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神色认真,那双深沉如寒潭的黑眼睛映着两点明晃晃的雪光,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皇姐,朕会拿这种事说笑么?”
他嗓音磁沉:“不过,……”他顿了顿,端起小案上的黑瓷茶盏,喝了一口冷茶,喉结被高高竖起的衣领挡住,隐约还能见到乌黑伤痕的末尾,像一缕墨色的烟,盘在颈边。
“不过什么?”
“不过此事,要循序渐进。”他轻哂,继而看了看长公主满脸诧异震惊,却没有再说什么。
长公主望着他,欲言又止。若说即墨煌长这么大,没见过他的母亲,思念太深,所以对薛姑娘格外关注,也还算情有可原;可她这个弟弟,难道也要做出寻一个替身这种事情么?
那是薛家的独生爱女,薛俨捧在掌心里的宝贝,肯让她做别人的替身么?
肯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么?
——何况,人家先前已有了个两情相悦的未婚夫,这会儿生死未卜,又当真能屈服在她弟弟的权势之下么?
长公主顾虑良多,却想到自己的衡儿倒是真真切切再没机会了,不由叹息。
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即墨浔像是为了说服她,又道:“天底下相像的人虽多,可哪里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长公主疑心他是疯了,就像十六年前,他在裴稚陵死后做的那些疯狂事情一样。
——
稚陵幽幽转醒时,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红绡罗帐。金银线勾勒的鸳鸯图案里,渗出极刺目的烛光。
大约……是太久没见光了,所以眼睛受不了这般强烈的光,她刚眯开一条缝,忙不迭抬手挡住了光。
忽然有别样的动静——是脚步声,以及拿灯罩罩住了烛灯的声音。她从指缝里窥过去,柔和许多的烛光里,绰约看到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理好了灯罩,才回过身来,低声含着笑问她:“醒了?现在好些了么?”
她浆糊似的脑子转了转,灵台尚未完全清明,仍旧有些迷糊,虽觉得那人磁沉嗓音极其熟悉,可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她嗯了一声,却看那个人向床沿走来,伸手缓缓撩开了帷帐。
她睁大了乌浓的眸子,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对方手指上戴着的黑玉戒指分外醒目,不知为什么,她益发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她愣怔之际,那人已在床沿坐下,轻轻道:“稚陵。”
她愣愣答应一声,才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呀?……诶,你,我不认识你,你怎么叫我名字?”
话音刚落,那人忽然一阵沉默,漆黑的长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好半晌,他改口道:“……薛姑娘。”嗓音里却少了刚刚的欢喜。
直到这时,近距离地打量对方,稚陵逐渐清醒过来,望着面前这张俊美无瑕的脸庞,想起了他是谁了,霎时间僵住。
第64章
稚陵僵住归僵住,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打量元光帝他这张脸——生得实在是挑不出一丝不好。她甚至分了个神想,难怪旁人都说,他平日总冷着脸,若是成日带着笑,……真是叫人目眩神迷,恐怕威严就要大打折扣了。
此时他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逆着光,烛光柔和地落满他侧脸,衬得他眉眼多添一丝丽色。
她晃了晃神,才记起回答他,便说:“回陛下,……我感觉好多了。”
没有等她开口问旁的事情,眼前俊美的帝王先她一步,闲谈似的含笑问她:“薛姑娘莫非第一次来上京城,水土不服?”
稚陵抿了抿唇,睁大了乌浓的眸子,眸中一片惶惑,点头小声说:“是……第一次来。”难道说晕过去是水土不服?可连瀛洲离上京城,也只百十里远,恐怕是“煞气”作祟。这句话她不能说,只心里嘀咕一二。
她虽不害怕他,但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到底有些紧张,缩在锦被里的手不自觉中攥紧了被角。
元光帝轻哂:“难怪朕从未见过你。”
稚陵已经记起了在沛雪园中的记忆,对他这么一句话,自然而然地生出些联想。若不是今日陪魏浓来赴这赏花宴,她何以会碰到他?又何以被错认成了他的亡妻,从而生了些误会来……
此时她预感很不好,忐忑不已,干脆直说:“陛下怎么在这?……这是哪儿?”
