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那个约定的日子。
第87章
冷月如霜,清冷银辉覆照宫殿楼阁,明月影里,水面波光动摇,远处零星的琉璃灯火,忽明忽灭的。船行水上,渐渐将那座巍峨的宫城抛在身后,稚陵抱着膝缩坐在船舱里。
这条不起眼的小船,欲沿沛水南下。
这样清冷的夜晚,河面寒风猎猎,立在船头的男人撑着桨,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劲装,戴一柄竹编斗笠,帽檐压得很低,明月皎洁的光里,也看不清他的脸。
稚陵心有余悸,后怕地下意识回头看向了沛水岸上,官道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何况夜色这样深,用来搅乱视线的马车、马匹,都已经各自奔去了。
她捂了捂心口,又生怕被人发现一样急忙收回了目光,抬手把身上的黑色披风裹紧了一些。
直到现在,她心头仍很恍然——就这么出来了么?
小船虽不起眼,可里头东西却一应俱全。钟宴说,大约明日早上就能到飞花渡,届时便可更换行头,改换客船,从运河南下。只要过了飞花渡,再想寻过来,天大地大,便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了。
稚陵疲惫地抱着膝,倚靠在船舱壁上,明明已睁不开眼睛了,可脑海里却反复回想着,在她离开禁宫前,中秋宫宴上即墨浔的那句话。
中秋照例是办了一场中秋宫宴,设在九鹤台。白日里,宴上热热闹闹的,凡是上京城的王公贵族莫不到场参宴。
这宴上玉盘珍馐、金樽美酒、歌舞丝竹自不必提。
这儿离他最近的人是她,其次是太子殿下,再远一些,是长公主以及长公主之子韩衡。更远的,便是其余王室宗亲,她认得寥寥——不过他们都很殷勤地敬了酒。
即墨浔特意宣召了上京城里最知名的一班戏班子进宫来,待人呈上戏折子让他来点戏时,他又将戏折子递给她,问她喜欢看哪一出。
她心里挂念要寻合适的机会离宫,思来想去,挑了一出《贵妃醉酒》,皆因这个酒字,甚合她意。
台上宛转唱起“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东山明月尚在云层之外,若隐若现。即墨浔饮酒不过三盏,便不再饮,稚陵是今日才知道他有这么个习惯。
她本想劝他多喝几杯直到喝醉的计划,看来没有什么成功的把握了——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他斟满,即墨浔一愣,神情很意外,她为掩饰,便也给自己斟满,只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即墨浔的视线落在她跟前,一瞬不瞬的,抬手端起金樽喝了下去。
稚陵觉得灌醉他不大可能,因他还没有显出几分醉意来,她自个儿已经有些头晕眼花,只好撑着额角,但戏文唱的什么,已全然模糊起来。
明月东升,一轮满月,格外皎洁地升起。也是这时候,她听到即墨浔侧过脸,漆黑的长眼睛含着满满当当的欢喜,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一家,……也终于团圆了。”
她其实听得不太分明,毕竟唱戏的咿咿呀呀,满座觥筹交错,四下那样嘈杂。
宫宴结束正是月起东山,霭霭的青蓝色天空中,云开月明,满月如玉轮高挂,她说要去走走,吹吹风,醒醒神。
宫道很长,无论是东还是西,都看不到尽头。月光轻盈,空气里有桂花香气浮动着,即墨浔说要陪她一起散散步,她只说想自己走走。他大抵在她身后一直跟着,总是时有脚步声,但待她回头看,又不见他。
月亮照出了他们的影子,影子叠在一起又离分,周而复始,最后她站在原地回头,恼看向他避着的那墙角好一会儿,表明她的态度后,他才终于从转角处步出来,晦暗夜色里,依稀见他衣袍上刺绣流光,他解下了外袍,强势给她裹上,垂眼轻声道:“晚上天冷,……早点回来。”
为了让即墨浔也快点走,她笑了笑,说:“陛下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见他目光闪了一闪,似很欣喜,没有再逗留,总算折身走了。
带着即墨浔身上体温的玄袍裹在她身上,宽大得一点也不合身,染着龙涎香气,似有似无飘在鼻尖,就好像他还在跟前一样。
她等他的确已经走远了,才重新迈步,这回灵台却已清明了许多,怀中藏着的用来出宫的文书仿佛在发烫,烫得她背后浸出汗来。
等她与阳春和白药两个好容易走到了东门,面对那些威武的守卫时,她编了个看似蹩脚可发生在她身上又很合理的理由,她要回家跟爹娘呆一晚上,所以即墨浔写了这么一封文书。
守卫查验过印鉴,哪里敢怀疑到她,何况她还竭力装出一副骄纵不耐烦的样子,守卫们都晓得她是陛下最近心头好,开罪不起,于是顺利放行。
且不管后来他们有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不对劲,或者有没有追上来——稚陵出了宫门,分明心如擂鼓,几乎激动得要跳出胸腔,脸上却保持着平静,走出好一截远,终于见到前来接应她的人。
那人毫无疑问是谁,皎洁月光里,哪怕他戴着一柄斗笠,她也依然听得出他这把清冷好听的嗓音,“薛姑娘,时间紧,来不及见你父亲母亲了,……先上船。”
阳春跟白药两人自不能一起带上,先让她们坐马车回到相府,转移视线,另安排了多驾车马以不同的方向离京。只他们两人,趁夜踏上这条小船,秘密离京南下。
御河水边,她忐忑地问:“……小舅舅,逃到哪里去?”
