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孤独的长影突然消失。
身后车站大屏白色冷光,把她整个人拥抱到发光。
林雨娇怔怔回头。
凌晨三点半的杭南,一瞬间大雪纷飞。
泛着LED灯白蓝光的屏幕,在漆黑雪天里长明。
撞入车站大屏上那个人的眼睛,毫不收敛锋芒。
屏幕下是泼墨的英文字体设计。
QI SI BEI
她冷到颤抖,站在这漫天大雪里,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看了好久,好久。
小北,你的头发变成黑色了。
所以你是不是,过得更开心一点了。
第43章 butterfly
Chapter43
冷风渗透进气管和肺叶,把每一次呼吸都冻到发疼。
“根据气象局最新消息发布,杭南郊区气温接近零下三度,全城大雪,多处交通道路封堵......”
两个小时以后,才经过一辆开往城区的夜路公交。林雨娇拖着行李箱上了公交,往最后一排坐下,像发了一场高烧。
没有一丝力气陷在那张靠窗的椅上。
模糊不清的雪色,和车站大屏的电子冷光潮水一样翻涌进车窗。
前排坐着两个,看起来刚从网咖熬夜打游戏回来的女高中生,一身叛逆。
“小晴姐!你快看外面。”
其中一个兴奋叫嚷着什么,把身边那个打扮张扬的高马尾女生推醒,“小晴姐你快看啊,没想到机场附近这么偏僻也有他的海报。”
两人抓起手机就对着车窗外大屏幕拍照。
林雨娇一个字都听不清。她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意识也跟着被体温灼烧。
低头,是她整个高中时代最有安全感的动作。
-
第一年2017年高考她没考好。
家里没电脑。在一个小网吧查的分。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网吧,背着旧书包,在那些抽烟纹身的不良少年毫不避讳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坐在电脑前。
不太熟练敲着键盘,输入密码,抬头看见刺眼的分数。
高考是她唯一离开林中敏的希望。
“考怎么样啊小同学。”
有穿着职高校服的男生不怀好意凑过来,跟她搭讪。
刺鼻廉价的烟草味。
18岁的林雨娇穿着洗到发白的校服,忽然低下头,抿着唇掉下眼泪。
哭得一颤一颤。
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少女纤瘦的肩膀,真的撑不住命运一次又一次的玩笑。
网咖里人声嘈杂。
坐在斜对面的少年,摘下黑色耳机,看了她都快哭花了的脸一眼。
微微抬起手,扔过来一包纸巾,声音懒洋洋的。
“同学,别哭了好不好。”
林雨娇边哭边抬起头。
她不敢认他。但泪眼朦胧里,总觉得这个黑衣服的少年长得好看,而且眼熟。
那个人没骨头似的窝在转椅上,身边围几个长相凶戾的辍学生,似笑非笑接过他们手里的烟。
堕落得一塌糊涂的人,只有眼睛是亮的,心也还是热的。
查分回去之后,林雨娇整宿整宿睡不着。下定决心准备留下复读一年。
林中敏大发雷霆,想让她早点去工厂赚钱,不让她去办复读手续。
把她关在房间里好几天。闷热的夏夜,林雨娇从三楼爬下来,凌晨一点跑到学校招生办去交材料。
残缺肮脏的巷子空调外机,吹出令人作呕的热风。她站在高高的三楼窗台上,一点点往下爬。
到时候她一边发抖一边想,万一今晚摔死了怎么办。
万一被林中敏发现了她半夜逃跑,打死她怎么办。
接近地面的位置,林雨娇闭着眼往下一跳,风声呼啸过耳边。
她不会死,她会光芒万丈活下去。
高中复读的那一年,宋嘉善去外地读大学了,从此在学校里她没有任何朋友。
学校里每一届,仍然往下流传着关于祁司北的一切。
那时候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出国去了最顶尖的音乐学院,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无量。也有很小的一部分知情声音,说他家里出事,妈妈去世了。看见他和曾经学校外面那些混混成日厮混在一起。