爹娘娇惯长大的,多多少少有些娇纵的性子,稚陵情急之下,素日的礼数也就忘在脑后,她只担心他下一句要说这里是宫中,他将她掳过来了。
眼前人目光幽深莫测,嗓音低沉温柔,但总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朕救了你。帮人帮到底,自然在这。这里,是剪霜楼。”
稚陵转瞬想起早间,她攀到假山石上探看太子殿下的行踪,意外摔下去,的的确确被元光帝救下来。一想到此事,她脸颊发起烫来,不由自主地又攥了攥手指。
她垂下眼眸,十分客气知礼道:“多谢陛下那时救我……”她顿了顿,急忙又抬眼问,“那……阳春呢?白药呢?”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她们,这斗室之中,只他们两人!?
她脸色微微一变,再看着即墨浔那张脸,他注视她的视线晦暗莫名,含着淡淡的笑痕,聊胜于无,不过嗓音仍然温柔,道:“她们就在外面。要她们进来么?”
稚陵咬着嘴唇,点点头。
他温声说了个“好”,便起了身离开,她听到有门开合声。
透过床帷,依稀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莫名熟悉。
元光帝这些行径,叫稚陵有些迷糊不解,怎么跟外人说的不一样?不是说他是个……极冷血无情,阴鸷冷漠的帝王么?
更不解的是,阳春和白药两人进来时,眼观鼻鼻观心的,不约而同都沉默着,连素来聒噪的阳春,这会儿都闭紧了嘴巴。两人到了床边,稚陵连忙问她们发生了什么,白药偷瞄了眼门外,只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姑娘晕过去了,就一直歇息在剪霜楼。……已经戌时了。”
“魏浓呢?”
白药说:“魏姑娘就在楼下。”
她顿了顿,似有点心虚,“姑娘放心,之前已经去了信回府上说了情况,不过夫人今日去了陆府做客,相爷又在文华殿值守,没做主的人,还是薛平安驾了车马要来接姑娘回去。但姑娘迟迟未醒,长公主便做主让姑娘先留下休息,等姑娘醒了再说。……大夫此前来过了,只说姑娘是气血亏虚,耗费了精神,今日天气又冷,才晕倒的。”
稚陵听后,大致晓得了来龙去脉,翻身下了床,整饬衣裳,白药帮她穿好这一件接一件的衣裳,梳妆打扮一番,稚陵望了望镜里,竟不显半分病容苍白,脸色反而红润润的,让她奇怪,又问:“大夫开药了么?”
白药微微摇头:“原本韩公子着人去准备了姑娘近日吃的那味药,姑娘昏着,没吃下。”
那倒怪了!没吃药的话——稚陵心道,她活了十六年,还从没觉得有这种“身体倍儿棒”的感觉。
她抬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忽然僵了一僵,“总不会是‘回光返照’罢!”
阳春连忙“呸”了好几声:“姑娘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分明就是姑娘出来游玩,心情好了,身子也跟着好了。”
稚陵若有若无地点点头。
出了门,只见夜色笼罩,廊下一排精致秀丽的琉璃灯,照射出廊外漆黑夜幕里的飞雪。
只魏浓魏姑娘在,正抱着胳膊在廊上走来走去,听到声音,急忙回头来,一把抱住了稚陵,声音发抖:“我的小姑奶奶,你总算醒了!我都不敢想我怎么跟伯父伯母交代!哎,快走罢——我得亲自送你回去。”
稚陵说:“你放心,我这不是没事么?”
出了剪霜楼,谁知浓夜里迎面撞到一道宝蓝身影,那身影徘徊楼下良久,琉璃灯光中,容颜清俊温柔,向她们几人笑了笑,温和说道:“薛姑娘;表妹。”他撑着伞,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母亲嘱咐我送两位回去。”
稚陵道:“长公主现在歇息了么?”她本还想向长公主道谢兼辞别,韩衡只说他母亲安睡下了,稚陵才放弃打算。
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稚陵心头一团乱麻,本该疲惫不堪,偏偏今日睡了个饱,现在没什么困意。
她和魏浓刚出园子,却见魏浓她爹爹正守在园门口。
“爹!?你怎么来了?”
魏浓刚诧异着出声,便被她爹示意着噤声:“嘘——”他使了个眼色,稚陵和魏浓顷刻明白过来。
作为龙骧卫尉,魏允出现在这儿,稚陵以为,要么魏伯父是来接魏浓回家的,要么是因为元光帝就在附近。
果不其然,是因为后者——魏允说:“薛姑娘,陛下有请。”
说着,将魏浓给带走了,稚陵听得一呆:“陛下!?我?”
