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口一窒,呼吸剧烈胸口起伏,积压的情绪如高崖上的飞瀑,铺泻而下,已压抑不住声音:
“他为你做了什么,……你要这么喜欢他?……告诉我,我也能做到。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改。……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要记得喜欢他?!你连一个悔过的机会也不给我!”
话音落后,殿中忽地陷入死寂。
稚陵呆呆地望着他,听到他的话,但丝毫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悔过的机会”?
脑海片刻空白。
他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缄口,神情却变得哀戚不已,素来漆黑若寒潭的眼睛,这时候,仿佛也有了潋滟光动。
他那么长长地注视她,喉结滚了滚,对她这般无动于衷的反应很不满意。脖颈间青筋贲张毕现,修长有力的手指渐渐收紧,捏着她的下巴,嗓音沉沉:“别想朕放过他,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也休想离开朕。永远别想离开朕。”
腰间薄如蝉翼的雪白丝绦系了个漂亮的结,他用力一扯,丝绦便飘飘忽忽落地了。
落在粉绿绣鞋的缎面上。
乌金履强势抵进中间,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紧固着她的腰肢,再俯身靠近,吻落下来,吻住她的嘴唇时,冰凉一片。
这么凉,……她一定怕极了他了。
一定也恨极了他了。
连她眼眶里打转的一汪眼泪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头骤然间又软下来,他明明说过,绝不再伤害她。片刻怔忪之时,嫣红的唇瓣使劲躲开了,稚陵竭力别着脸,倔强不肯屈服,咬着嘴唇,哪怕明知以她的力气想挣开他简直是螳臂当车,可依然在挣扎着,抗拒他的触碰。
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不说话,但是吸着鼻子,脆弱得仿佛一片摇摇欲坠的花叶。
他蓦然松开了手。
雪白下颔留下了指印的绯红,他怔怔地轻柔去碰,指尖若即若离,张了张嘴,口型是“疼么”,但没有声息。他不该这么对她的……。他有些懊悔了。
他心中难道不知道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么?这个认知,被掀开一角,暴露在了太阳光下。他知道的,他不想承认而已。所有借口,都只是掩饰。她离开他,不是因为任何的别人,只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她却趁此机会,猛地推开了他,反身从他怀中逃走了。
顾不上衣衫凌乱发髻松散妆容全都花了,急忙跑到了殿门前,使劲想拉开门,门却锁死了,任她用尽了力气,也是徒劳。
“开门,开门!”她顾不上什么,只想逃走,只想离开,只想躲得远远的,殿门砰砰地响,没有一个人搭理她的求助叫喊。
背后是沉沉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
她惊惶地转过身,他已经近在咫尺。
她背靠在锁死的雕花殿门上,背后一笼明媚的阳光,透过雕镂的空隙,照在即墨浔俊美如斯的脸上,太明亮了,完美得像一尊神像的脸庞,眉眼轻垂,这时候,眼底没有丝毫悲悯,只有复杂无解的长久的痛苦。
稚陵闭上眼,大约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落在他的手心,怎么也躲不掉的。她不认命,却不甘心。
良久,却那么静。
即墨浔只立在她的面前,意外地,显得像是冷静下来了。
她眉心的红痣殷红似血,在苍白的脸上艳丽惊人。
他缓缓抬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过那颗红痣。指尖碰到的一瞬间,胸口上的旧伤便撕裂般地发疼,疼得像被刀子划开了,被盐水浸透了,被一丝一缕地绞在一起了……。
他想,他猜到这颗痣的来由。
难道……真的只有一面之缘?
若他非要强求呢?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心头熊熊燃烧的那团火,终于将他最后所余无几的理智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遽然狠狠地压着她,手臂撑在殿门上,凶狠地吻下去,吻住了她的嘴唇。哪怕是冰凉的,也逐渐在纠缠中变得滚烫发热。
他失去理智以后,抵着她在雕花殿门上,吻铺天盖地落下,攻城略地,抵死纠缠。
“说,说你错了,以后不会离开了——”
她在他怀中剧烈挣扎,他好不容易大发慈悲地松开一瞬间,这么冷冷开口时,只见她眸光盈盈地望着他。
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
“哇——我爹都没凶过我!!!呜呜,呜呜呜……我爹,我娘,我外祖父外祖母,我表哥,我表姐,老祖宗,我的先生们,我的老师,他们都没凶过我!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我娘!我要回家!”
