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音叹道:“论私心,我倒希望他不要那么能干,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舅母听到他伤重的消息,已经在家哭了好几日。”
“他是家中幺子,自小被娇宠着长大的。也不知他是如何适应惨烈凄苦的军中生活的。”
太子宽慰道:“我已经派了擅长调理的太医带着滋补的药材过去,太医院院首也一直在随行照料,不会有大碍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他生擒贼首的功勋,日后的前程大着呢。我想着,他的军衔会从一品擢升到超品威武大将军。”
“内阁已经在拟定封赏了。他还如此年轻,前途无量啊!”
陈兰音看着杯中的水,似乎看到了贺知昭清亮的眼睛。
以他洒脱不羁的性子,大概并不会在意什么超品威武大将军的头衔吧。
已经是一品威武大将军的贺知昭,确实不太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仗打完了,他连军队都不想管了,只想赶紧养好伤回家去!
什么看押反王,什么清理流寇,什么稳定州县安稳,贺知昭通通扔给了手下的将领去做。
剑影平了云州城回来,还没来得及为公子的伤势痛哭几场,就又被派去接手战后重建事宜了。
朝廷新派的官员还没有到来,那些夺回来的城池也不能就那么放着不管,只能暂时由军队维控着。
镇南军打下来的那些州县,都需要贺知昭来管。
现在需要剑影来操心了。
他把所有带出来的幕僚,手下识字的兵将都派了出去,却依旧不够,忙得头都快秃了。
发布了好些招贤令之后,才堪堪把自己解脱出来。
各个州的管理人员配备得七七八八了,剑影把总揽事宜丢给国公府出来的徐幕僚,开开心心地回到了公子身边。
贺知昭听他安排得还算妥当,也就随他去了。
其他地方都在想方设法地争权捞好处,军队和地方土绅之间摩擦不断。唯有镇南军画风清奇,从主将到副将都不想管事。
暖阳当空的日子,贺知昭就拖着病体坐在帐前晒太阳,剑影和刀意一人一边,也惬意地跷着腿陪他晒太阳。
剑影叨咕道:“公子,你可要好得快一些,最好能赶上今年的腊八节。府里做的腊八粥最好吃了,我可不想再等一年。”
贺知昭眼睛都没睁开,闭着眼道:“你以为我不想快点好?这是我想不想的事吗?”
剑影想想,倒也是。
还没晒多久,一个传令兵快步跑过来,鬼头鬼脑地道:“将军,徐先生来了。”
晒太阳的三人一听,太阳也不晒了,闲话也不聊了,刀意扶着贺知昭进帐篷,剑影跟在后面收椅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无比。
等传令兵口中的徐先生到的时候,贺知昭已经虚弱地躺在了床上。
剑影则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刀意服侍在跟前。
徐先生,是当初跟着贺知昭出来查案的幕僚之一。
他的专长并不是查案,本是不需要跟来的。奈何当时贺知昭执意要一个最懂谋略的人,他就被“幸运”地选中了。
不仅跟着贺知昭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如今还要管理十几个州的政事。他觉得自己要未老先衰了,才三十多岁,就已经长出了好几根白发。
徐先生很想仰天大哭几场,诉诉苦,抱抱屈,以换得这位年轻主公的一点点怜悯之心。
但看到贺知昭鬓间隐现的银丝,对着一个二十出头就有白发的病人,他实在说不出让他起来干活的话。
一旦说出口,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人,是魔鬼。
据太医说,是因为贺知昭的伤势太重,气血两亏,所以才会如此,年纪轻轻,早生华发。
好在贺知昭很年轻,日后养得好,还会再黑回来。
听听,要好好养才行。
干活能叫好好养吗?
那些活,他这个正值壮年的康健之人干着,都心力交瘁,能拉着一个病人去干?
他只能例行问候了贺知昭的伤势情况,然后又不死心地例行问候剑影的行踪。
刀意早就被剑影训练过了,瞎话张口就来:“帮公子采药去了。”
徐先生深深地看着帮打掩护的刀意,又看了看虚弱地躺在床上不说话的贺知昭。
他都快气笑了,连敷衍都懒得找个好点的理由了!
这附近就几个矮矮的小荒山,又不是深山老林,能长出什么好药材?
他也不找什么婉转好听的理由了,开门见山地道:“小的体谅公子伤重不能理事,但是剑影活蹦乱跳的,还请公子派他出来主事。”
他摸了摸自己耳后故意漏出来的几根白发,语气无限悲凉:“小的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稚童……公子就算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薅啊!”