钟宴小心牵着她上船,撑起了船桨,说:“徽州、金陵、宜陵……你想去哪里都行。”
天上一轮满月,映在水中的倒影,却因船行过而破碎成粼粼的寒光。
稚陵怔怔盯着水面,波光映进了船舱,壁上清透水影晃动着,朦胧得像梦。她一想到这日明明是中秋佳节,人间团圆的好日子,可她却要好久好久都见不到爹爹娘亲了,黯然得几欲垂泪。
水面阵阵夜风袭来,她愈发抱紧了膝,心里想,不论如何,逃出来,总是好的;不必留在宫里,已很幸运了。
她今日耗费了太多心神,头埋在膝间,船只摇晃着摇晃着,她便累得睡过去了。
清辉皎洁,小船在沛水上颠簸了一夜。钟宴静静撑着船桨,望着稚陵缩在船舱里小小一团,唇角无意识地弯了弯。
黎明时分,飞花渡口早已人满为患,多是在此乘船准备南下的,人头攒动中,忽然有数骑甲士飞奔而来,整齐下马,分列两侧,这四周百姓不敢乱动,那只南下的客船行将离岸,却被这些甲士扣在渡口,船家战战兢兢,甲士道:“我等奉命拿人。”
这数十名甲士阵仗威武,凶神恶煞,谁又敢多问什么多看什么,因此听话乖觉退开,很快这熙熙攘攘的渡口便清净下来,只有些许好事者为了看热闹,大着胆子还在几十步远处往这里瞧。
他们瞧见这数十黑衣甲士迎出来一位玄服劲装的男人,翻身下了黑马,周身贵气逼人。但却眉眼沉沉,立在渡口,江风吹过,黑缎面的披风猎猎,他抬手掩了掩咳嗽,只是眼底戾色太深,叫这些看热闹的好事者们下意识又后退了好些步。
船还未行,强行靠回岸边,只见那玄服男子三步并两步大步上了船,没有多久,横抱出来一个姑娘来。披风随着步伐剧烈扬动,任凭那个素衣的姑娘怎么挣扎叫喊,那人丝毫不为所动,脸色寒得像冰。
好事者们这才发现除了前面飞骑绝尘的数十骑兵快马,这后头还有一驾四匹白马拉的马车,华盖翠羽,装饰靡贵,想必内里更有乾坤,这辆马车,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用的,众人便想,这个玄服男子,想必是朝廷里的权贵。
只在把她抱上马车以后,他又转头,冷声吩咐属下:“带走。”众人看向了船上,几名甲士押着个斗笠男子下船来,押上了马。
说话之间,那些威武男子纷纷翻身上马,又溅起飞尘无数,消失在视野当中了。
这一行人来得快,去得快,从抵达这飞花渡口到快马离去,不过片刻时间,甚至连今早的太阳都没有升起。
快马从飞花渡口到上京城只须半日,马蹄哒哒响在官道上,远处是层峦叠嶂的黛色的山,渐渐有金光镀在山形之外。太阳即将破出云层,照得这一路荒野上秋草如金。
即墨浔神色沉冷,任早间的寒风肆虐刮过脸上,茫茫荒野,他几次三番忍下了拔剑砍了钟宴的冲动,只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
昨天明明都好好的,——她非但主动给他斟了酒,接受他给她披上的衣裳,甚至开口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原来不过忍辱负重,要麻痹他,好逃之夭夭。
他知道她一直不肯留在他身边——哪怕他已用尽了各种光彩的、不光彩的手段,也始终没法让她有些许动容。
他才知道,原来焐热人心,是那么难,彼时的她,不知付出多少真心,却未必能得到他同等的回报……。至于今时,他的报应来了。
他既望着她记起前生,记起她爱过他的那些时候;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记起前生,便要永远永远地恨他,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他没有来日方长了,便想他所余无几的时光都可以对她好一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宽容大度,可没想到,昨夜里他在涵元殿外徘徊许久不见她回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逃了。
而且是和钟宴。
涵元殿里,他幽幽关上殿门,所有光线被隔在了门外。
第88章
即墨浔垂睫注视着眼前女子,她一步一步地后退,而他则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想躲,躲不掉,后退了两步,被逼到长案边,咣当几声,杯盘狼藉。
她没有退路,最后还是落在他的禁锢中。
她身量比他娇小得多,他单手就能擎住她的腰身,握紧了,固若金汤。
是这么轻而易举。
——她怎么可能躲得掉呢?
