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未曾想到,四目相对之际,眼前这位眉眼俊朗容颜冷峻的太子殿下,这位当了十六年太子的少年,忽然眼眶通红,愣在原地,满眼不可置信,嗓音哽咽,低声唤她:“母后。”
稚陵听得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脑子冻出毛病了。
母、母后!?
她这厢一惊一不留神,抓握假山石的手劲儿松了,一脚踏空,直直往后摔去。
本该摔进冰冷的涵影池中,却摔进一个……比涵影池也好不了多少的冰冷怀抱里。
这怀抱,不是太子殿下,不是韩衡,更不是魏浓——那是谁?
第62章
稚陵迟缓地转过脸去,一抬眼,视线蓦然撞进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里。
她惊讶地望见那双黑眼睛里,顷刻间寒潭尽化,乌水惊澜,泛起了潋滟无比的波光,像是朝阳初升时,映照在满江春水上的粼粼光色。那般动人。
待看清这张脸时,她不由在心底惊呼:这世上的男人,还能长得这么好看!?
——她这辈子,周围的青年才俊见过的多了去了,不乏英俊之辈,无论是周业,李之简,韩衡,陆承望……他们每一个都堪称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可与眼前人相比,竟都要逊色一筹。
眉如墨描,鬓若刀裁,高挺鼻梁,殷红薄唇,脸庞棱角分明,宛如鬼斧神工。
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好看的男人,几乎立即就看呆了。
薛稚陵这辈子若说爱好,海了去了,无论是美景、美食,还是美器物、美衣服,总而概之,便是一个“美”字。
今日见了个如此美绝尘寰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头也不晕了,心也不心悸了,胸口也不闷了,身子都不虚了,现在甚至能蹦起来吃上三大碗饭。
这个男人年纪大约三十来岁,恐怕已算得上她的父辈人物了,比她认识的那些少年青年们大上许多,因此,他的身周似乎多了他们所不具备的稳重和冷厉,那是终年掌权冶炼出的气质。
若只具美貌,不具气质,便是顶好看的人物,稚陵也不会呆呆看半天,至多只在心底赞叹两句,也就过去了;最难得是二者兼具,这样的气质,叫他的美貌更添了几分独一无二的迷人。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可这男人,他就算只穿着一身寡淡得不能再寡淡的石青外袍,束一条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的银白腰带,更没有佩戴任何熠熠生辉的物件,可仍旧在稚陵的眼里好看得将四下所有风景全都比了下去,朗如日月在怀,……她脑海中不知缘何,模模糊糊想起一句话:“美姿仪,有天日之表。”
叫稚陵看得舍不得挪开眼睛。
她愣愣欣赏他美貌的片刻中,却看这个男人长长地凝望着她,眼底无数复杂情绪,如江面上一浪接着一浪涌起沉落,纷纷东流而去。
他哑着声音开口:“你回来了……稚陵。”嗓音低沉滞涩,却又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尽欢喜,像是只要声量高一些,便要惊破这场令他恍然不已的梦。
即墨浔年少时,心中有一道月光。
她博闻强识,聪慧善良,心思细腻,观察入微。
她陪着他在荆楚江东奋力退敌,建立自己的声名功业;她陪他北上逼宫政变,走过了杀兄囚父夺权的血淋淋的日日夜夜。
她陪着他度过了初登大位众人对他口诛笔伐的煎熬;她陪着他稳定朝堂动荡的时局,整顿一团乱麻的禁宫。
她陪着他在千军万马中厮杀出一条血路,也陪着他在无数个昼夜灯昏里面对着棘手的国事。
她陪着他面对众臣反对南征的浩大声势,坚定支持他的每一个决策。
最后,她为他留下一个孩子,撒手人寰,长辞人世。
忘川河畔,奈何桥头,她却只是摇头,拒受他为她续的命,不曾有半分眷恋地喝下孟婆汤,毫未犹豫投进轮回,与他死生长绝。
让他在人间,从此孤独一身,一十六年,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怀惘。
一别生死茫茫,碧落黄泉不见,十六年里,无数个午夜梦回,他蓦然惊醒,眼前是漆黑冰冷的寂静世界,耳畔那些温柔的缱绻的声音,像潮落了,流逝了,不见了。
即墨浔扶住她后腰的那只手颤抖着,像不可置信一样。
是梦耶?非梦耶?