虽然不知道这前后有什么关联,但贺知昭也明白自己不能再装死了。
他关怀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先生不想让贺知昭为这些事操心,他还是想让剑影来操这份心。
他没有详细禀报,只笼统地道:“左不过就是一些无赖的土豪乡绅,公子把剑影借给我几天就好了。”
就这么一句,贺知昭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利益动人心,有些人为了财富,是可以豁出性命的。
他没说借不借,只问道:“可闹出人命了?”
徐先生有些无奈,只能回禀道:“死了几个人,但都是走投无路,绝望之下自绝的。有几个碰死在了豪绅门前,还有一个吊死在了府衙门口。”
“都没有直接的祸首。”
没有直接的,就是有间接的了。
贺知昭继续问道:“其他州县,是怎么处理这类事情的?”
徐先生坦言道:“砍几颗头,杀鸡儆猴,其他人也就老实了。”
那些土绅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凭证,霸占了大量的房宅土地。流民回乡之后,发现田地没有了,房子也成别人的了,求告无门,绝望之下走了死路。
豪绅手中的凭证确实盖着官府的印章,若强行收缴,他们就会散播谣言,说朝廷要报复曾做反民的百姓,要把所有的财产都收缴充公。
引得人心浮动。
其他州县的做法是,挑几个跳得厉害的,扣一顶大帽子杀了,其他人也就知道收敛了。
只是贺知昭心善,辖下的土绅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曾帮着反王盘剥百姓,祸害乡邻,就一律不追究。
心善的贺知昭听完他的话,淡淡道:“那就砍几个吧。刀意跟着去。”
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只是叫刀意去看看外面天气好不好。
他是心善,但若只有心善,在战场上也活不下来。
刀意应是。
徐先生太过震惊,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心中感叹,世事催人老,公子,也长大了啊!
第52章 回京
贺知昭的伤虽然重,但好在底子好,又年轻,恢复得还算不错。在晖州休养了三个月,等朝廷接手的官员到位了,镇南军就班师回朝了。
镇南军启程之后,其他军队也才陆陆续续赶赴京城受赏。
他们很有自知之明,贺知昭是西南诸州总将领,手里还握着反王这个大宝贝,镇南军不启程,他们有什么可急的?
皇城里的贵人最想见的,可不是他们,而是反王这个活宝贝。
其他军队还把自己抓到的反王妃嫔子孙们送到了镇南军中,让他们一家团聚。
反正请功折子上已经写清楚了各人的功劳,由谁来押送这些小角色,都不要紧了。
这一家子人,都非常惜命,没有一个以身殉国的。除了短命死在乱军之中的,被活捉的人,之前都好好地养在镇南军的牢里,没有一个被养死了的。
如今被拉到囚车上,除了瘦了些,邋遢了些,连生病的都没几个。如果不被砍脑袋,看样子都能活到寿终正寝。
贺知昭这个主将,看着比这家子俘虏还憔悴。
他们一行为了顾及贺知昭的身体,走得很慢,堪堪赶在腊八前三天才到了京城。
两个月的路程,硬是走了三个月。
皇帝不仅毫不责怪,还差了内侍前去传旨,让他们一切以贺知昭的身体为重,不必奔着要在年前赶赴京城。
绝口不提让其他人先行押送反王进京。
皇帝如此体谅,众人也不能太不识时务,他们本就是计划好了年前必然到达京城的。所以恭恭敬敬地领了旨,谢了恩,盛赞了一通皇上的体恤关怀,依旧照着原计划行路。
既不故意拖慢行程,也没有加快进程。
行到距京城三十里的地方,镇南军留下大部队在此安营扎寨。将领们带着少许护卫,领着六百兵士押送俘虏进京。
其他军队亦然。
全城百姓夹道欢迎,文武百官立在宫门外迎候。
热闹的街道上,其他将领都披甲执锐,身骑骏马,威风凛凛。
唯有贺知昭穿得厚厚的,坐在马车里,连车帘都没有掀起来。
太医院的李院首与他同乘,一路上不知唠叨了多少回千万不能着风寒,不然前三个月都白养了。
贺知昭觉得自己还好,快到京城时,感觉自己都能出去跑两圈了。
奈何不管是宫里来的太医,还是府里带出来的医官,都不许。
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在马车里待了三个月。若不是每逢驿站休整时,他还能出来放放风,人早就给闷坏了!
剑影也坐在马车里,支了个脑袋出去,用车帘把缝隙堵得死死的,保证不露一丝寒风进来。
他高兴地四处观望,呲着个大牙热情回应百姓们的欢呼,立志要记下这人生的高光时刻,这可是能写进族谱中的光辉事迹!