林雨娇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她的世界很小,只剩下写不完的模拟考试卷,解不懂的数学题步骤,所以不八卦这些。
只记得这个当年无人不知的少年,有一双不会后退的眼睛。
身体里缺失的那根不服输的肋骨,在想起祁司北那双眼睛时,在那些难熬的复读日子里,日复一日一点点坚硬起来。
支撑着她灰暗的青春,往前走一步,再多走一点。
-
2017年的夏天悄然过去,此刻已经是2023年的冬。
想念断断续续蔓延过六年。
夜路公交行驶在杭南下雪的冬夜。
前排那两个从网咖打游戏回来的女孩,旁若无人从书包里拿出大概藏了很久的手机,外放着歌,吵吵闹闹。
林雨娇整个人发烫到蜷缩在座椅上。脑子不是很清醒,犯晕。
好像在一场荒芜的梦里挣扎了很久。恍惚中,听见手机响了。
在前排那两个女孩惊讶的目光里。她慢慢坐起来,一把举起手机贴在耳边,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前。
“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但她好像听到了那样熟悉轻笑的声音。
“林林,别哭了好不好。”
车窗外雪景,一路倒退。
前排两个女孩慌了神。不知道为什么后座那个漂亮姐姐,捧着明明没有来电的黑屏手机,那么难受地在无声流泪。
漂亮清冷的眼睛,少了人前总是淬了冰的冷。
灯光忽明忽暗落在她的脸庞,映照着右眼流下的那一滴眼泪。
那你呢,你现在好不好。
-
潮湿的视线坠入茫茫大雪天失焦。
手机充电口进了雪水,林雨娇不得不找了一家维修店,拿了一部备用机。
第二天因为高烧不退,去医院挂号吊水。
那天正好还是宋嘉善轮班,坐在科室里一惊一乍:“什么?你在机场旁边打不到车等公交等到早上四点?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她一回来,就碰上了杭南近十年最大一场降雪量。
去事务所报到的日子还早。
林雨娇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住在曾经外婆住的老院子里。
巷口的小卖部里老电视机放着1986年版的《西游记》,只有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挤在塑料板凳上聚精会神看着。
呵气成霜的冬夜,巷口路灯下雪花纷飞。她像以前一样,一个人走着,不知不觉从十六岁走到二十四岁。
过了几天,宋嘉善来找她吃饭。突然提起,她们那一届班级准备办同学聚会的事情。
“只有我们班吗。”她有一搭没一搭接话。
“对啊,就我们班。谭佳妍回国了,她那群朋友就吵吵着要大家一起聚一聚。”宋嘉善好奇望向她,“她好奇怪啊。联系不上你就找我。说你一定要来,她想跟你当面道歉什么的。”
“不过她道什么歉啊?”她嘀嘀咕咕问。
林雨娇几乎是秒猜为了什么道歉。
“高中她让我帮她给别人送情书。”
“这么缺德。”宋嘉善跟着激动,“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高三生嘛,一点风吹草动就传来传去的,幸好当时没传开,不然对你学习影响多大。”
勺子一下一下捣碎着面前的菜。
那是她人生唯一一次做过最叛逆的事情。
尖叫声四起,老师慌乱呵斥维持秩序,电闪雷鸣里她抓起情书跑出去。
心跳得像是要哭出来。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一晚上她大可不必如此慌张担心。
因为那一场游戏里,主导者从来都不是谭佳妍。他会让她赢。
凌乱的书桌,不穿校服的少年。皱巴巴的情书。
偏偏要让她相信停电是自己运气好。还故意抓住了她,皱眉喊了一声:“谁?”