若是梦,……掌中质感真实,他明明——抓到她了。
漆黑的双眼中仿佛波光动摇,山倾水泄,眼尾猩红,他低声极温柔地重复一遍:“稚陵,是你么?你回来了……?”
旁人全看得呆了。
谁曾料想,陛下如此铁血无情的帝王,竟会流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那张一直冷峻淡漠的脸上,此时嘴角弯起,勾了个温柔的弧度,让人知道原来他也会笑,而且,一笑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把稚陵看得目眩神迷,恍恍惚惚,身后却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爹爹!”
那声音惊得她回神,记忆旋即停在刚刚太子殿下他仰头对她喊了一声“母后”。
直到此时,稚陵终于意识到她仍被这个男人稳稳托在他冰冷怀抱中——刚才若没有他及时接住,她便得摔进这涵影池里了。
她心头迟缓地剧烈跳动起来,震出胸腔一样,与此同时,她也终于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惊大了双眸。
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
三十来岁……爹爹……
她惊得一声低呼:“陛下认错人了,我不是……”
随她话音出口,托在后腰上的手掌却益发固紧,眼前男人的目光幽了幽,似笑非笑的,打断她:“认错人?稚陵,你我夫妻多年,我怎会认错?”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望着他的时候,眼里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惶,只是诧异和陌生。
她的确像是从不认识他一样。
可若不认识,看见他时,又全然没有旁人对他的畏惧害怕。
转瞬,他那温柔又欢喜的神情微微一变。
长公主立即在他身前,解围道:“阿浔,这位是薛姑娘,先前跟你提起的,薛俨薛相爷的女儿。”
薛俨的独生女儿……?
一些久违的记忆慢慢复苏,他想起来了,薛俨的确有个独生爱女,许多回上书告病还家,都是为了这个女儿……他蹙了蹙眉,理智终于占据了上风,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被他禁锢在怀抱里的姑娘。
她的目光清澈天真,是因为她的父亲乃位极人臣的丞相,才不卑不亢地面对他么?——而不是因为……她记得他?
难道他当真认错人了?只是长得太像了?
即墨浔缓缓闭了闭眼睛,那句“我不会认错人”,在喉咙间滚了一滚,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松开手,睁眼时,目光却格外冷峻,先前的温柔荡然无存,似在一瞬间,就又恢复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冷血君王。
看得稚陵心惊胆战,原来爹爹每日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皇帝!
盯她的那一眼,冷冽如冰,叫她打了个寒颤。
她竟从他目光里读出一丝哀伤,十分不解,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身后却见是太子殿下,——聪慧如她,几乎很快便从这父子俩的反应里推断出,只怕是他们都将她认成了死去十几年的裴皇后了。
难道她……长得很像敬元皇后么?
一想起刚刚太子殿下唤的那一声“母后”,她又打了个寒颤,再退了几步,若不是长年做大家闺秀的素养,她早就落荒而逃逃之夭夭,何以要在元光帝那几乎洞穿人心的目光里,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后退。
太子殿下神色复杂地注视她,对她的口型依然是“母后”,眼底惶惑忧伤,仿佛碎裂出裂纹的冰面,稍微碰一碰,便会哗啦一片稀碎。
他像很不解为什么她不是他的母后。稚陵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怎么可能生出一个比她自己年岁都要大的男孩子啊。
稚陵这般想着,愈发觉得自己在这里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逐渐后退时,倒还分了个神想着,她这会儿要是晕过去就好了,偏偏平时头晕眼花心悸的症状,这会儿竟一个都没有出现,叫她想装也装不出。
即墨浔的视线寸步不离地锁在她跟前,滋味犹如被无形枷锁给桎梏住了,他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什么,但稚陵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长公主见此处无声之中颇有剑拔弩张之势,连忙笑着打圆场说:“衡儿,煌儿和薛姑娘他们对园子不熟悉,恐怕错过许多景色,你陪同他们一道四处走走吧。”
发生这一遭事,稚陵还不忘前边梨花树下苦等的魏浓,虽然自己还惊魂未定,但终于还是成功领着太子殿下走到这里来了。
魏浓怀里抱着一沓不知哪儿来的梨花枝,——不过显然不是现场折下的。她今日描眉敷粉涂胭脂,装扮得十分清雅素净,但不显得太寡淡,一身梨花青的衣裙,因为单薄,所以衬得她在梨花树下瑟瑟发抖,也可用另一词形容:楚楚可怜。
稚陵使眼色示意魏浓赶紧抓住机会,魏浓一番诉衷情,依照原本的计划,说了洋洋洒洒一堆,并将怀中花枝献宝一样献给他。
怎知太子殿下他的目光轻轻瞥过她这里,幽晦莫名,话却是对魏浓说的,他轻声说:“魏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梨花么?”
