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禅房外几树枝桠低垂的石榴,便是一片开阔庭院。
“……”一串急促脚步声叫周怀淑给惊醒过来,再便是几声叩门。
丫鬟婆子有的已经在隔壁禅房里简单歇着了,周怀淑却睡不下,陪在稚陵身边,蜡烛烧得快要见底,她撑着腮,本是打个盹,哪知便睡着了。
她循声起了身,问:“谁?”难道是钟宴么,他这样快便回来了?
对方却沉默了一阵,好半晌才听见回答:“薛夫人,我是龙骧卫尉,魏允,在下带了两三位太医,前来给薛姑娘看诊。”
周怀淑却微微诧异:“魏都尉?”
魏浓与稚陵是好友,魏家也与他们家时常往来,可这个时间,她怎么也没想到魏都尉不在禁宫中护卫陛下的安危,却赶到这里……有些匪夷所思。
打开门,门外的确是魏允,笑呵呵地说:“薛夫人,事不宜迟,还是尽快让太医替薛姑娘看看罢。”
周怀淑心里虽有不解,但晓得耽搁不得,便侧过身,请几位太医进了禅房。
大抵是着急忙慌地骑马赶来,几人都身着一袭漆黑的披风,戴着兜帽,这中间一个人,兜帽压得很低,身量要比另两位颀长许多,似小心避开她的打量。
周怀淑格外多看了一眼,魏允就打马虎眼说道:“薛夫人,我们先在外头等一等罢。”
周怀淑点点头,顺手关上屋门。
一直暗中注意她动作的视线,终于随着木门虚掩住而收回。
他抬起手摘下了兜帽,风尘仆仆,三步并两步坐在床沿,望见躺在竹床上的稚陵,双目轻阖,脸色苍白,呼吸轻若飞絮,他轻声唤道:“薛姑娘?”
她没有什么反应。
他顿时攥紧了手指,又唤了两声:“稚陵?”
她在昏迷中,还蹙了蹙细长蛾眉,仿佛很难受。
他目光不动,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她看看!”
那两位太医不敢怠慢,连忙近前来替稚陵诊了诊脉,仔细观察了一番,却又觉得奇怪。
年轻些的那一位迟疑着,小声禀道:“……陛下,薛姑娘并无大碍。”
若不是顾忌着门外有其他人……即墨浔沉着一张脸,冷声重复:“并无大碍?”他目光终于从稚陵的脸上转向另一位,而这位年纪稍长的老太医接替前一位,仔细诊了一诊,鬓角冒汗,声音微微发颤:“回陛下,的确……并无大碍。过一会儿就能醒了。”
月在西天,两人出了禅房,跟周怀淑说了薛姑娘只是劳累过度,歇上一夜就好,千万不要打扰她。
周怀淑心里惴惴,但自然信太医的医术,将信将疑着,也只好遵照医嘱,没有再进禅房里打扰稚陵休息。
魏允也在旁劝道:“薛夫人也该好好休息才是,快四更天了,明日才好照料姑娘嘛。”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在长年担任龙骧卫尉的职位,跟着陛下,练就了一身无论做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好本事。刚刚他胡乱与周怀淑绘声绘色描说了一番,钟宴钟侯爷夜叩城门,惊动了陛下,陛下体恤相爷值守理政的辛苦,便特命他率领太医和护卫数人赶来法相寺。
说完,周怀淑却问了一句钟侯爷现在何处。魏允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焉能如实告诉她,被十来名龙骧卫拦在了山门处。
他只道:“许是太累了,已回府歇下了。”
周怀淑道:“的确要多谢魏都尉你和钟侯爷了。要不然……我们家姑娘……唉。”
门外长廊上渐渐没有了声息,确实没有人影晃来晃去了。众人是人困马乏,多半歇下了。即墨浔静静听了良久,久到这一盏蜡烛烧到尽头,陡然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微明的幽蓝里,一切像蒙着尘般模糊不清,天色将明,但月光仍旧从窗间照进静谧的禅房。
他借着月光看到她朦胧安静的脸庞,依稀可见眉心的那颗痣,点在雪白如瓷的脸上,月光流过,脸庞像是晕出了白釉的柔光。
呼吸很均匀,这时候,难道是他的错觉,好像比起刚刚那样轻的呼吸声,现在声音已重了许多。
他探出手去,几次三番想碰一碰她的脸颊,指尖却止于毫末寸厘处,踌躇着收回手。
若是从前,只要是些微的动静,她早就醒了。
此时,他既怕她长睡不醒,又怕她蓦然醒来。
法相寺中清景无限,门外的茂盛草木里,蛩虫鸣声如织,不绝于耳。夏日炎热,山中的夜晚,因为门窗紧闭,无风穿堂,更是闷热。他自己已汗流浃背,胸前的伤口浸湿了汗水,隐隐作痛。
他坐在床沿,便那么长长地注视她。从前不知,原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也这样幸福。
怎知下一瞬就听到稚陵嘟囔着,模糊呓语:“好热……好热啊……”
一面说,一面踢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