她哭成泪人,捂着眼睛,失去一切力气地沿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痛哭出声。
他懵了一懵,理智却随着她的哭声,逐渐回来了。他缓缓地蹲在她面前,抽出绢帕,木然地给她小心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怔怔地想,如今,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被爹娘保护得好好的,泰半时间,都不需要面对什么困难挫折、人心难测。
她再不必似从前一样,因为失去所有亲人,只能依附于他而生,要寻求他的庇护,要看他的脸色,要懂事,要听话,要取悦他,要百般讨好他。……她现在,已有了崭新的生活了,崭新的一切。
她不再需要他了。
别说是爱他喜欢他,她甚至都不需要他。
得此认知,他通身一僵,指尖突然颤抖得厉害。
温热的,不知名的液体,滑下来,滑进了脖颈,流过了胸膛,浸在伤口,痛楚蔓延着,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沉默着,失神中,慢慢扶着她站起来。他垂下了眼睛,抬手,将她腰间落下的丝绦,系了个漂亮的结。
他替她重新整理好了散开的衣领,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地,一一理好凌乱的发丝。他捧着她的脸,目光无可奈何,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一言不发,却让稚陵渐渐不再哭了,红着一双眼睛,抽噎着,很不解他的心中所想。
他打开了殿门,门外的阳光大片大片前赴后继涌进了晦沉的室内。她在明媚阳光中呆了一呆,却看即墨浔徐徐转身,一步一步,似乎有些踉跄,身影逐渐没入了不见天日的阴影中。
他背对她,身形挺拔巍峨,却又似一座行将颓倒的山,一片将坠入海的月,一面腐朽生裂的墙。
他的脚步停在了长案前,却蓦地弓了弓身,撑住长案,才勉强没有倒下。
稚陵呆呆看了两眼,终于晓得他是让她走,于是脚步退出了门槛,步伐不怎样稳,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留他一个人,在空寂的殿中,背对着殿外炽烈阳光下的世界。
他撑不住了,彻底跌跪在长案前,胸腔涌出腥咸来,没过喉咙,咽不下去,一口血洒在地上,殷红的,充溢着砖石的花纹缝隙。
血色倒映出他狼狈茫然的样子。
他扶着长案,四下里一片死寂。
胸口处闷闷作痛,伤口崩裂开,血很快浸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袍。而尘封了许多年的回忆,像也裂开一道口子,哗啦一下,倾泻而出。
二十年前,初相见时,那天夜里她也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睁着乌黑懵懂的眼睛,乖乖坐在他的身侧。很漂亮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的,明明有些怕他,但嘴上说……不怕。
同乘一骑时,她缩在他怀里,迎面,是冷如刀刃的风雪,四下是纷至沓来的刀光箭雨,稍有不慎,许就会命丧在野。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像是相依为命,互相取暖。
她说,她相信殿下的本事,她不怕的。
她看到他身上那么多的伤,怕得要掉眼泪,颤抖着给他包扎,还是说,她不怕。
她顽强地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哪怕再艰苦的日子。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本应该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可是陪他吃了那么多苦。
她不会再记得她当年用长命锁换了一只兔子回来做团圆饭了。
她不会再记得二十年前那个除夕夜里,他和她一起在召溪城的街头看舞龙舞狮子,有零星的焰火,点亮那个冷清寂寥的除夕夜。
她不会再记得当年三月春光,梨花若雪,飞鸿塔外瓢泼大雨,飞鸿塔上的一场缠绵情.事。
她不会再记得上元节夜,花灯浮盏,不会再记得常记医药坊里遇到过一对怀上了的夫妻,吃了他们的喜糖后,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高兴得不知所措,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圈。他们去逛了上京城许多铺子,像寻常的夫妻一样。