魏浓当然早有应对,将梨花的品质一一举例说明,赞颂他如何如何纯洁高雅——
可他只轻轻叹息:“是因为,我母后也喜欢梨花。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她的喜好。”
稚陵霎时间愣在当场,却不知为何,骤然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猛地倒下去。
——
先才在梨花坞上,长公主已寻了个机会,跟她这皇帝弟弟提了一提,便是这薛姑娘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婿陆承望在益州出事了,衡儿又心慕薛姑娘已久,望他能做主出面,成全两人姻缘。
现在倒好,——谁能想到薛姑娘长得跟……跟敬元皇后一模一样呢?
她目送衡儿跟薛姑娘渐渐走出视野,转进旁边幽林小径,才看向身旁仍旧笔直伫立着的即墨浔。
是时雪风正紧,吹得他身上石青锦袍猎猎翻飞,他自岿然不动,目光幽寂追寻着,没入浩浩大雪里。站得久了,发上沾满一层薄雪,洁白晶莹,望去仿佛是鬓白如霜。
望不见了,才轻轻敛了目光,却静默了许久。折身回向来路,九曲石桥栏杆低矮,人行其间,水面清影可鉴,便使他这影子,益发孤单寂寥。
长公主在他后面,思索了一阵,想着还是劝他几句为好,只是见他彷徨失意,大约也听不进去,索性叹息,没再言语。
人死不能复生,她明白这个道理,她以为过了十六年,她这个弟弟也应该明白了。
只怕衡儿这桩事,即便能成,也要坎坷许多了。更难保她弟弟不会因为薛姑娘容貌肖似便要留她在身边……想到这个可能,长公主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劝一劝他,万不能做出什么疯狂之事来。
她似乎听到即墨浔在一个人喃喃自语:“认错人了……认错了……”
长公主便说:“阿浔,恐怕只是长得像呢。这天底下长得像的多了。”
他不语,神情寂寥。
已走出一段路,即墨浔忽然捂了捂肩膀,抬起眼睛,猛地回头。
那一眼,他却极其坚定,似穿破这纷飞大雪和重重雪树,定在某处。
第63章
“不好了!薛姑娘晕倒了!”
“阿陵!阿陵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我跟伯父伯母都打了包票的!……”
“母……薛姑娘!薛姑娘?”
“先扶薛姑娘去最近的剪霜楼歇息罢,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韩公子——拜托你再派人去跟薛伯父和伯母说一声吧!呜呜……阿陵,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
混乱嘈杂的声音逐渐淡出了稚陵的脑海,她晕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上京城里,恐怕的确有煞气,老道士诚不我欺……。
稚陵晕倒得很莫名其妙。晕过去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白药、阳春几人在前堂,听到小厮跑来告知她们的消息,白药还算稳重,阳春是捂着嘴差点尖叫出了声音,“这下可怎么好!姑娘,姑娘果然出事了!”
顾不得再说旁的,几人急忙赶去绿衣亭那里,几个婆子侍女一并连搀带扶,将稚陵安置到了剪霜楼的二楼卧房里。
韩衡也派了人去请大夫,但这时恰逢大雪,积雪难行,不知大夫几时才能到。
剪霜楼是园子临水处筑的一座用来登楼赏景的小楼,只二层高,稚陵被婆子丫鬟们背到了二楼的卧房里。
魏浓急得团团转,在床沿边上坐了又站、站了又坐,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地在稚陵跟前,一会儿拿手贴一贴她额头,一会儿又在她跟前低低地抽泣,小声唤她:“阿陵,阿陵你快醒醒……”
不得不说,魏姑娘这会儿比刚刚在太子殿下跟前诉衷情时,哭得更真情实感。
这斗室里有寒风穿过,冷得魏浓一哆嗦,正要起身去把这扇观景的花窗关上,倒是那边一直不言不语沉默着的太子殿下,忽然几大步迈到窗前,先她一步,伸手轻轻关好了窗。
韩衡忙着处理琐事,心知此事若叫外人知道了,于薛姑娘未必是好事,又见这屋里乌压压聚了这样多人,虽然显得热闹,可也不利于薛姑娘休息,便让无关紧要的人都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