稚陵脸色惨白如纸,睁大了乌浓的眼眸,泫然欲泣,仰着眼睛望着他,眼中映出他的样子来。
黑云压城般。
他俯下身,止于毫厘的距离,喉结一动,眸色漆黑,嗓音像风刮过细砂砾,低沉喑哑:“就这么想走……?”
她不语,身子在他掌中发颤。
尽管她面如白纸,可咬着嘴唇,很是倔强刚硬地别开脸,不发一言,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说话!——”
他另一只手强行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和他对视,她眼眶通红,眼里盈盈的,照出他冷峻锋利的轮廓,仍旧一句话都没有。
“……”哪怕抬起头,她的视线依然只落在虚空,眼睫如栖息在花枝上的蝴蝶,被风惊得翅翼轻颤。
蛾眉轻颦,像凝着化不开的愁色。
他其实鲜少看到今生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不由得一怔,沉冷的眉眼跟着也柔和了些,她的目光无论投到哪个方向,他都紧跟着锁住她的视线,不教她有任何左右四顾的可能。
他于是替她找了个理由,嗓音低哑温柔地问她:“是钟宴他不要脸骗你走的,对不对?也是钟宴、……是他强迫你,非要你跟他走的,对不对?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他诓骗了,对不对?……”
距离太近,近得只要再俯身低头,鼻尖就能碰到鼻尖。呼吸间,灼热的热息喷洒纠缠,她的鬓发间幽幽兰草的香气袭进鼻腔,像一段经年的旧梦。
“是我自己要走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目光无畏地同他对视,漆黑的眸中水光轻颤,叫他在眸中的倒影,显得像是镜花水月。
“——不可能。”他拧了拧眉,一点也不肯相信她这句话,自欺欺人地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可他心里很清楚,单单凭钟宴的本事,绝没有办法进入戒备森严的禁宫,还带走三个大活人,他至多只能递一封密信进来。
若非她自己想方设法离开禁宫踏出东门,……
是她自己要走的,没有人诓骗她,也没有人强迫她。
她只是不想留在这里。
……但凡是别人,但凡接她走的那个人是她爹爹娘亲,是她亲戚是她好友,但凡不是钟宴呢?他还可以蒙骗自己说,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因为是至亲、是至交,所以不忍心看她困在囚笼。
可又是钟宴。又是他……前世今生,全都是他。他今生又是她什么人,以什么立场,什么资格,来管她的事?
稚陵好久不说话,沉默着,仍被固在他的掌中。
离得这么近,近得几乎能碰到她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近得几乎要吻上去。
他听得到砰砰的心跳声,激烈如雷,不分彼此。
注视她时,她眼中情绪一览无余,有惊惶害怕,也有倔强无畏,可没有分毫的后悔,分毫的惭愧。
在他锋利的目光逼视中,她吸了吸鼻子,哽咽开口:“就是我自己要走的,不关别人的事!是我,全是我,都是我自己!我自己伪造的文书,偷的金印,骗了守卫,我自己要离宫,要离京,要乘船下江南!”
她嗓音断断续续,可很坚定,“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不关小舅舅的事,……陛下放了他吧……”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怒极反笑,冷笑说,“他堂堂大丈夫,犯了错,敢作敢为敢当,你当什么当?你怎么当?”即墨浔一听到她替他求情,喉咙间仿佛就堵了一口腥咸的血,不上不下,语气冷冷说罢,却看身下人眼眶通红,使劲摇头,哀求说道:“陛下,求求你……放过他们。”
他一愣。
她这样哀求的神情,……与从前无数个画面重叠在一起。
旧忆停在了那个薄阴将雪的日子。她神情淡淡,承认了她心中另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