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山观主默了一阵,说:“施主还是好生安葬令夫人罢。”
他叹息一声。
即墨浔像蓦然回神,才抬起脸,良久,轻轻道:“她的遗愿,是火化后,将骨灰洒进江中。……”他顿了顿,低切哽咽说,“是她的心愿,我要替她实现。”
桐山观主见他满身伤痕,又兼被阴曹地府鬼气所伤,伤势极重,连站也站得吃力,却还是撑拄银枪,背着氅衣包裹的女子,步履蹒跚下塔去了。
即墨浔在桐山观的长生堂里坐了一夜,一言不发,等得雨声渐息,破晓时分,一轮滚烫红日跃出天穹。
难得放晴,十二月的山中寒冷凋敝,唯独松柏青青,观主说,正好是个吉日。
这桐山的北面正对浩荡扬江,尽管是冬日,江水不复夏汛时湍急勇猛,但亦有重重涛声,拍打壁立的山岩。惊涛怒雪,从北山往下看是朦胧的雾气。
她似一段缥缈的烟霭,也一并没入了茫茫的雾海和江水中——他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峰顶,江风猎猎声里,他想,她这次……终于与她的家人团聚了。
但他怎么办呢……他如今永远失去了她。
哪怕愿意用他的寿命换她的生,她亦毫未犹豫踌躇地,毅然喝完孟婆汤。
与他死生长绝。
即墨浔手中紧握的,只剩下一截同心结。他在火化前,忍着泪眼剪下一截她的头发,与他自己的头发编织在一起,挽了个同心结。
也算是……和她结了发,做了结发夫妻。
从此处眺望北岸,依约便是宜陵城。江上有往来船只,一粒粒的,水面被日出照得波光粼粼,袅袅炊烟在远处村庄升起。
从赵国归降以后,分离二十余载的江水之南重归故土,百姓纷纷团圆,正是人间最美好温暖的时节。
唯独他成了孤家寡人。
桐山观主赠了他几副伤药,将养了两日后,即墨浔辞别他时,观主却忽然告诉他,他今生与他的亡妻,许还有一线缘分。
即墨浔微微一怔,眼底却古水无波,“观主是宽慰我?”
桐山观主的目光下移,点在他心口处,微微一笑,“缘法二字,法无定法。”他顿了顿,却皱起眉头来,嘱咐道,“施主为鬼气所伤,伤势深重,日后恐不宜再亲动干戈,也不宜让伤口暴露在光下……”
即墨浔听后,倒觉释然,点点头。
身周鬼气划破的伤口都在桐山观主的秘药下逐渐痊愈,独独心口上那道伤痕,长及锁骨颈项,蜿蜒伸到肋下,伤得最深,久久难愈,碰一下都发疼。
臣僚部下们多在金陵城,只一队百来人的轻骑驻在稚川郡,他骑上黑马,独自回到稚川郡城,传令班师。
众人暗自讶异着,陛下怎么一人一骑回来,皇后娘娘去哪儿了,见陛下神情浑浑噩噩,没有人敢问。
渡江北回,过宜陵城,即墨浔格外驻马,命三军先行,他自己进到城中。
他还从未到她家去看过。
马蹄嗒嗒敲在青石砖上,宜陵城里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景秀丽如画。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积水闪闪发亮,他下马牵缰,缓缓过了一道平石桥,向几个人打听了一番,终于找到她的家。
推门进去,久无人住,扑簌簌落下灰尘,迎面就呛得他咳嗽起来。
即墨浔将马栓在庭院,尚能见到当年赵军破城后纵火,大火烧毁屋舍的痕迹。泰半东西都烧成灰,他见庭中有一棵老梨花树,树半死半生,抬手抚了抚它的枝桠,不禁想,从前到春日里,一定开得满树雪白。
墙根下杂草丛生,屋梁上野鸟筑巢,令他恍然怔立,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声叫他:“哎哎,你是谁啊,跑这来做什么?”
