为正义所说辩词。
阳光穿过白色礼堂,穿透心里的每一处不平地。
时间被阳光晒得发烫。
林中敏是在一年后,掐着点算着林雨娇大学毕业了。在毕业典礼那一天,偷摸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堵到舟川大学门口,想把她带回杭南。
李奉在他们那片区是出了名的傻子混混,不知道吓跑了多少个李青连哄带骗给他介绍的小姑娘相亲。
李青想着儿子李奉的事情还没着落,做妈的自然着急。于是在家里虎着脸天天闹。知道林雨娇大学要毕业了。
“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阿奉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林中敏你个混蛋,你就是向着你女儿舍不得!白养她十几年了,没良心的东西。”
林中敏带着那些朋友,闯入学校,堵在505寝室门口的那一刻,才知道林雨娇已经出国了。
这回彻底失控了,甚至一拳砸碎了大寝的阳台玻璃门。
把李竹吓得不轻,后知后觉反应,这个脾气暴躁的开货车的中年男人,对待林雨娇,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林中敏之后在学校里闹的天翻地覆,所有老师同学几乎都知道了。
李竹也第一次知道,她的家庭。
她明明是林雨娇在舟川大学里,唯一的朋友。
从未想过那双总是冷冷生人勿加的眼睛里,能一个人承担隐忍下这么多事情。
这么多年。
没有亲人,没有爱。
一个人,就这么孤零零往前走。
林林,你孤不孤单。
害不害怕。
那天李竹没忍住一边哭一边给她发消息,跟她说了她爸带人闯学校闹事的事情。
信号从几万公里之外传来。那是南加州的凌晨三点。
只有三个字。
雨:我没事。
租的公寓并不大。本州的电费由很多杂七杂八的税费组成,不便宜,她晚上回家也很少开灯。
矮小的公寓里,因为节省电费只亮着一盏白色台灯。桌上堆着几本语法书。
没事的。
路朝前走。
-
后来林中敏也千方百计找过她。不舍得打国际长途,在微信上一个晚上给她打了十几个语音通话,夹杂着骂骂咧咧的语音条。
不停震动的手机,她破天荒没挂断。
接得很平静。
“有本事,你来找我。”
说话的人语气轻蔑。坐在落地窗前黑发白裙,纤细的白色高跟在天光下很亮,直着背脊,一身高傲。
“或者,还钱。你把我给外婆治病的钱都拿去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中敏我不欠你的。”
这股劲谁教她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把林中敏都愣了几秒钟。
记忆里的林雨娇,从来没有什么情绪,连难过都是淡淡的。
电话那头的谩骂声随即不堪入耳。
她索性往后一扔手机,无声跌落在柔软的床上。
耳边只剩下窗外洛杉矶的风声。
-
南加州只有到了冬天,才会出现阴冷潮湿的极端天气。
周沉因为出差,来找过她好几次,总说替倪雾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他把手底下所有的业务拓展到了加州。
是因为谁,不言而喻。
不下雪的城市,白茫茫一片冷冬。
海边公路泛灰,黑色库里南车里开着暖气。
“累就睡会儿。”驾驶座上的人调低了音乐音量,“我前几天去你们学校拜访老校长,原谅没跟你打招呼,去看了你的期末pre,做这么认真,能猜出这几周都没怎么休息吧。”
几百人的大教室,一身裁剪矜贵西装的人默默站在教室后门,看着人山人海之外台上人。
她陷在柔软的副驾驶没说话。
微微侧着腿,绸缎质感的白裙短出来一截,露出纤瘦的脚腕。
单手捧着手机,冷白的灯光落在那张越来越棱角分明的脸上。
像是车窗外飘渺冷雾。
刷到社交平台上有人发吐槽贴,四万点赞。
【自从上周去营业厅换了一张电话卡以后,每天都收到几百条骚扰信息电话。@中州电话营业厅,给我个说法!】
帖主大概气不过,还放出了几张短信截图。
【谁喜欢这样天天被人这样诅咒。】
【每天一睁眼就看到这些短信和未接电话,还经常被陌生人添加微信,我真的要疯了】
评论底下的热心网友纷纷安慰。
【怪不得前号主销号呢】
【前号主干什么事了】
【你早点去营业厅换卡吧,我帮你@中州电话营业厅】
林雨娇不感兴趣,顺手滑过了那篇帖子。
她不是一个关注网络的人。
半个小时后,副驾座上的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了。”周沉放慢了车速,关心问她,“做噩梦了?”
