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陛下点了头。
灵堂之上,香烛缭绕,钟宴跪在了灵位前,堂堂男儿,忽然间泪痕满面,双眼通红。
祭拜完,陛下神色淡淡,却命他立即离开,不许停留。
即墨浔想,他到底做不到更宽容。只要一想到,那一日,他问她钟宴是不是她的意中人,她点了头,他便忍不住想拔剑杀了他。
她明明答应过他,跟了他以后,会真心实意爱他,无论从前有什么意中人,往后只能爱他。她分明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
怎知钟宴前脚踏出灵堂,后脚,他却敏觉臧夏鬼鬼祟祟跟了过去。
他轻轻跟上,立在他们说话的不远处。
他听到臧夏哭着告诉钟宴:“世子,娘娘生前,还有两个心愿。”
钟宴神色一凛:“什么?”
臧夏哭得断断续续:“娘娘弥留之际说,‘转告世子,唯一心愿,望世子挥师渡江,战无不胜,收复河山,一雪国仇家恨。’”
钟宴一个恍然,哽咽道:“我记得了。”他沉沉呼吸了一番,逼回泪意,才续道,“既是‘唯一心愿’,为何说有‘两个心愿’?”
臧夏垂眸擦拭眼泪,泣不成声:“娘娘那日,捧着一盏花灯坐了一整日,……娘娘说她想回家了,若她死了,把她火化,骨灰撒进扬江,和娘亲……团聚……”
只见钟宴微微踉跄了一下,抬眼之际,却终于发现立在他们不远处,沐着狂风骤雪的素衣青年。
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别无所求,原来只是——不再求他而已。
即墨浔微仰起头,看向了苍茫的天空,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迎面落下,冰凉的,他微微闭眼。好一阵,视线才落回地面,淡淡转身,素服几乎和雪白天地融为一体。
他回到寝殿里。
孩子找不着爹爹,撕心裂肺地哭着,他连忙抱在怀中哄他,哄了好久,他才渐渐不哭闹了。
即墨浔缓缓坐在床沿,稚陵阖起的眉眼仍然静谧,他抬起手,细细拂过她的脸颊,乌墨般的漆黑眼睫像蝴蝶翅翼般合拢。
他轻声说:“稚陵。很快就能回家了。”他恍然了一瞬,那句“凡你所求,我无一不应”,却没有脸再说出口。
既无法通过封后笼络西阳侯,让他安心守西南边防,即墨浔下旨,命钟宴率兵守西南。
朝野哗然,难道陛下又看到了哪位不世出的英才,连钟家父子也屈居第二?
满朝文武纷纷猜测,岂知尚在孝期的帝王,庙堂高坐,眉目淡漠,淡淡说,他要亲自率兵出征。
凛冬时节,大雪纷纷。
出征前夜,他照常翻看起她从前爱看的书。这本游记,依稀记得,他拿去让工部临摹出整片地形图,……今时翻看起来,字里行间,似见她读书时的模样。
直到他忽然看见有一页,绘着江南岸稚川郡的地形,稚川郡最高山名为“桐山”。有她亲手写下的标注:“桐山之上有桐山观,闻有神仙居住,能医百病,通阴阳,知未来,断吉凶。”
他眼中忽然闪了闪,定在这一页,看了许久许久。
第48章
元光三年的严冬,帝驾亲征,三军缟素,势如破竹般剑指江南,仅用四十三日,杀到了金陵城下。
赵国小皇帝自缢宫中,赵国的相国魏礼率领文武百官投降,跪献国玺。
江南无雪,只管凄凄下着冷雨,风雨交加,赵国的臣众们跪在雨中,六军沉寂,魏礼双手奉着国玺,仰头看着面前这位遍身煞气的大夏朝君王,他居高临下,骑一匹黑马,怀中却抱着一个女子。
魏礼听说过她。
是这位帝王新立的皇后,——但已经死了。他将她的尸身带在身边,不知缘故。
魏礼听到元光帝即墨浔淡淡问道:“五年前,是谁趁夜渡江,夜袭宜陵?”
魏礼一愣,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他为何还要问起?
