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及侧头去看,一件厚实的外袍已经裹在身上,沾满了龙涎香气,以及他的体温。
稚陵心头一跳,尚未反应过来什么,他竟已翻身上了她的马,手臂从她胳膊底下穿过,径直拉住缰绳,猛一夹马肚,眨眼间,驭马奔过百十步。
骏马疾奔在山野间,叫稚陵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是:这马儿,原来跑得这么快。
她已经被揽在他的怀抱里了,灼热体温一股脑地覆在后背,呼吸的热息打在耳边脖颈,叫她微微战栗,她道:“你做什么!”
他嗓音郑重:“早些回营,不然要着凉了。”
这抄的是一条近路,比起她自己驭马时几乎称得上闲庭信步的悠闲,他驭马便只一个字,快。
快得如离弦之箭,射出了,将什么都甩在身后,无论是身后的一重重山峦,一颗颗星子,还是太子殿下。
稚陵只觉耳畔风声如刀,呜咽刮过,她不得不缩一缩,他这般驭马疾驰中还不忘抽出一只手给她提了提披风,盖住大半头脸,免受风沙。
即墨浔不忘腾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
她的声音隔着披风响起:“煌儿也能载我!放我下来!”
即墨浔说:“那像什么话。”
他否决了她的提议,让稚陵心里恼火之余,无处发火。
好半晌,只有风声。
即墨浔的嗓音却在寒冷如刀子的西风里,忽然温柔地传到她耳边来。
他大抵是低头在蒙她头脸的披风跟前说的,那样温柔那样轻,清晰如在耳畔的喁喁细语,甚至,他灼热气息也一并透过披风的布料,染上她的耳廓:“稚陵,别离开我,好不好。”
她静了一静,没有作声。
他以为她没有听到,轻声温柔地重复了一遍:“你看……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是很好么……你,你若……”
他大抵是被夜里冷风吹得脑子都混沌了,险些说出“你若喜欢别人,就让他们留在宫里”这种话。
她还是没有作声。
披风兜帽上,银丝线绣着暗纹,在星光里,泛着一缕一缕寒芒。
马过半程,只见天上一勾下弦月,隐匿在乌云间,若隐若现的。
看样子,过几日可能要下雨。
即墨浔没有听到她的回应,环着稚陵腰身的手臂下意识又紧了一紧。
若非她的体温传到他的怀抱里,若非她有呼吸心跳声……他害怕这只是自己午夜梦回做的一场好梦。
什么样的好梦,也不如此时此刻真实存在的好。
他的嗓音小心翼翼,失而复得一般,嘴唇轻轻地颤着,拥紧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一样,在她耳畔的位置,隔着厚实披风,再一次低声地开口:“稚陵,不要走。”
“我不能再离开你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没有回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稚陵全都知道,他的颤抖,他的战栗,他的细微的呼吸声,她全都知道。
她静了良久,才说:“什么?风很大,听不清。没意义的话,不用再说了。”
星光璀璨,四下里依稀有蛩声吵嚷。
风掠过眼睛,即墨浔今夜头一次觉得,原来风这么冷。
九月二十八,是她这辈子的生辰。
这些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其中一件事则是:每年生辰可以过两次,上辈子一次,这辈子一次,总之,决不能亏待了自己。
只是今年,上辈子生辰已经过去了,只剩下这辈子的生辰,但适逢秋狩,只怕要在灵水关这里度过了。
她依稀地想到,那时候,即墨浔曾经没头没尾地问过她一句话:“薛姑娘的生辰在九月?”
这一句话,若没有前因后果,大抵很容易被误当做是他想在她生辰之际筹备什么惊喜。现在知道前因后果,那句话,更像是一句确认,确认她是她。
她怎么那时候没有想起这一切来。
学了足足十来日骑马,现在她也能算得上会骑马,可以骑着马在山野间小跑,但要做到即墨浔那么驭马如履平地,只怕短时间里,是没办法的了。
除了骑马,还有射箭,以及骑射。
她的身子决定了她拉不开多么重的弓,所以即墨浔私藏的种种名弓,她每一把试过,还不如工匠师父批量制造的寻常弓箭。
又一箭射中了靶子。
稚陵觉得上天可能没有给她足够的力气,但给了她足够的准头。
明日就是生辰了。她抬头,却见草场上空乌云遍布,天色阴沉。
山中风大,忽然起风,风很影响射箭,即墨浔便走过来说:“要下雨了,先回去罢。”
稚陵不欲搭理他。
即墨浔见稚陵转头就走,在其余人面前,包括儿子的面前,也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心中叹息,然而除了跟上她以外,又没有别的法子。
稚陵自己去牵了马出来,这些时日和枣红马朝夕相处,处得还算不错,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地要把她摔下去——她想,这山雨欲来之前,还可以跑一圈马。
她牵马时,看到了钟宴。
第99章
钟宴也牵着一匹白马过来。
他望见稚陵,唇角含起一弯笑意,牵马走近了些,微微低头:“快要下雨了,还要去跑马么?”
