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俩已走到了一处临水的亭边,水面波光粼粼,烈日之下,格外晃眼睛,但近岸处栽种成片的绿荷,似汪洋起伏的绿海,便要爽目许多。
魏浓诧异说:“是李家的姑娘,你家表姐妹么?”
稚陵蛾眉轻颦,纨扇抵在唇上,说:“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杨姑娘。”
魏浓迟缓地记起来,诧异道:“是她呀,她……她来了,那岂不是说明,你那个表哥也来了?”
稚陵轻声说:“之前听我爹爹说,去年他接近太子殿下,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逐出宫,到底是亲戚,我爹爹帮他周转了一下,回了陇西。今年大抵也进京贺寿来了。”
提起李之简,稚陵显然心情欠佳。
魏浓宽慰她说:“哎,别担心,大不了躲着他们一点。”
稚陵点点头,怎知回过头来,正预备离此地远一些,迎面就见到一树木槿花下,长身玉立着的锦衣青年,和另几人谈笑风生。
稚陵立即压低了伞面,匆忙避开了李之简这条路,魏浓微微诧异,轻声道:“不会就是他吧?看起来一表人才的。”
稚陵说:“浓浓,你去玩儿吧,我找个地方躲躲。”
可魏浓刚转身走开,稚陵就听到李之简的声音,含着几分惊讶:“阿陵妹妹?”
不及稚陵找旁的路走开,已能看见李之简雪白锦袍出现在了眼前。幸是伞面压得很低,没有四目相对的尴尬,稚陵这时候若否认,俨然也是来不及了。她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简表哥。”
她实在觉得,与李之简没什么好说的。
李之简的身量高,从他角度来看,只能看到日光下,这把伞伞面上所绘的春树鸣禽图,而看不到稚陵的脸。
李之简却絮絮叨叨了一堆有的没的,譬如拿老祖宗来打感情牌,说他为去年之事很抱歉,老祖宗气得罚了他,现在他已经明白当时自己错得太离谱,断不该轻视了她的感受。
单是李之简邀她去近处亭子里坐一坐的话,稚陵自要拒绝他,可又有二表哥李之笃在旁,沉默半天后亦说:“阿陵妹妹,就让大哥他向你赔个不是罢。”
稚陵对二表哥印象还不错,他送她一路回家,路上总护着她,因此听李之笃开口,心头就软了下来,觉得单是去坐坐,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时候,倒见一袭绿衣的杨纤柳也款款过来,见到稚陵时,落落大方地一笑,声音很轻:“阿陵妹妹,许久不见……”
几人坐在圆石桌边,有宫娥端来了瓜果、点心、美酒,分奉玉盏,各自斟了一杯。
李之简笑了笑,端起玉盏,问那宫娥:“这是葡萄酒?”
宫娥笑道:“公子好眼力,正是去年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这酒不烈,味道甘甜,最宜姑娘们喝了。”
李之简眼底闪了闪,握着玉盏,欲言又止。
稚陵自知酒量不怎么样,本没有想喝这酒的意思,但这葡萄酒委实是新鲜玩意儿,况且听宫娥的意思是,不容易醉,那么……她将玉盏端到唇边,李之简连忙道:“阿陵妹妹,毕竟是酒,还是……不如喝些清凉饮子代酒。”
杨纤柳看了看李之简,又看了看稚陵,犹豫半晌,同她道:“阿陵妹妹,你酒量浅,要不让人拿一盅紫苏饮来?”
稚陵心里虽晓得是这个理,可偏偏此时不想听他们的话,仍旧抿了一口葡萄酒,初尝时,甜酸味道瞬间在口腔蔓延开,叫她呛了一下,一面想放下玉盏,一面却又有些喜欢这味道,想再尝尝。
她眉眼弯弯,看着杨纤柳,盈盈笑道:“没事,这酒不烈,我还能喝一些。”
杨纤柳垂眼微微一笑,嗓音柔柔的,说:“那……那就好。”
等简单喝了两杯,稚陵只觉脸上有些发烫,拿手贴了贴脸颊,身子微微摇晃地站起,说:“快要开宴了,……”谁知头晕,险险撑住石桌。杨纤柳连忙起身扶着她,说:“阿陵妹妹,别着急,要不先沿着水岸走走,醒醒神?”
稚陵不疑有他,走出好几步,仍旧觉得头晕目眩,暗自后悔,怎么偏偏管不住自己这张嘴,该死该死。单是醉了,她便要担心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何况现在遇到李之简他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李之简未跟来,只杨纤柳陪她在水岸走走,才使她稍稍放心。
阳春还埋怨她:“姑娘做什么喝酒呀,明明晓得喝不了……”
稚陵撑着精神,顿在一片红菡萏前,闭眼吹了吹风,水风清凉,不算太灼热,她回说:“谁让它怪好喝的。唔……”她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走,“还有多久开宴啊……”
阳春说:“两刻钟吧。”
不知不觉,一路走了很远,人声渐少,面前一座竹轩,竹门大敞,林荫蔽日,杨纤柳说:“阿陵妹妹,要不进去歇一歇,我请人熬一盅醒酒汤来?”