黑暗中抓住她的那只手,很冷。
模糊月光下,青筋分明的手腕干净白皙。
没有那些深深血红的划痕,
也没有为了掩盖伤疤而看起来就很疼的纹身。
流沙一样的记忆,一点点碎掉。
只剩下面前杭南无尽冬。
-
他们班选的同学会地点就在高中附近一家酒店。
林雨娇不上心这些社交的事情,整理外地寄来的卷宗忘记了时间,去晚了一个小时。
等她素着一张脸推门进去的时候,谭佳妍已经跟别人喝得烂醉了。
正坐在沙发上胡言乱语。一屋子人怕她闹事,全都围在她旁边拦着。
“啧,你没来的前一分钟,差点她要翻栏杆跳下去。”宋嘉善在很远的地方看好戏,“可惜了听不到她跟你当面道歉。话都说不清楚了。”
林雨娇好笑摇摇头。她今天来不是为了听她道歉,只是因为答应了宋嘉善会过来。
仅此而已。
谭佳妍的几个朋友手忙脚乱,掏出她的手机翻通讯录,找她朋友或者亲人过来接她。
混乱中,也不知道拨给了谁。
反正那头愣了几秒,答应过来。
空气里刺鼻的酒精味和剩下的饭菜混合。林雨娇本来就在看卷宗忙到没吃晚饭,一闻到头晕到几乎站不稳,很久才反应过来低血糖又犯了。
想起附近就是杭高,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她还熟悉。
“我去买点糖。”林雨娇嘴唇有些发白,捂着急匆匆出门披着的那件薄大衣,往外走。
宋嘉善正在和别人聊天,随口“嗯”了一声。
很久以后,才听见窗外冬雨绵绵。
雨声哗然,像万物都坍塌在这个迷蒙冬夜。
巷子里全是积水,北风一次又一次穿透她身上那件白色大衣。
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吊着的那盏灯泡,在风中不停摇摇晃晃。灯光下,店里门口的文具和窄小货架一览无余。
看店的是之前那个老婆婆的孙子,躺在躺椅上玩手机,店里回荡着游戏声音。
察觉到进来了人,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林雨娇只拿了一包话梅糖。
“多少钱。”
目光越过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冰冷的柜台下。那里压着一包蓝色烟盒。
“黄鹤楼。四十块。”
男生显然误会她在问什么,直接把那盒烟扔在柜台上。来了兴致往前探身:“你会抽烟?”
“够带劲,送你支打火机。”他讲话吊儿郎当,探身的时候,袖子微微上卷,露出手臂上皱皱巴巴的创口贴,“我请你。”
“跟谁打架了。”她瞥了一眼。
“没有。”对方把袖子拉下来,半趴在柜台前笑。
小卖部破败的光下,他笑起来仍然得意。
时代在发展,小卖部里进的货都还是五六年前的东西。这里本来生意就少,林雨娇接过烟和打火机,淡淡说了一声“好”,把钱转了过去。
也多转了打火机的钱。
她本来没打算抽烟,只是想帮帮这个站在破旧灯光里,笑起来一脸难驯的小孩。
巷子里的雨声下得荒唐,狼狈落她满身。她忽然不想回去,漫无目的走着,走到疲惫才发现自己兜兜转转,还困在那条巷子里徘徊。
这是她曾经高中放学走的路。
长着最安静最冷的脸,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烟和打火机。
林雨娇站在墙角,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淌下水珠,渗进大衣流过后背。
天好黑啊。
她一只手拿着烟,一只手百无聊赖抬起打火机。颓废低下头,铁质打火机触碰过指尖。
火苗丝丝上涨。
那点暴雨世界仅有的光亮里,林雨娇忽然感觉巷口有人,拿烟的手僵在唇边。
她慢慢抬起头。
这么多年了,杭南高中的晚自习下课广播声,还是那首《晴天》。
可惜雨声太大了,远处高校里传来的声音像卡带了一样。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巷口路过又停下的人,套着一件黑色牛仔外套。
黑发剪得很短,严丝密缝戴着黑口罩。
和那天在公交车站牌海报上,一模一样成熟深邃的眉骨。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一身黑。
但林雨娇最先认到的,是那只垂落在黑色西装裤侧手腕上,熟悉的纹身。
像蛇一样蜿蜒的那支红色莲花,不蔓不枝。
剔骨重生,出淤泥带血。也要一身泥,一身血地爬向自由。
手中打火机火光乍泄的刹那。
她才渐渐知道,巷口伫立的身影不是一场梦。
是活生生的血肉。
手里的打火机光还亮着。灼热的温度丝丝燃烧,她不敢松开,怕是光亮带来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