人头攒动之间,他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再要认真一看时,却又不见了。
他把脑袋缩回来,对贺知昭道:“公子,我好像看见秋月了。”
秋月。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贺知昭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他立刻掀开窗帘往外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在李院首“哎呀呀”的惊呼声中,悻悻地放下了车帘。
他直觉剑影看到的人就是秋月。
她知道他们要回京了,忍不住出府,跟随着看热闹的百姓站在街道两旁,好能第一眼就看到他。
这是很有可能的,他想,毕竟他走前可是把出府的牌子又还给了她,她不用在今日,岂不是浪费了?
李院首完全不管他的相思情怀,嘟嘟囔囔地道:“若是生病了,什么春花秋月都看不成。好好把伤养好了,往后才能活得长长久久的,什么花儿月儿的都有得看。”
就这么一路唠叨到了宫门前,皇帝体恤他病体未愈,派了轿撵等在宫门口。贺知昭只在换乘时露了一下脸,百官都没看清他的面容。
站在前列的贺国公只觉得他瘦了,并没有看清自己正值青春的儿子鬓间的白发。
贺知昭不是没想过把几丝白发染黑,奈何李院首死活不肯,说他白折腾。身体没养好之前,染了也会再长出来,与其把自己折腾病了,还不如安心多喝几口补药。
晚上的宫宴上,贺国公终于切切实实地见到了儿子。他看着明亮的宫灯下闪烁的银丝,忍不住眼眶发红,哽咽道:“怎会伤得如此重?”
贺知昭忍着眼中的酸意,玩笑道:“是不是很帅?儿子觉得颇有一番别样的风味呢!”
贺国公完全笑不出来,他的儿子,才二十一岁啊!
这份沉重的心情,让贺国公全程都无心应付同僚的祝贺恭维,他以贺知昭的身体为由,早早地和皇帝告了假。
皇帝早已问过太医贺知昭的身体状况,得到的回复是需得静静养上几年,才能把亏损的元气慢慢补回来。中途生场严重些的风寒都有可能要命。
皇帝生怕新鲜出炉的武将奇才累倒,立刻就应允了贺国公的请求。还把擅长调理的赵太医一并派去了,让他长住宣国公府,直到把贺知昭的身体调理好才许回来。
开席不过一刻钟,贺知昭父子俩就离席回府了。
贺知昭走得高高兴兴,留下剑影和刀意哀怨地周璇在百官之间。他们如今有了军衔,第一身份不再是贺府的家奴,而是皇帝的臣子了。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连家奴的身份都不会再有了。
宣国公府。
贺知昭在母亲和姐妹们的眼泪洗礼中,度过了艰难的两刻钟,最后还是贺国公看不过去,说他需要多休息,不能大动心绪,大夫人她们才堪堪止住了眼泪。
贺知昭眼神扫过眼前的所有人,庆辉院叫得出名字的丫头婆子基本都在这儿了,却没有看见秋月。
他疑惑地问道:“怎么没有看见秋月?”
他的这一问,让大夫人悲伤的情绪缓和了大半。她没有想到,整整三年过去了,儿子对秋月的情意居然还没有消减。
看着眼前憔悴病弱的儿子,想到那个无情无义的丫头,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她出府了。”
“就在传出你重伤的消息之后,她拿出你给她办的销籍文书,离开了。”
贺知昭有些怔然。
他也不能理解秋月此举是何意。
明明他早已写信回来,告诉她伤势没有大碍,年底之前必定能够回来。
按理说,她应该会在府里等着他回来才对。为什么会在几个月之前突然离府呢?
难道她是遇到了什么事?
看来剑影今日在街上看到的人,真的是她。
她离开了国公府,却也没有来找自己,而是依旧待在京城,这是为何?
大夫人看儿子怔然的神情,心下难受,宽慰道:“那就是一个没有心的。这样的人,走了也好,母亲今后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贺知昭哭笑不得,又不是玩具,没了这个,就换一个更好的。母亲永远把他当成小孩子。
他装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虚弱地道:“儿子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去歇息。父亲、母亲,大哥、大嫂还有妹妹们也早些休息吧,我们明日再好好说话。”
大夫人赶紧让玉书等人送贺知昭回去,千叮万嘱晚上务必警醒些,把人照料好。
贺知昭在房里眯了一个时辰,直到亥正时分才隐约听到了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玉书低声道:“公子已经歇下了,你们也快去睡吧。”
剑影有些惊讶为何守夜的不是秋月,而是玉书。低声问道:“晚上的药可按时喝了?……”
贺知昭出声唤道:“是剑影和刀意回来了吗?进来吧。”
玉书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怪他们吵醒了人。
剑影告着饶进去了:“都是小的不好,可是把公子吵醒了?”刀意紧随其后进来。
玉书无奈地点亮了灯烛。