稚陵摇摇头,要继续走走,杨纤柳却踌躇着重又劝她好几遍:“阿陵妹妹,先去坐坐吧?”说着,她先行进去,复又出来,说:“里头还设有藤床,阿陵妹妹头晕的话,或许躺一下更好?”
稚陵现在益发觉得头晕,抬起眼看了看那座竹轩,握紧了伞柄,说:“里面没有人罢?”
杨纤柳目光闪躲一阵,说:“只一位宫里的姑姑,她说姑娘若想歇息片刻,没事的。”
水天尽头,陡然炸开一道惊雷,轰隆隆的,毫无征兆。杨纤柳身子一颤,不知是被雷吓得,还是什么缘故,脸色却像更白了几分。
稚陵自顾不暇,还宽慰她说:“杨姐姐,你怕雷么?别怕别怕,雷打负心人,杨姐姐又没有亏心事。”
天色顷刻暗下来,先是豆大雨点砸下来,紧接着,水面上哗啦响起浩大雨声,急促如鼓点,这时候可顾不上竹轩里有没有人,稚陵只想着避雨,毕竟她这把漂亮纸伞,也挡不住四个人。
一行人方要踏进竹轩,忽然,茫茫雨声里响起谁的声音:“薛姑娘!”
稚陵回头一看,隔着白茫茫雨幕,依稀见是吴有禄,几人莫不都在竹轩的屋檐下,诧异着见吴有禄撑着一把伞急匆匆过来,上了台阶,堆着笑说:“薛姑娘,陛下有请。”
吴有禄大总管亲自过来请,稚陵当然没法儿不去,因此为难了半晌,慢吞吞问:“去哪儿?”
吴有禄恭敬道:“就在前面,月偏楼。”
吴有禄抬眼遥遥看向那座楼台之上,此时烟雨茫茫,月偏楼上,帝王玄服金冠,身影颀长挺拔,闲倚阑干,目光幽深,似有似无地望着水滨发生的一切,也似有似无地望向他们这里。
从那里眺望,虹明池几乎一览无余,包括来来往往的宾客。
陛下便那么淡淡盯了薛姑娘一路,从她那柄纸伞出现开始。
无论是投壶,在小亭中和李之简李公子他们坐了一会儿,还是沿水滨醒酒,以及快要进竹轩里。
陛下的目光始终追随薛姑娘。
直到天边浓云滚滚,眼看行将有雨,陛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嗓音沉沉:“去请薛姑娘进来避雨。”
第78章
稚陵上了月偏楼,在漆木楼梯上回头看见阳春和白药都被拦在下面,那位吴总管笑吟吟地说:“陛下只请薛姑娘一位上楼。”
稚陵握紧了扶手,微微凝眉,倒觉得入楼来以后,刚刚散去的酒劲儿重又上来了。
到了二楼,临窗处,一层薄绿窗纱外,绰约可见潇潇大雨,风雨大作,池面上极快笼罩了白茫茫的雾气。
窗前设着一张罗汉榻,中间檀木小案,只见玄服帝王单手支颐,懒洋洋坐在榻上,似在等候她来,一双漆黑深湛的长眼睛,含着晦深莫明的淡淡笑意,一瞬不瞬望着她,嗓音磁沉:“薛姑娘,坐。”
目光在他对坐处轻轻一点,稚陵并没太客气,依言坐下,见小案上陈放着一整套的茶绿玻璃杯具。
这些年,玻璃器在大夏朝已不算什么太稀罕的东西了,但这种宛若天上星散的彩色玻璃器,连她也没有见过,不禁顿时看愣了愣,伸手刚要碰一碰,猛地回了神,恋恋不舍收回手去,心道这再好看,也是别人的东西。
雨声萧瑟中,才听元光帝他眸色幽深,问:“薛姑娘连日告假不来,是病了么?”
稚陵支吾着,不想他要问这个,幸好之前有所准备,便立即掩着唇角咳嗽了两声,西子捧心状娇弱道:“确是病了——”
她睁着水光潋滟的黑眸,看元光帝他十分自然地拿了玻璃盏,斟了七分满,绿液莹莹,很好看,不知是什么。
即墨浔斟好后,推到她面前,她心虚之下,顺手接过绿玻璃盏后,立即抿了一口掩饰心虚,却未察觉即墨浔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还是故意躲着朕?”