那时他若知道她会因怀孕而死,……他绝不会要孩子的。绝不会的……
她不会再记得那年在法相寺祈福,她阖着眼睛双手合十时,他在悄悄地偷看她。他那时想,他的母亲若在世,一定也很喜欢她。
她不会再记得青梅成熟的季节,他们一起做出的青梅酒了。那时玻璃器还是新鲜贵重的玩意儿,隔着玻璃看她,像雾里看花一样。那大约是她最爱他的时候。
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会再记得,她耗费了一整年替他做一件衣裳,绣工精致,针针线线饱含着爱意,心灰意冷之际,将那件耗费心血的玄袍引了火,烧得一干二净,烧成了灰烬,没有残余哪怕一片衣角,一针一线。
就好像她的爱,她的恨,都随着那件衣裳烧成了灰,她不再在意,不再需要。
她不会再记得平生最后一面,她垂着眼睛,神情淡淡,嗓音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说:“陛下是君。与我,是君臣。”
她不会再记得了。
她什么也不会再记得了。爱也好,恨也好,甜也好,痛也好,都是前尘往事,化作奈何桥头孟婆手里一碗汤,她喝下了,都忘记了,没有丝毫眷恋地,踏过了桥,往生去了。
于是他们之间,所有前尘往事,所有美好的痛苦的回忆,那些刀光剑影、雪夜寒风,那些觥筹交错、丝竹繁华,那些灯影烟花一颦一笑,那些无数日夜里的缠绵悱恻,那些彼此的秘密,那些过往,那些爱恨……
从此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了。
从此往后,也只与他一个人有关了。
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他曾经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悔恨过什么。没有第二个人关心他,在他八岁那年被迫离开母亲是什么心情,没有第二个人和他交换心中的秘密,看到他的真实一面。
他想,你不记得了,你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样,也好。
给他一点时间,他要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他大约……的确该放过她了。
殿中仍旧死寂。初升的朝阳照不到他的身上,猩红的血渍逐渐凝固在嘴角,他抬手随意揩了一揩,闭了闭眼。
——
稚陵还是住在栖凤阁里,但与之前不同的是,阳春和白药都已经回相府里,这一回,身边侍奉的宫娥,全都是陌生面孔。
听宫娥说,即墨浔遣了个陌生女人做她身边负责起居的女官。宫娥们还说,那位是承明殿里的泓绿姑姑,从前,是先皇后身边的人。
她缩在床角,抱着膝盖,泪痕已经干涸了,没有人打扰她。
殿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
有人进来。稚陵别开眼睛,冷淡道:“出去。我不吃。”
她以为,又是来劝她吃饭的宫娥。
可来人置若罔闻,听得出,脚步声甚至有几分急切,她快步过来,蹲在了稚陵的面前。
稚陵不得不和她四目相对。
眼前,赫然是一张陌生的脸,可陌生中却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这个女人眉目柔和,见到她时,却显然一怔。
她僵硬着,不可置信地,低低唤了一声:“娘娘……”
稚陵一愣,旋即冷嘲一声:“这么快?这么快,就给我安排了名分了!?”
泓绿如梦初醒,脸色却变了又变,神情微妙。
她此前一直打理着承明殿,虽早听闻这位薛姑娘很得陛下青眼,却不曾亲眼见过这位薛姑娘的真容。那时,陛下吩咐要拿盛青梅酒的玻璃器,在寿宴上招待薛姑娘,她心中忿忿不已,替娘娘觉得难过,待后来见玻璃器被打碎,更是心疼,以至于今日陛下命她过来照顾这位薛姑娘,她都几番推拒。实在推拒不得,这才过来。
可她看到她的第一眼,……
她想,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
她不会认错的。
难道……
娘娘她回来了?
泓绿轻声说:“薛姑娘,因为别人糟践自己的身子,多不值得,吃饱了才有力气离开这儿。”
稚陵一呆:“你……你不是替他来做说客的?”
泓绿黯然地想起十六年前,久违地又觉得鼻尖酸楚。十六年前,娘娘她最后一个心愿是回家,而不是陛下能再爱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