他据实道:“是左将军宋恒率部所为。”
即墨浔淡漠的眼睛望向冷雨中的金陵城门,薄唇轻启,嗓音淡淡:“夷三族。”
这是她埋在心中一辈子的夙愿。
魏礼微微睁大了眼睛,又听到他吩咐了手下将军入驻金陵处理交接之事,便驱马转身离开。
风雨萧瑟,一川冷雨中,金甲沟壑纵横的血痕被冲刷淡去,怀中人倚靠在他胸口上,被大氅包裹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的手几番意欲碰一碰她雪白的脸颊,却止在虚空。
他只轻声说:“稚陵,很快就到了……很快就能醒了……”
她平静地阖着双眼。坐在他身前,快马如流星,叫他恍然又想起五年前,他从怀泽到宜陵,冒着罕见的大雪,在那时,遇到她时的情景。
那年宜陵风雪扑面,她也像这样躲在他的怀中。满天箭雨中,她分明害怕得脸色煞白,却强撑着告诉他,她不怕……迎面是浩荡冷冽的长风,生疼生疼的雪点,簌簌打在衣上脸上,彼此体温相熨,紧紧依偎。
此去经年,恍然似一场长梦。
他怔了怔。
他在第四十六日赶到了稚川郡,来到桐山下。
山如其名,多栽种梧桐,不过寒冬时节,梧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巍峨高山,云雾缭绕,可到仙家么?他不知。
山路险峻,他将马栓在山门前立柱上,背着她攀上陡峭石阶。
石阶三千级,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延伸着。
来到桐山观的门前时,他已支持不住,身形踉跄着,三日不曾合眼,眼底猩红血丝狰狞可怕,何况身上披风金甲染血,叫桐山观的小道童吓得慌忙要关上观门,被他强撑拿银枪抵住门,嗓音哑得像一头濒死的凶兽:“我要见观主……”
小道童只好哆嗦着问道:“公子是求药,还是求问祸福……?”他大着胆子看了眼这男人背着的女子,隐匿在厚重氅衣下的眉眼静谧地阖着,顿时想到,或许这个人,是为了这女子来的。
他听这男人若有所思后,淡淡道:“药……?”仿佛想到什么,那双布满血丝的漆黑长眼睛里闪出笑意,同他道,“对,对,我来求药。”
小道童战战兢兢迎着他进了道观。
观中清净,小道童请他到堂中坐,以往也总有人来求药,他已很熟稔,便客气问:“公子,尊夫人是什么症状?”
他很害怕这男人,总觉得他身上煞气浓重,所以离得有五六步远。
对方温声告诉他,他的夫人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想求一帖药,能唤醒她。
小道童跟着师父学过些看病的本事,寻常的小毛病,也可帮着看,——却不想刚要走近看一看她,遽然发现,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她早已死了!
小道童脸色惨白,断断续续说:“公子,公子,尊夫人已经……”
他却轻轻蹙眉,侧过脸来,沾满血的修长手指想碰又没有碰地停在她的脸颊边,他低着眉,一遍又一遍反复告诉这小道童,她只是睡着了……。
小道童颤抖着退出了清心堂,连忙去后边请师父来。他觉得这人是疯了,——明明是死去了,怎么还要说是睡着了!?
疯魔了,疯魔了!
师父已有八十岁高龄,在桐山乡一带颇是德高望重,冬日里来观中求药的人少,师父每日多在打坐修行。
师父听了他的描述后,徐徐睁开眼睛,不置可否地叹息了一声。
即墨浔焦灼在堂中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蹙起眉,长长望着稚陵的容颜,替她仔细围了围厚重氅衣。
桐山观主缓缓驻足在了门外,向他微微颔首:“施主,请随贫道来。”
即墨浔望着那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人,心想,他一定就是传说之中桐山观主,是能医百病、通阴阳的得道高人,他一定有办法……有办法唤醒她的……他心里充盈起了希望,殷切地三两步踏出了堂门,跟上观主脚步。
天阴雨湿,桐山上雨雾弥漫,将山形掩得似现非现,虚无缥缈。
绕过几重梧桐树,遥遥只见一线攀峰的窄阶,直插云霄般矗立眼前,似一柄锋利的剑。
桐山观主先上了窄阶,即墨浔跟在他的身后。身体里仿佛绷着一根弦,支撑他最后一口气,让他忽视掉这一路风尘仆仆腥风血雨的疲倦,让他能撑到这里。
仰头看去,天高云沉,乌压压的云,飘洒着潇潇冷雨。山高寂寥,山鸟飞绝,只有山风浩荡,刮过满山松柏,瑟瑟作响。
这道高峰上,筑了一座宝塔,观主推开塔门,登上高塔,直到顶层。即墨浔只见这正中设了一副香案,竖了一面镜子,一台七弦琴。
他望见镜中自己的模样,血色淋漓,狼狈得不像样,呆了呆,却见镜中只有他自己,照不出怀中抱着的稚陵。
观主正在摆弄香烛与琴,他不可置信地绕去镜子背面,背面依然是一面镜,但却只有稚陵,没有他了。
他不知缘故,疑惑焦急:“这镜子,……”
观主声音沉稳,悠悠道:“此镜是阴阳之镜。”
“做什么用?”