稚陵仰起头看了看天上浓云滚滚,复又看向他,问他:“你也牵了马,——”
钟宴说:“迎风纵马,最是快意。”
稚陵笑了笑,稍微侧头,抚了抚枣红马的鬃毛:“我的本事,还称不上‘纵马’,只能叫做‘走马’。”
钟宴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向她身后不远处,半山坡野草茫茫间立着的身影,敛下了眼中情绪,温声同她说:“慢慢来。”
“阿清哥哥,这几日没看到你,你去哪里了?”
跨上骏马,两骑闲庭散步一般在草野上并行,天风浩荡,吹得人鬓发胡乱拂着脸颊,衣袖袍摆盈满了风,猎猎飘舞。
钟宴的声音顺着风声一并传来:“去灵水关大营巡查了。”
这本是即墨浔的公事,他打发他去,不过是想叫他离她远点。按时间的话,还要到后日才回,但他格外勤快,不分昼夜地处理完公务,立即赶回来,无论怎样,也要陪她过生辰。
稚陵没有应声,心里闷闷地想起些不愉快的往事来,呼出一口浊气来,望着前方,山势绵延起伏,阴沉沉的天色笼罩四野,远处仿佛都陷在一片灰蒙蒙中,看不到灵水关的所在。
她说:“若过了灵水关,……”
正说着,稚陵直觉有直勾勾的视线落在后背,回头一看,百十步开外,却见跨坐在黑马上,不远不近跟着他们俩的即墨浔。他神情莫辨,但想也知道,脸色一定不好看。
他怎么跟来了?
以她的骑术,甩开他自然不可能了,稚陵想了想,望着秋叶山林,指了指那儿,说:“我想出关看看。”
钟宴微微犹豫了一下:“出关?”他侧过脸看她,迟疑续道,“离得倒是不远。关外……没什么好看的风景。”
稚陵期盼地望着他,说:“只是想看看。我又不是要去军营重地。”
钟宴微垂眼睫,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说:“怕要下雨,得快去快回。”
从这里去灵水关,骑马要小半个时辰。
稚陵没有和钟宴共乘一骑,坚信自己现在已可以骑马上路。事实证明,还不够熟练,每逢不好走的路段,便会让后边悄悄跟着的即墨浔父子俩捏一把汗。
即墨浔恨不得化身她座下的马来载她,每每心惊胆战,冷汗直流,唯恐她要摔下马,可又毫无办法。
磕磕绊绊到了灵水关时,天色愈发阴沉,钟宴率先拉停了马,稚陵跟着停下,一并抬眼看去,只见巍峨关隘耸立,冷峻之气扑面而来。
她笑着看他说:“可以出去么?钟大将军?处处都要令牌,我可没有令牌。”
钟宴轻笑着说:“我有。”
这一点上,他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顺利出了灵水关,关外如钟宴所言,并无什么很好看的风景。不过是看也看不尽的山,以及蜿蜒曲折不知流向哪里的河。
河水湍急,水声浩大,滚滚急流,稚陵说:“你说,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了,会怎么样?”
钟宴无奈叹息,心想,会像上次一样狼狈落网。那一回,明明筹划得很好——可是即墨浔养在宫中的禁卫却不是吃素的,他势单力孤,寡不敌众,所以失败了。
不过据他所知,此次秋狩,即墨浔只带了龙骧卫出来,也并非时时跟在身边,那支凶狠的麒麟卫,似乎留在宫中。
他见稚陵眼眸晶亮,神情不像是玩笑,他默了一默,说:“羁鸟投林,天高海阔。”
稚陵何尝不知道,若是没有即墨浔的准许,出了灵水关也照样会被逮回去——他有通天的本事,别的不说,逮她已经足够了。
她怅然独立,不知不觉间,离灵水关已很远。钟宴突然提议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两人重新跨上了马,马蹄哒哒地响,没有多久,稚陵眼前柳暗花明,只见一座坐落于山脚下的小山村赫然在眼,不由道:“这是哪儿?”
钟宴含笑说:“十几年前在灵水关这边练兵时,伙食不好,也没有上京城里的山珍海味。这村子里有户姓马的人家,做饺子很好吃,他们自家酿的酒也好,便时常跟部下到这里来吃饺子。”
稚陵诧异了一下:“这里?”