即墨浔初时一愣,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原来早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立马起身,放轻脚步在小小禅房里四下寻觅一阵,终于,在积灰了角落里找到一把旧蒲扇出来。他仔细擦了灰尘,便坐到床头,替她摇起扇子。
旧蒲扇齿缺不全,但好在送风轻柔凉快,她极快又安稳地睡下似的,他没有再听到她喊热了,他再探手一试,额头的汗水渐渐消去,他替她别好了一缕黏在脸颊的发丝,这般近距离地望着她睡颜,心里十分满足。
手腕仿佛形成了一个只知机械重复的过程,他支着腮,强打精神给她摇扇子,倒全没有顾上自己额角汗如雨下,沿着锋利下颔线啪嗒滴落在稚陵的颈侧。
稚陵在昏沉梦里,恍惚梦见陆承望正骑马回京。她去迎他,本是个大晴天,谁知蓦然间风起云涌,下起暴雨。她连忙后撤,躲到屋檐下,哪知还是淋到了几滴雨点,凉得她骤然醒过来,惊坐起身,第一句便唤道:“承望!”
漆黑的世界,她睁大了眼,但夜色浓郁,什么也看不清,倒让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刚刚还感到有风掠过,怎么这会儿全都静悄悄的,……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寻思着,她好像在求签的时候晕了过去,那……这里是哪儿啊?
而且她做梦梦见陆承望了,是不是说明他回来了!?她脑子一团浆糊,但又唤一声:“承望,你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却觉唇角落下一吻。轻盈得像是蜻蜓点水。似乎有淡淡的龙涎香气蔓延开。她却全然因为这猝然一个吻,怔愣住,忽略了那淡淡熏香的味道,也一时忘记她准备说什么来着。
有人?!
是谁?难道是……
她晕晕乎乎的,问道:“承望,是你么?”
已经轻手轻脚避到阴影处的即墨浔闻声,却没有敢应。刚刚一时冲动,只因不想再听到她提及陆承望了,可偏偏……适得其反。
指节攥得发白,在听到她第三遍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替你求的签是吉还是凶”时,他险些忍不住要开口说话。
那虚掩着的禅房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稚陵望向来人,不过月已西沉,现在天色处在一个黎明前极其暗淡的时候,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即墨浔闻声也一动,也不知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那个人化成灰他都认得,他一眼就知道对方是钟宴——他不是让人把他绑在山门前了么!他怎么还是上山来了!
钟宴轻声道:“阿陵,你醒了?”嗓音清冷,语气中有藏不住的欢喜。
稚陵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小舅舅,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似乎笑了笑:“碰巧我也在寺中。先才受薛夫人托付,去请了大夫回来,但你未醒,睡不着,怕山上有什么野兽,索性守在你门外,”他只字不提即墨浔,缓缓走近了些,坐在离竹床最近的一只竹凳子上,说:“阿陵是做噩梦了么?刚刚听到你……唤承望的名字。”
稚陵微微垂眼,说:“不算是噩梦……只是梦到他平安回来了,所以有些惊喜。小舅舅,你既然在寺里,那你知不知道,我求那支签是好是坏?”
她复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找着钟宴的脸的方位,却觉得这晦沉沉的夜色中,还有另一双视线在注视她。
钟宴说:“你说那支签?”他顿了顿,却并不很想她知道,签是一支上上签——使她还存着念想,不肯与陆承望退婚。
因此,他望着稚陵雪白脸庞和微微蕴着光的乌浓双眼时,不由自主别开头:“签文……是下下签。”
果然就听稚陵“啊”了一声,不可置信,低声说:“小舅舅,真的吗?是下下签?……”他察觉到她尾音都染了哭腔,不免心尖一颤,可现在无论如何要叫她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婚。
一旦退婚,他便有机会了。因此,他叹息着说:“是那解签的僧人所说。阿陵,人各有命,是承望他没有福气。”
稚陵咬着唇瓣,身子仿佛都有些颤抖,抬起手抵住额头,生怕自己又要晕过去,可眼泪汪汪,嘴上却很不甘心地说:“不,我明明梦到承望回来了……我,我再等等他……”
闻声,钟宴极其不忍,只道:“阿陵,你心地善良,承望他一定也不想耽搁了你。何况,我听说你的身子……”
这时,角落里突兀响起冷冷的声音来:“陆承望不是死了么,怎么回得来?”