观主微微摇头:“阳镜看生,阴镜看死。”
即墨浔不语。阴镜那一面,仍只照出她的模样,安静地闭着眼睛。
观主点上一盏金烛,顷刻光满斗室,他不看即墨浔,只坐到了琴前,并不言语,信手弹起了琴来。
琴音铮铮中,镜面逐渐像涟漪一般晃开,即墨浔惊异望着镜中之景,袅袅雾色掩着森森幽暗的长路,长路尽头是一座雪白高台,旁有篆文刻字:望乡台。
他浑身浸透冷汗,嘴唇动了动。
他在那“望乡台”侧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虽被雾气模糊,可依然认得出来,她纤长的影子。
他顷刻间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镜中。她的身影在望乡台上徘徊了一阵,似极目去望,之后,忽然叹息,渐渐走远。
他眼前逐渐朦胧。
琴声息去,桐山观主一语点破他最后的幻想:“施主,令夫人已死。”
温热液体再也忍不住,滚落眼眶,啪嗒滴在了怀中人的脸颊上,他探手胡乱擦拭,她脸颊冰凉,只被这几颗泪染上些温度,却极快冷去。
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啪的断裂,随后,被他刻意忽视的记忆,潮水般纷至沓来。
那日在密雪纷纷中,他赶到承明殿时,四下是一片哭声。
臧夏说,娘娘难产,一天一夜,小皇子都没生下来,……娘娘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哪知道血崩了!便……便撒手人寰了!
他一直在逃避,可这个时候,无法再逃避了,他只得面对惨烈的事实。
她已经死了。
他已自我欺骗了四十六日,此时此刻,心脏才迟缓地绞痛起来,痛得他喘不过气,猝不及防,喉间腥咸,哇的一口鲜血,洒在地上,稠艳得不像话。
萧瑟风雨声渐次入耳。
也是这时,心中滋生出的悔意疯狂蔓延生长。
那时候,她在涵元殿中,目光万分凄楚地望他,告诉他,她也想做皇后,做他的妻子。她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都没有理。
他有他的顾虑和筹划,他想,若立她为皇后,任旁人虎视眈眈,难道等着第二个即墨浔,在将来某一日,如他曾经做的那样,杀到上京城里么?
他甚至傲慢地想,他虽然喜欢她,但他是堂堂的皇帝,想要做什么,不用她管。
她落寞离去,似乎从那日起,便对他淡淡的了。
他忍着不去看她,却没忍住,可那一夜他到承明殿里,她却喝得酩酊大醉,醉中,她大约认错了人,将他认成她哥哥了,万分欢喜温柔;等她发现是他时,所有欢喜一扫而光,只剩下了淡淡的讽刺。
他拂袖而去,接着数日,她再不曾似从前一样,早间来给他送羹汤,晚间来陪他看折子。这滋味让他难受,空落落的难受。
他下决心要适应,绝不要再依赖她,期待她。就在他以为,自己能轻易放下、不再在意她时,那条鲜红的红绦被呈到他的面前,顷刻间令他多日努力付诸东流。
他拿着红绦,在殿中徘徊踱步,屡次想烧了它,屡次又没有。他该去质问她,为什么隐瞒她和钟宴曾经相识之事,难道是怕他生气,责怪她么?——是了,他的确会生气。一口气闷在心中,无可宣泄,两日后,愈积愈盛,他要去找她问个明白。他想,他只是气她对他不够坦诚,……
她在作画,画上笔触,令他想起了上元佳节夜里,钟宴所绘的整墙花灯上的山水。
她点头承认钟宴是她的意中人。
那是否代表着,从前在宜陵,他们青梅竹马长大,曾经一起读过各种各样的书;一起摘青梅果,酿青梅酒;钟宴曾经手把手教她画画,他们形影相依;在某个上元夜里,她亲手写下这祈愿的红绦,祝愿钟宴能封侯拜相……
只是想象,已叫他心头酸疼。
他不甘心,问及自己,她却淡淡说,他们只是君臣。
好一个君臣——在他分明爱上她了的时候,她竟告诉他,他们是君臣。
他负气离去,路上却在想,若是立她为皇后又怎么样呢?那时便是夫妻了,她不能再说这种话来伤他。他才想到,相伴这许多年,竟不曾办过一场像样的婚礼。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与父皇是两样的人,只要他有本事,怎么会让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但他想改主意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是当初在中军帐里初尝到男欢女爱的滋味时么?是在行军路上一路冒风雪前行时么?是她每每替他小心包扎伤口,蹙着蛾眉,一脸担心时么?
是在召溪城里,去追舞狮子舞龙的队伍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