她摇摇头说没事。
鬼使神差拿出手机,切换到国内那张电话卡,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那串熟悉的号码。
这一次不是空号了。
是忙音。
她恍惚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接听,用不耐烦又冰冷的声音问,“你谁”。
其实并没有人接。
这只是意味着,这个被他注销的号码现在被别人激活了,有人在用。
所以那个帖子里,吐槽说自己激活了新电话卡,每天会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收到咒骂信息,和疯了一样骚扰电话提醒的号码。
前号主是……
这些年,他都是这样撑过来的吗。
窗外突然暴雨。
把林雨娇吓了一跳。手机狠狠砸在柔软的脚背上。
那是好多年,都没有大雨过境的南加州。
-
华人新年。国内正是农历大年三十的黄昏。
宋嘉善回杭南过年了。恨不得十分钟就给她发一个视频。
银泰in77每一条街道上都站满了人,水汽从西湖旁边吹过,湿润了整片天的烟花。
过年当然要回家。
公寓没开灯。
林雨娇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侧躺在异国他乡的小床上,连位置都没占多大,只缩在一个角落。
“你还记得吗林林。”宋嘉善一边举着视频,一边突然露出身后的校门口。
那扇熟悉到不能在熟悉的百年校门,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眼底。
“以前我们上高中,偷偷跑到顶楼去看湖边的烟花呢。明明什么都看不清,还是觉得好漂亮。”
杭南黄昏万里。宋嘉善晃动的镜头里,无意中露出门口校园墙上的历届奖章表彰。
“林林我好想你。”
林雨娇眼神很空。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在看宋嘉善身后那面校门口的表彰墙。
因为时间的久远,斑驳到泛旧的海报,几乎都快辨别不出字。
2015年国际奥数竞赛全省金奖。
只有那张蓝底三寸照上少年的脸,还是戾气到没有褪色一丝一毫。
好想你。
人潮汹涌,生生不息。
隔着辽阔的太平洋,杭南的太阳忽然坠落下去。
进入漆黑的长夜。
各大软件里,也全都是全国各地过年的气息。
宋嘉善很有心,打完视频通话后,给她私信分享了很多不同地区过年的视频。
她侧躺在床角,一个个百无聊赖用手指划过去看。
指间一顿。
是一个十几万粉丝的旅行博主随手拍的。
昏灯下极少有人经过的老胡同,挂了寥寥几盏红灯笼。路灯穿过北方的大雪,落在老墙壁上。
漫天大雪,有人低头,走在那条挂满各种住宿霓虹牌子的老胡同。
黑色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
好像雪下得再大一点,就要淹没过他。
跌跌撞撞走在深到脚踝的大雪里。
巷口是一条很窄的小街,寒风里,摆了几处没有一丝热气的廉价夜宵摊。
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几个装修工人正坐在路边狼吞虎咽。
视频评论区几乎都跑偏了方向,在这个举国团圆的大年三十,兴奋讨论起无意闯入博主镜头的人。
【我就住这附近,怎么不知道这条胡同里还有这种帅哥】
【太有氛围感了吧,谁懂这种感觉啊】
只有一条网友实时评论,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
【像奔着死去的一样颓废】
昏暗的手机屏幕,一遍遍刺痛进她的眼睛。
这个看不见脸的身影,很像他。
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复刻的,那就是一个人给别人的感觉。
他很像杳无音讯的祁司北,永不服输的祁司北。
手机最后一格电,终于也耗费殆尽了。十秒钟之后,手机自动关机,一片黑。
房间里一片黑。
林雨娇窝在床角,光亮之后的黑暗,视线突如其来失明,只剩下重重叠叠的幻影。
杭南高中不太热的夏天,和北京此刻狼狈的寒冬大雪。
好像,都重叠在了一起。
时光一帧一帧倒流。
倒流回那个上禾路的出租屋客厅,回荡着老电视机放着新闻联播的夕阳西下。窗外小巷的灰尘纷飞,像是无数细细密密的冰雹,砸落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从沙发上仰起头的少年,睡眼惺忪,笑得邪气。
“林雨娇。”
“你能让我梦见吗。”
多年后,在这场加州深夜的干燥冷风里,舟川的雨落不到洛杉矶。
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回答。可以。
你还有没有整夜整夜的失眠,还有没有总是做着醒来痛到再也睡不着的噩梦。
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他教她怎么挺直背往前走,肯定她的好,告诉她别害怕很多人都会喜欢她,教她去争第一。
最后一次教她懂得放下忘掉的人,是自己。
-
收到学校毕业典礼的邀请以后,同年盛夏,林雨娇又进入州际律所。
一直到因为工作调整,根据上司安排派驻到国内的一线大所。
是第三个冬天。
用宋嘉善的话来说,是不然她没想过回来。
她把自己同化进了这座不下雨的城市。
没有什么情绪地,站在繁忙麻木的生活里。
北半球同冬。她买的国际航班最终目的地,是杭南。
没有直飞杭南的航线,中转过北京。
中转休息两个小时。候机楼下,首都灯火弥弥。
抵达杭南的北京时间是次日两点。
冷风拍打在大厅外,她穿着薄薄一件黑色大衣,把脸埋进深蓝的围巾里,穿过那些接机的人群往外走。
有个人蹲在角落里的绿箩盆栽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许是注意到林雨娇长久迟疑的目光,抬起头,阴测测看了她一眼。
她长得很冷,在人群里漂亮得出众。很多人不由自主多看她几眼。
偏偏是这个流浪汉凶狠的目光,像是猛然揭开了她心里的疤。
视线里想被水浸泡了一般,眩晕。她其实根本就没看清盆栽旁蹲着的男人样子。
像李奉。
她不确定,但不重要了。
众人惊异的目光里,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漂亮女孩拖着行李箱,往外跑得很狼狈。
一头扎进杭南的深夜里。
杭南正是小雪天。
车水马龙的高架上,闪烁的车灯缓缓流淌。
北风吹得她浑浑噩噩,没什么意识只顾往前跑。错过了机场门口的出租车,跑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发现自己跑到了机场附近的公交车站。
公交车早就停了。
林雨娇放开沉重的行李,坐在公交车站牌下。抖落一身旧雪。
没有一辆车经过的荒芜马路上,拿出手机呼叫附近的网约车。手机一直在加载。
她脸冻得通红,等着等着,突然自顾自笑了。
其实那时候高中门口十点钟晚自习下课的那条路,还跟这条路挺像的。
没有人会来接她。
十六岁的林雨娇,无论刮风下雨,都一个人走在那条梧桐落花的长路上。
手机里的网约车还是没有一个司机接单。林雨娇冷得发颤,不得不走动了一下,暖和一点。
黑夜里孤零零的影子,被冰冷的雪天月光照得很薄。
她往左移动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