她环顾着这几乎称得上夹缝生存的小村子,谁知道,脸上突然落下几滴豆大雨点,紧接着密密匝匝一片响,她惊叫道:“下雨了——”
雨势来得甚急,稚陵和钟宴两人连忙驭马急行,稚陵抬手挡雨,虽有钟宴的外袍遮了头脸,然而身子已不可避免地被淋湿了,大雨顷刻密起来,雨声急促,打在山林间,声音重叠回荡,钟宴循着十数年前的记忆去叩那户人家的门,谁知叩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
他一时迟疑,侧头看向稚陵,雨声哗哗,稚陵提高声量问道:“怎么了?”
“没有人应。”
他一使劲,推开了柴门,里头早已破败,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一样。
他愣了一愣,立在原处,稚陵被雨浇了个透心凉,顾不得,匆忙迈步到了他跟前,一看眼前景象,抬眼说:“恐怕人家已经搬走了。”
没有人住的空屋子,还算能用来避雨。屋中的旧物凌乱,稚陵坐在堂屋的竹凳子上裹着袍子瑟瑟发抖,钟宴四处搜寻一阵,恰找到了一只铜盆,拾来茅草柴火,生了一堆火,可以烤一烤湿了的衣裳。
稚陵说:“这村子,好像没有什么人在了。”
钟宴垂着眼,拿木棍拨了拨火堆,轻声地说:“原本……也没有很多人。怪我,那时候,这户人家的夫妇俩年纪已经很大,想来……过这么多年,大抵都去世了。”
稚陵看了看门外,马儿栓在了门口的茅屋棚子里,钟宴说,原先这户人家养了头牛。现在人去楼空,叫人感慨,物是人非。
她冷不丁地想到——那,宜陵城中,她的家呢?是不是也似这般光景?
他们俩自顾自烤着火,却丝毫没注意到,隔着墙,另有几双眼睛暗中窥伺着他们。
其中一个说:“是他们?”
“说是一男一女,身份不凡,……私奔……都对得上!”
“可这男的,年纪怎么也不像是二十岁啊。”
“但是除了他们俩,谁又会无端地经过这儿?别多想了,我看他们就是买主要杀的人。”
刀兵浸了雨水,益发的寒。
毫无征兆,一刀挥了过来。
稚陵怎么也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偏给她碰上了,叫受雇杀人的杀手将她和钟宴误当做是他们要杀的一对私奔的野鸳鸯——那刀挥过来,猝不及防中,却听见钟宴一声惊喝:“什么人?”
那些杀手的武功,与钟宴这类上战场打仗的略有不同,不同在于他们讲求一个阴狠,因此,一击未中,紧接着数发暗器如雨射出。
稚陵被钟宴护在身后,那些人不听也不语,出手不择手段,招招置人于死地,因是突然偷袭,钟宴手臂上中了一针,忍痛拔出剑来,厮杀之际,不知怎么,黑衣杀手竟愈来愈多。
屋外寒雨急声,一刻不缓,天如浓墨,伸手不见五指,铜盆里火光旺盛,只是周遭急风刮得它忽明忽灭,稚陵心跳如雷,能望见的情势,便是他们两人陷在他们的包围里了。
刀兵铿锵,钟宴身受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却把稚陵小心护在身后,不教她受一点的伤。他抹了一把嘴角鲜血,本欲冷声说出自己身份,可是才说一个“我”字,汩汩鲜血哇地呕出,发不出音节来,呼吸急促,雨声大作。
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这须臾间来了二三十人,更是听也不听他们的话,抡起刀就砍。稚陵不知他们要杀的是谁,更不知是不是真的就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可扪心自问,她好像也没得罪过谁——
此时不宜多想,逃命为上,她毫不犹豫,干脆一脚踢翻了铜盆,火光顷刻熄灭,世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地上的火星子,没有一点光芒。
火星子明灭几下,稚陵暗自扯着钟宴,慢慢后退,不想撞到了谁,一柄弯刀快如流星地挥过来,反射出微微雨光。
刀风是那样寒,刮过了脸,便像割出口子一样疼。
锵的一声,弯刀咣当落地,稚陵吓了一跳,立即拉着钟宴,继续退向门外。
交战里一片狼藉混乱响声,钟宴寡不敌众,她察觉得到,他挥剑渐渐慢下来,稚陵心急如焚,只想赶紧拉他到门外,骑上马,离开这里。
嘈杂大雨声里,似乎有低抑幽沉的嗓音,喘着粗气响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