诧异时,她终于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陌生的车舆,上有天子徽记,边角盘饰贵重精致,华盖翠羽,灯火光明。重重羽纱遮覆中,车舆窗口的朱红色帘帷被一只雪白的手挑开,从如昼光明中,可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冷峻侧颜。
鼻梁高挺,眉眼深邃。
薄唇一张一合,嗓音低沉,语气不容置喙:“上来,朕送你回家。”
稚陵吃了一惊,惊讶地望他,可他眸光不转,并不看她,那意思也是:此事她毫无拒绝的余地。
不过他还好心解释了一句:“朕让丞相在文华殿值守,以至于他不能过来接女儿回家,朕替他一替。”
稚陵硬着头皮上了这车舆,发现比想象的要宽敞多,容得下她坐在离即墨浔很远处。
他的目光淡淡点过来,不过,好在没有就此要求她坐得更近些。这车舆里悬挂的琉璃灯照得人无可遁形,即墨浔单手支颐,眉目淡淡,目光收回去后,似在望着窗外。
静默无话,反倒生出些尴尬来,稚陵却实在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容貌,愈发觉得赏心悦目,更觉得今日不多看两眼,说不准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脸了,乃是一大亏损。
她心里如是想着时,忽听即墨浔启声:“薛姑娘……平日也气血亏虚吗?”
那嗓音薄哑低沉,俨然有几分怀惘。稚陵却毫未听出这个“也”字的意味,只当是字面意思的关心,便说:“从小就是,说好不好,说坏也不算太坏……”
即墨浔听得喉咙一哽,忍不住抬起眼看向她。烛光里,她梳着惊鸿髻,一身大红色斗篷,巴掌大的小脸被这身艳丽的红色衬得雪白。乌浓双眸映着明灯,像秋水盈盈。
他心口滞闷酸楚地想,明明转世了,……她身体为什么还是不好,这份苦,又为什么摆脱不了。
他低下眉来,说:“改日让太医替你看看。……或者,张榜招名医进京。”
稚陵当他是随口一说,她与他非亲非故的,……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即墨浔瞧着她道:“丞相为国鞠躬尽瘁,朕关心关心他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罢?”
他撑着腮,神情很是温柔,一时之间,稚陵没有找到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点头应和了两声。
离丞相府没有多远了,即墨浔又似有似无地说:“听说薛姑娘字写得很好。”
稚陵本只想说“一般一般,都是爹爹教得好”,突然想起一桩事情来,便是她在洛阳替人代笔一事。
她霎时间心虚下来,又连忙改口说“不好不好,写字实在很难”,也不知元光帝知不知道那代笔之人是她。
要是知道的话,该不会还这样和颜悦色了吧?毕竟那次太子殿下重伤,写家书瞒下他,听魏浓的意思,后来他很生气来着。
哪知道下一句话他便低笑着说:“是吗?朕怎么觉得薛姑娘天赋异禀,尤其是在,临摹字迹上……”
稚陵心头一咯噔,下意识抬眼,与即墨浔四目相对。
车舆却稳稳停下了。
他说:“到了。”
第65章
随他话音落下,稚陵那颗心吊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连忙跳下马车。
谁知她忘了前些时候崴了脚,一着地,险些摔在雪地里,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挽住。
她惊魂未定,心扑通扑通跳着,回过头来,隔着霏霏的细雪,半倚在车门处的即墨浔伸出手挽住她的手,神色一瞬惊惶,却像是惊鸿一现,极快地恢复成了淡然平静的模样。
灯烛柔和的光镀在他的容颜上,他静了静,良久才松开手,只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稚陵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骤然腾起一阵滚烫来,不自觉地将手背到身后。
大约是这下意识的动作被他看到,即墨浔眉头微蹙,手顿在半空中,僵硬着慢慢收回,并抬手放下了重重车帘。帘帷厚重,这下,只模糊能见到他的轮廓影子了。
他道:“你回去罢。”
细雪纷纷,不过起了北风,稚陵刚要转身投入家的怀抱——背后倏地响起了元光帝极轻的叹息:“……薛姑娘。”
稚陵脚步一顿,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想说,便问:“陛下?”
“你的生辰在九月?”
稚陵摸不着头脑,他做什么要问这个?不过看在他两回救了她的份上,回应说是。若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吴有禄,便会知道陛下问话,只管回答就是了,别问其他的;但稚陵从来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觉得不解便要问出来:“陛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