门外是个老汉,探着身子向他看来,即墨浔沉默后道:“你是?……”
老汉道:“我是裴将军家邻居。他们家出了事后,钥匙托给我保管了。”
即墨浔静了静,说:“他们家裴姑娘,是我夫人。我路过此地,替我夫人回来看看。”他从怀中摸了一阵,摸到稚陵的白玉钗子,摊给他瞧。
老汉旋即笑道:“噢噢,原来如此。”
老汉蹒跚进来,取了钥匙,打开里间屋门,絮絮念叨着说:“裴将军他们家都是忠烈啊,忠烈啊……可惜了。裴家姑娘还好吗?老汉也是瞧着她长大的,十里八乡的美人儿,书读得好,性子也好……”
即墨浔听得不语,随他踏进屋中,劫掠过后,的确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他上了她在二楼的卧房,空荡荡的,几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凭窗眺望,便是这条街巷,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间有葱葱绿树,宛转流水。
老汉打量着这重孝在身的俊朗青年,说:“小郎君,这钥匙就交给你啰。”
老汉想,这年轻人瞧着就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样的人约莫是不稀得还回这里住的,便又介绍他说:“城东的张员外家小公子呢一直想买下这宅子,老汉我没敢做主。小郎君以后不长住这,不如卖给他……这个张公子啊,一向很倾心裴家姑娘的,愿意出二两黄金呐……”
即墨浔嗓音淡漠:“老人家多虑了。夫人思乡,故宅怎能贱卖?”
老汉愣了愣,后来,见到好些军汉官差工匠过来修葺屋舍,这宜陵太守都亲自过来监工,也不知这年轻人是什么身份。工匠师傅还请老汉去指点,询问他,这宅子从前长什么样。
老汉纳闷:“若说个囫囵大概,我自然能说,可细节上却只有人家自己晓得了呀,怎么不请姑娘回来指点呢?”
太守听到,连忙示意他噤声,比着手势:“低声些!你可晓得,夫人新丧,爷最听不得这些话了!”
老汉愕然。
望向石塘街前,裹一身密不透风的玄色斗篷,身服素衣,临水而立的青年,今日方晓他身上重孝从何而来。
即墨浔立在门外,对小河流水,那工匠们请示他屋舍一些细枝末节,譬如问到,要什么颜色的帘子,什么样式的花瓶,什么款的桌案,装点谁的字画,……他竟没有一条能答上来。
他才发现,从前,她总是迎合于他的喜好,而至于她自己喜欢什么——他全然不了解。别说喜欢什么颜色,欣赏谁的字谁的画,就连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他也都模模糊糊,说不上来。
他懊恼颓丧,捂着太阳穴,阵阵作痛。这会儿,他突然觉得他好像从未参与过她生命一般。
若不是奈何桥头稚陵回眸一眼,碧色纱裙,乌发双髻,裙袖飘摇,小巧银铃铛叮铃铃地响——他还从未见过她那样轻盈明亮的装束打扮。
那样的她,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姑娘一样明亮烂漫,不曾是旁人眼里寡淡古板的样子。
他以为窥到她真实模样的冰山一角,殊不知她更有他从未见过的前十六年。那十六年没有他的日子,她自由天真,幸福美满,过得很好。
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他,为他收敛一切,将他视作依附;也在最美好的年华因他而死。为什么上天要在无可挽回之时才让他悔悟。若早一点悟到……就好了。
他沉默着,喉结一滚,低垂眼眸,摇了摇头,兀自沿街独行。
行到一颗硕大的梅子树下,他仰头看去,冬日的梅子树并无果实可摘,但已可以想象,梅子成熟季节,她会提着小篮子到这儿来摘梅子回家酿酒。
今年夏天,她在宫中也酿了青梅酒,埋在承明殿的梧桐树下,她说,过半年饮用风味最佳。
今已半年,青梅酒尚在,酿酒之人何在。
即墨浔踟蹰徘徊良久。
他追封了她父亲为宜陵侯,她兄长为忠勇侯,母亲为楚国夫人,立祠刻碑,然而……她不会再因此欢喜了——她死后他再去做的这许多事,全然于事无补。
他抱着膝,缓缓坐在临水石阶上,天色将暮,城中各家渐渐亮起灯。已是十二月严冬,又近除夕佳节团圆之日,大家忙着过年,加上才打了胜仗,街头巷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十里八乡的乡绅豪富,莫不都出了钱,请了人在城里街上舞龙舞狮子。
灯烛荧荧,人间欢庆,他静静望了许久,这颗梅子树下别无灯火,他像融进这乌黑阴影里一样,人间的烟火热闹与他毫不相干。