稚陵动作一僵,霎时呛得真咳嗽起来,一张小脸呛得通红。
即墨浔下意识地伸手想给她顺顺气,堪堪顿在半空,僵硬着转改成去握紧他的玻璃盏。
等稚陵好一些了,后知后觉发现这绿莹莹的玩意儿是酒,辛辣和酸甜滋味久久不去,这是和刚刚尝过的葡萄酒很不同的滋味,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却不由皱了皱眉,盯着手里玻璃盏,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喝下去。
若有别人在,也就罢了;但此时,只他们两人在楼上,连刚刚还侍立在旁的几名侍女和太监都默默无声退下了,阳春和白药更不必提,被拦在了一楼。倘使又像先前一样,喝酒后头晕眼花,怎么好呢?
因此,她缓缓将玻璃盏握在掌心里,只端详这玻璃器的精致,但未再饮。
尽管……她得承认,她有些喜欢这青梅酒。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曾相识之感。
不仅是这酒的滋味,还有青梅的酸甜……打碎的琉璃器,碧莹莹的崭新玻璃瓶……唔,头有些疼,她眉心渐渐皱起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像一股脑涌进她脑海里,又刹那间空白一片。
什么也没有剩下。
她怔愣着,听着绿纱窗外潺潺雨声,抬眼望去,雾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雨幕下草木翠郁的颜色,像洗尽铅华了的美人。
雨中一只白鸟急掠过了虹明池的水面。
即墨浔望了眼杯盏中的液体,含笑道:“这是青梅酒。薛姑娘喝不惯?”
闻声,稚陵茫然地转回来,恰见他目光透过绿莹莹的玻璃看过来。
玻璃上五彩的星点随着他手的微微摇晃,也一并晃动起来,洒落在光可鉴人的檀案上,恍若穿过长夜的银汉间,迢迢有星动摇。
稚陵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摇了摇头,可眼前景象变幻一阵,仍旧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拿手贴了贴脸颊,滚烫的,难道只喝一小口,劲儿也这么大么……?
她微微撑着额角,说:“不,很好喝……”她不信邪地又端起了绿玻璃盏,递到唇畔,再喝了一口。青梅酒清冽甘甜,入喉清爽,愈回味愈觉得醇香,她一口气喝完这一盏后,意识已开始朦朦胧胧,但还强撑着说:“好、好酒,……我还要。”
稚陵自然没有认为自己是醉了,只感觉现下脑子里分不出多余的空地来思考别的事情,一心在思考,酒——她从前不沾的东西,那样多人喜欢,果然有它的道理。
而且这酒,比刚刚那葡萄酒还好喝些呢。
她伸手要去够即墨浔手边那尊玻璃酒壶,却够了个空,听见即墨浔语气很是认真严肃道:“不能再喝了。”说着,他将那酒壶又挪远了些。
稚陵一听,顿时委屈得不行,她从来想要什么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现在她喜欢喝这个酒,浅尝辄止,如何能够满足?
她未多想,干脆跌跌撞撞站起身还要去够,哪知身子狠狠一晃,只听噼啪咣当一连数声,玻璃盏玻璃器无一幸免,全然摔成碎片。她自己撑住檀案一角,脑海里已经一团浆糊。
将守在楼梯转角的吴有禄给吓了一大跳,这个动静毋庸置疑是摔碎了什么!
那是陛下他最钟爱的玻璃器,是十六年前,与先皇后她一起酿梅子酒时所用的爱物,这会儿就这么碎了?先前特意让泓绿仔细拿出来,那时他以为,陛下是在生辰这日备感寂寥,所以用旧物以慰藉自己,不曾想是摆来招待薛姑娘的。
他愕然着,现在一想到这宝贝了十几年的器具已成一滩碎片,他甚至不敢上去触霉头,陛下若为此震怒的话,旁人又得遭殃。
只是听到陛下叫他上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垂眼敛目地上了楼去。
吴有禄分毫不敢胡乱偷看,只眼角余光瞥见陛下搀扶着薛姑娘,从他这视角看,反倒像是从背后拥抱在了一起。
他心里不由浮现出个大胆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强迫人家薛姑娘,挣扎之际,才弄得一片狼藉?
他暗自揣摩着,可听陛下吩咐他快去备醒酒汤来,又顿时觉得刚刚想法错了。
稚陵恍惚中被人稳稳一扶,重新坐回罗汉榻上,昏天黑地里,听到有脚步声,还有零星对话,似乎是说什么醒酒汤。
她也被刚刚那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惊了一惊,但不似吴有禄和旁的过来收拾的婢女一般惴惴惶恐,她觉得只一套漂亮的玻璃器,应不至于……有什么吧。
她乖乖坐在罗汉榻上,不发声响,乌浓莹润的眸子眨了又眨,咬着嘴唇,模样很是乖巧,也不知在等着什么——总之在等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