第76章
那声音森冷得如同地狱修罗,饶是盛夏夜里闷热天气,稚陵还是不由打了个冷颤,循声一看,奈何夜色浓稠,什么也看不到。
钟宴蹭的站起,手已握在剑柄上,冷喝:“谁?谁在装神弄鬼?”
他缓缓向那角落里走了两步,稚陵却慌乱地叫他:“小舅舅,你,你别走,我怕……”
钟宴一听,立即又倒退好几步,只护在了稚陵的身前,剑面反出一段光来,明晃晃的,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即墨浔破罐子破摔地从角落里徐徐走出,门外微弱天光打在了侧脸上,仍旧朦胧。
钟宴尚未辨清他的容貌,剑已出鞘,谁知电光火石之间,短兵相接,另一道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眼前,挡下了他的剑。
一声刺耳锐鸣。
他终于认出这样快的剑,先是不可置信,直直看着朦胧光线里那张脸,道:“……陛下?”他没有给即墨浔说话的时间,旋即嘲讽般笑道,“陛下九五之尊,竟行如此龌龊之事?半夜潜入姑娘家的屋子?”
稚陵吓了一跳,齿关打颤:“陛下?!”
只听到对方那有些熟悉的磁沉声线,伴着锐鸣消弭,温柔缓缓地响起:“薛姑娘,你别怕,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钟宴一听,冷笑起来:“这天底下,谁伤害——”话音中断,钟宴只觉颈边一凉,竟已横了一柄剑。似乎只要他稍稍一动,就要划破他的颈子。
有如毒蛇般幽凉的声音继而传来:“钟宴,你自己又问心无愧么?……你敢说你和朕所想的,不是同一件事么?”
他顿了顿,幽幽道:“朕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今日来微夜山法相寺,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薛姑娘的病情。”
稚陵全然愣怔住,但随着天色逐渐发白,看清他们两人对峙的架势形容,尤其是横在了钟宴咽喉前的利剑,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踩着鞋下了竹床。
她小心靠近钟宴身后,抬起手,捏住那柄剑,缓缓挪开后,又连忙仔细看看有无划伤他的颈子。
即墨浔见她竟这般担心钟宴,霎时间,攥着剑柄的手指捏得发白,却还强忍着火气,温声说:“怕什么,他又不是豆腐做的,没碰到。”
他一把将剑收入剑鞘,锵的一声响,惊得稚陵回过神,抬头只看到那颀长背影寥落踏出了屋门。门外黎明初至,太阳在山外即将跃出,天边已有似火的朝霞。
他忽然在门外顿住脚步,转过脸来,对着稚陵,声音柔和许多:“陆承望回不来是事实,薛姑娘何必要为他白白苦等?他无能,配不上你。”
天亮了。
钟宴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大抵是薛家的仆从过来查看稚陵的情况,连忙叮嘱她不要讲出此夜之事,并立即快步离开。
稚陵坐在竹床床沿,怔怔的,心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只觉得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
难道真的是梦吗?她使劲捏了捏眉心,捏得肌肤发红,恰被进屋的周怀淑给看到,连忙阻拦她道:“阿陵,好端端的,怎么又掐起自己来了?”
她这厢揽着稚陵一并坐在床沿,又仔细问了她昨夜感觉怎样,有无旁的不适,稚陵想起钟宴的话,只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娘,我很好……”
白药进来说,魏都尉已经带人下山了,刚刚托了她向夫人告辞,说尚有公务,不宜久留。
周怀淑笑说:“魏都尉为我们家阿陵劳心劳力的,改日让你爹请一顿饭,谢一谢他们家。”
稚陵怔怔点头,却不由回忆起即墨浔先前的那番话,心头一怔,魏叔叔他们也一定是跟随他前来的……
她隐在袖中的指尖轻轻一蜷,迟缓地想到:他不会是……也想娶她吧?
这个念头一出,稚陵神情微微一变,本能地抗拒,皱了皱眉,说:“娘……我们快些回家吧。”
她甚至已想收拾东西回她的连瀛洲了,最好是离上京城远远的,离元光帝也远远的!他那样的男人,太危险了。
周怀淑不知她的想法,更不知就在刚刚,这禅房里发生过什么,因此听稚陵说要回家,连声应着,说:“是该回去了,你爹爹恐怕在家里急得冒烟。”
稚陵起身换衣裳,夏日炎热,阳春拾起床头小竹几上搁着的一只旧蒲扇,给她扇风,又不敢太用力,怕将姑娘给吹倒了。
周怀淑见了,稀奇说:“哪里来的蒲扇?昨日热得不行,也没找见一柄扇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