天色渐沉,部下臣僚们找不到他,急得团团转。京中加急的信件千里迢迢飞到了这里来,部下们在宜陵好容易寻到即墨浔,即墨浔才恍然回神,淡淡说:“嗯,拔营回京吧。”
他怕再多看几眼,就更舍不得走。
他冥冥地想,稚陵,你的两个心愿,我都替你实现——能换你来生的一面之缘么。
裴家的宅院修葺一新,他命人找了几个当地妥帖可信的妇人看管,这宜陵太守不敢轻慢,费尽心思找到几人,其中一个姓缪,似是裴家远房的表婶,让她好好照料院中草木。
缪家母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照料得枝繁叶茂的,保管枯木逢春。
即墨浔班师回京,刚回禁宫,雪片一样的折子便飞到他的书案上。他无暇理会,立即去看孩子,待见他哭得撕心裂肺,奶娘怎么也哄不好时,他心头酸楚,接了孩子,让所有人退下。
他将孩子抱在自己怀中,笨拙地哄了哄,却忽然望见堂中白幡与灵位,想起怀中幼子也再也没有娘亲,父子两人竟同命相怜,霎时间悲从中来,抱着孩子,在灵位前,蓦然痛哭出声。
这飞进涵元殿的雪片一样的折子里,有三分之一反对他匆忙立下一个母族毫无根基势力的太子,三分之一反对他遣散了后宫,从此不再纳世家女为妃,还有三分之一,是建立在前两项基础之上,来自诸多权臣世家对他或深或浅的威胁。
他幽幽看过,将这些折子通通烧了。
凡是反对的声音,他一一剪除,凡是试图威胁他的人,他一一处死。
只有他足够强大,他才能保护他所爱之人;只要他足够强大,他就能保护他所爱之人。他在她死后,才彻悟了后一句。
上京城中,虽是王师凯旋,一统江南三千里河山的大好时候,可仍旧笼罩着低抑的气氛。菜市口已连续十几日血流成河,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坊间说,陛下立了太子,十月份下令大赦天下,可这一回陛下回京以后,性情似乎更加冷血无常,连杀了这样多人。
也有人说,那是他们咎由自取,陛下早有清洗异心的打算,只不过如今到了时候了。太子年幼,陛下自然要为太子日后多做筹谋,这些人若是不听话,留着他们祸乱朝廷么?
众人以为然。
陛下诚然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了。
他亲自率兵征战,得胜凯旋,一雪国耻,如今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那些曾经不服他的,今日不服他的,当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除夕过后,菜市口没有再血流成河了,只是经过那十来日的噩梦,朝野上下自再没有人敢触碰陛下的逆鳞——先皇后和太子殿下,便是他的逆鳞。
朝廷里也换了一批新人。元光三年年初时,侍郎官薛俨奉天子令实行了新的拔擢人才的考核方法,在元光三年第一次实行,选出一批青年才俊,现今一一补缺。
薛俨为人忠心可靠,博学多才,政绩突出,自然也备受重用。他更是在一水儿反对陛下立太子的折子里,独树一帜地支持陛下,更得即墨浔的看重。
因此,翻了年一开春,便迁为吏部尚书,并加封太子太傅。
众人都说,薛俨真是好福气,非但娶到了晋阳侯家知书达理又漂亮能干的周姑娘,现在加官进爵一路顺风顺水,前途不可限量。
即墨浔为孩子物色了三十余位名师,薛俨是其中一位,兵部尚书陆盟、武宁侯世子钟宴也是其中一位。
除夕依然设了宫宴,大乐设而不作,不演歌舞助兴,气氛显得十分冷清。
众人只看到,从皇后殡天以后,益发冷峻淡漠的帝王,重阶上,高□□坐,高处不胜寒。
元光帝依然服孝,众臣也没有敢作欢愉状的。整场宫宴,各自缄默。
独独太子忽然哭闹起来,叫人心纷纷一紧,却看陛下抱他在膝头,难得柔情。众人面面相觑。
谢老将军一向最遗憾没有个女儿入宫替即墨浔生个儿子,见此情状,一口气吊在胸口。旁边萧夫人低声说:“你气什么,皇后殡天了,死人还能与活人争么?天下长情的男人有几个,过个把月,恐怕就要想新人了。我们疏云哪里差了,……”
谢老将军说:“你这外甥最固执,难道你不清楚?”
萧夫人冷哼了一声:“过几年,你们哪,再联合起来,语重心长地劝一劝,逼一逼,他保准就答应了。年轻男人,况且是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呐,我还不知道么?先帝是什么样,有目共睹,他的种还能变到哪去?”
谢老将军不说话了,旁边的谢疏云却低着眉说:“娘,女儿不想做续弦。”
萧夫人拧着眉:“这有轮到你挑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